96、家人之心

花气薰人欲破禅 / 著投票加入书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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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商婵婵望着来人, 面上带笑:“难得三哥有空。”

    商骥亲手提了食盒来,茯苓忙上前接过, 端出一品莲子樱桃肉和一道春笋鸭羹。

    “姑娘现在可要用些?”

    商婵婵摇头,茯苓眼明心亮,知兄妹二人有话要说, 就收拾了退下去。

    商骥便在对面坐下, 温言道:“宫中日日素食寡淡, 本想着你三日回府一回好补一补, 但听灵芝说, 你午膳也没用什么?这会子难道还不饿吗?”

    商婵婵摇头:“母亲为父亲担忧, 食不下咽,我看着也吃不下去。”

    自打保宁侯手包的跟个粽子似的从宫里出来,江氏的心就一直是阴云密布。

    当着商铎,却又要强忍心绪, 免得给他再添烦恼, 唯有在女儿跟前才露了形容出来。

    商骥便叹道:“妹妹从前最爱吃了, 倒有些东坡居士‘自笑平生为口忙’的意思。”

    “方才那道莲子樱桃肉,还是你从前在书上看了, 跟我提过想吃的。现在居然也没有胃口。”

    商婵婵心道:你这绕来绕去,就是不进正题,真是急死个人。

    于是索性先开口问道:“三哥,今日晌午不是大朝吗?可有什么新鲜事?”

    商骥官位不高,常朝一般不参与,唯有大朝才跟着一并上朝。

    此时他点头道:“事关闽南, 有官员提出对叛逆不应不教而诛,赶尽杀绝。”

    “兵部员外郎朱明更上书称:若有归诚者,应勿杀一人,恕其生还故土,可显示我朝仁征义育,怀柔远裔。”

    “此举不但可使圣人声明远扬,亦可感动异类。或有不战而屈人之兵的效验。”

    商婵婵心内只是冷笑,直接道:“胡说八道!”

    朝上许多酸儒文人,用贾宝玉的“禄蠹”来形容却也没错。

    可见这贼寇的刀是没落在他身上,流的也不是他的血,所以还能在这里满口仁义礼智信。

    这不是灾荒后无所生计的流民,不得不闹事引起朝廷注意,可以物资仁孝安抚。

    这可是前朝逆贼跟寇匪,侵占国土并屠杀臣民。

    这要是再恕过,还不如直接挂个牌子写上,我朝就是肉包子,快来欺负,反正我们也不会还手的。

    商骥一笑:“父亲说你最像他,果然没错。圣人在朝上问及父亲对此事的看法,父亲也说了四个字:一派胡言。”

    商铎今日在朝上,听朱明这一番堪比“何不食肉糜”的智障言论,当时就呵呵冷笑。

    因他手上有伤,所以近来上朝皇上都特许他不必手持芴板。

    商铎不免十分遗憾,要是他手里有芴板,就可以直接敲到朱明头上去!

    朱明听商铎不屑之语,不由脸色涨红,说道:“不教而诛有失我朝风范,臣为圣人名声计才出此主意。忠心天地可鉴,如何就成了一派胡言,请侯爷指教!”

    商铎听他这话反而笑了,对皇上道:“是臣错了。朱员外郎所言才是大道理。”

    “不教而诛怎么行呢。臣看着朱大人慈悲为怀,想来十分愿意亲自去教导那些穷凶极恶的乱臣贼子,将他们点化成忠臣良将。”

    “与臣等同朝为官是辱没了朱大人这一身本事。臣想着,他呆在京城实在屈才,不如就派朱大人往闽南将谢大将军替回来。”

    朱明一听就急了,知道商铎在坑他,连忙道:“臣并未去过闽南,军情地貌皆不娴熟,只怕连叛军都寻不见。自然还是谢大将军……”

    商铎直接打断:“不需要你去寻,今晨新的战报:叛逆屠了凤山城后,正在那里占地称王呢。我这里有图纸一份,请朱大人这就去感化逆贼吧。”

    “古有唐太宗为玄奘法师践行,今本侯不才,忝居宰相之职,愿亲自送朱大人出城,只盼你早完此万古未见之大功。”

    商婵婵忍不住笑了:这话更像商铎私下怼人的,如今却在朝上直接抛了繁文缛节的场面话,可见是叫朱明气狠了。

    “圣人的意思呢?”

    商骥笑道:“圣人十分赞同父亲的看法,当场撸了朱明兵部员外郎的官职,然后给了个百夫长的衔,立即发往闽南效力去了。”

    商婵婵几乎要笑倒:圣人现在满腔怒火无处可发,正好似牛不喝水却被强按头,被亲爹逼的动也不能动。

    聪明的官员,最近喘气都小小声,居然还有朱明这样主动来撞枪口人呢。

    估计有他做例子,再没人敢唧唧歪歪了。

    商骥端起茶盏,顿了顿郑重道:“今日谢翎也在朝上。圣人之意,谢大将军位高权重,身担拱卫京畿之责,不能长久离京。”

    “预备待闽南战事稍稳,便叫谢翎接替其父,往闽南继续剿匪。一旦他去了,可就不知要几年了。”

    商婵婵心就是一沉:正题来了。

    不由垂目道:“若是父亲或大哥来劝我,我并不奇怪。只没想到是三哥来劝我。”

    商骥踌躇再三,开口道:“妹妹,这世上没有什么比平安二字更重的。你瞧母亲这些日子是何等焦虑难安。”

    “父亲这还只是伤了手,且就在京中,能常回府与咱们相见的。可若是你入谢家,到时候相隔万里,日夜悬心,却连对方的生死都不知,那又是何等煎熬。”

    商婵婵一笑:“这世间嫁了武将的女儿家也多,旁人能过的日子,我为何过不得?”

    商骥放下手中杯盏,推心置腹道:“妹妹,我原是咱们家最无用的人,也是最不像爹爹的人。”

    “我知道自己没有大哥的才智,也没有二哥的学问,就想着,那我便好生孝敬父母、帮衬兄长、保护妹妹便是。”

    商婵婵忙道:“三哥何出此言,不光是我,我敢保证爹爹和大哥他们也从未觉得你是无用之人。”

    在她心里,这位三哥磊落坦荡、赤子诚挚,恪纯孝顺,当真担得起一个“淳”字。

    论起叫父母省心上,便是将他们剩下三人捆起来也不如商骥。

    商骥摇摇头:“无妨,今日我不是要说我自己。而是说你。”

    “婵婵,你说旁人都过的这样提心吊胆的日子,你也能过。”

    “但这又是何苦。旁人过的下去,是因为不得不过。”

    “世人都说:‘凡做了女孩儿,终久是要出门子的,嫁到人家去,娘家哪里顾得。也只好看女孩自己的命数,碰得好就好,碰得不好也就没法儿。’更有那些嫁鸡随鸡嫁狗随狗的俗话。”

    “那是他们没得选,可咱们并不是这样的人家。”

    “你大可以嫁去寻常人家,无忧无虑的过一世。富贵平安岂不好?”

    “从前我虽知谢翎是武将,但这数年来境内海清河晏,未见战事。”

    “总不能因噎废食,为着担忧不知有无的战乱,就叫你错过一个好人家。”

    “可现在是明摆着的刀兵之乱,且他不过一年半载大约就要往战场上去。这一去不知多久,若是十年八年,难道你也等着?”

    商婵婵其实理解他们的心情。

    正如现代婚礼的誓词:特意点出无论贫穷、疾病都不离不弃。

    毕竟人这一生,实在漫长,谁能真的长乐无极?不过都是起起伏伏,得意失意俱存罢了。

    但这毕竟是为以后的事情立誓,谁家父母也不会一开始就叫女儿嫁个贫穷且疾病的人。

    木已成舟是没法子,但现在木头还是一棵没砍下来的树呢!

    说句不好听的,哪怕真成了夫妻,还多得是大难临头各自飞的,何况这定亲都不曾。

    商婵婵从未听商骥说过这么多话,不由有些哑口无言。

    商骥叹气道:“我知这几年咱们两家是有默契的,不过仗着不曾行六礼,就算反悔也不是逾矩,只是道义上有些对不起谢家。”

    “这些事你都不要放在心上。”

    “欠谢家的人情,是我们男儿的事情。你只考虑你自己的心意就是。”

    说完便起身离去,走至门口还不忘说:“若是吃不下,就将那汤喝了吧,记得叫茯苓给你再热一热。”

    商婵婵坐在原地,良久未动。

    她从来没有一刻,像现在这样想见一见谢翎。

    然而直到太上皇对皇上怒而扔剪子的二十天后,商婵婵才又一次见到谢翎。

    不过二十余日未见,谢翎整个人就消瘦了一圈,唯有双目越发明亮。

    短短时日内,他看起来倒似凭空年长了几岁一般,越加沉稳。

    商婵婵自然也明白其中的原因。

    军情如火情,当日谢大将军领了圣旨,准备了不过三天便离京赶往闽南。

    而骤然接过重担的谢翎只得日日盘桓在京营中,熟悉事务。做不到的事情也得强迫自己硬做,以至于累成这样。

    商婵婵一见他如此形容,便觉眼中酸涩,几乎落泪。

    好似那天见了父亲半身浴血,脸色苍白一样,满心都是仓皇无力。

    其实她自来了这个世界,也可称得上一切顺遂,有点子麻烦也都涉险过关。

    尤其是花朝节那天,她看着黛玉,想着将来的一切,心里还只觉得圆满,甚至有几分得意:她虽然只是一只蝴蝶,但也是一只有用的蝴蝶,起码林姐姐不会再重蹈书中的命运。

    可接着,现实就教了她做人。

    原来她能做到的一切,无非是因为,她是保宁侯的女儿,是太后的侄女。

    当狂风骤雨波及到她身边的人时,她毫无办法。

    她所知道的未来都是一知半解,于国之大事上几乎无用。

    倒是谢翎见她眼圈都红了,忙道:“是我不好。这些日子实在抽不出空来见你。”

    他知道,但凡五皇子去太后宫中晨昏定省,商婵婵都会抓着他问一问自己今日可进宫了。

    可谢翎实在是分/身乏术,根本不得进来。

    商婵婵摇头,她比任何人都理解谢翎。

    这些日子,但凡她回家,也是见不到父亲和两位哥哥的。

    兵马未动粮草先行,户部全体人员加班加点,几乎彻夜不休,在重新算过闽南的军需。

    林如海与商驰忙得连吃饭的功夫都没有。

    保宁侯更不必说,拖着病体,日夜守在皇城中总览事务,还抓着商骏来给他当手写字。

    不一定什么时候,闽南又来了战报,就要去与皇上商议。甚至时不时还要被太上皇叫过去斥责一番。

    他们这还是做着从前熟悉的工作。

    而谢翎,则是骤然接手一半军营事务。同僚不但有父亲的心腹手下,还有卫将军的人,更有从前王子腾的人。

    所有人里唯有他年纪最轻,资历最浅。

    要是不比旁人用数倍的心,稍有错漏,就会被人抓住攻讦,连着谢家的脸也都丢光了。

    商婵婵想到这儿,就对他笑了笑,点头道:“你放心,我都明白。你要珍重自身。”

    谢翎眉目间的凌厉疲惫便消散了些:“你也是。”

    然后两人都望着对方,竟一时无言,只觉得千言万语都不够说的,却也一句话都不必再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