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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舅舅来了,宝贝快看看舅舅。”张杨轻声哄。
“咿呀――粑粑!”苏新穿着件粉红色带围嘴的小衣服和开裆裤,一手紧紧揪住布老虎,另一手扳起张杨的脸颊,高声喊话。
“舅舅。”张杨故意皱起鼻子,佯作生气道。
“啊!”苏新特别厉害的喊了一嗓子,皱起小眉头回身朝屋门伸出手,“啊!粑粑!”
苏新小美人长得很快很健康,孩子隔一段时间再看就变一个模样,一天比一天愈发圆滚白胖,手臂和腿上胖的肉皮一皱一皱,而且因为陈晓云照顾的好,她比之别家的孩子要聪明许多。十三个月大的宝贝,苏新现在能乍巴乍巴从里屋走到院子,还会自己迈门槛。她最认得苏城,也许是苏城整日千依百顺惯着她,要星星给星星,要月亮给月亮的缘故,小娃每天说得最多的词是“粑粑”,偶尔冒出一声“嘛”,含含糊糊像在吹口水泡泡。
陈晓云端着沏开的茶水从厨房走过来,笑道:“就喜欢她那个死鬼爹。”
张杨把苏新小姐放在炕梢的小被子上让她躺平,回身接过茶杯喝了一口,身上暖和不少,刚进门的寒气也散了。
他道:“城子上哪儿去了?半天不过来抱他闺女,他不想得慌啊。”
陈晓云在桌边坐下,垂眼钩编手里的毛线,弯起嘴角道:“想也抱不着,跟我爸上外地去了,约莫元旦能回家吧。”
张杨捧着茶杯笑了笑,刚想开口问苏城和陈叔这都快过年了出去跑啥,但看陈晓云提起这事儿好像不太高兴的样子,也不愿多说,他便噤了声。况且……张杨在心里叹了口气,这次为得家具店的事来苏家,该怎么跟云姐张口还没底,他实在没太多心思管旁的事情。
陈晓云手上编着小毛衣,随口跟张杨掰扯最近剧团的一些事儿。陈晓云生产之后再没去剧团演出,一直在家照顾孩子,苏城前些天跟她说,剧团收益从年初就不太好,北方爱听戏的老百姓越来越少,有几个演员走了,陈叔想找一批杂技演员回来,希望能迎合迎合观众的口味,好歹年底多赚一些给大家分红。
张杨耳朵听着她说话,心里却在一刻不停翻来覆去的掂量,最终沉了口气,将用布口袋缠紧的厚厚一沓钱放在方桌上,推到陈晓云面前,“姐,这是家具店到年底的分红。”
陈晓云的絮叨被打断,瞅着包袱一怔,继而反应过来,笑着拍拍布口袋,微惊:“这么厚呀。”
“这里头还有……”张杨顿了顿,“本钱。”
陈晓云:“?”
张杨强扯起笑容:“是这么回事儿,我韩哥不干家具店的买卖了。”
木匠组团跑路的事情张杨没提,他仗着陈晓云跟他一样不怎么懂生意上那些事,一通胡诌八扯,说韩耀觉得做家具折腾人,他想明年开始只做建筑材料生意。但是建筑材料风险大,怕赔钱把他们家搭进去,所以韩耀让他来退还本钱和分红。
张杨道:“对不住,云姐,本来想带着咱家多赚一些,但是韩哥说现在生意……不稳当,有时候怕赚得少拿不出提成给咱家,这么整他心里不得劲儿。”
“你说的这是啥话!”陈晓云听见这话不乐意了,将布口袋推回去,“韩子开店得带上我们,不管开得啥店,这钱你们还用着,拿回去。”
张杨一看就明白陈晓云的意思――她怕韩耀做生意缺钱。
他忙把钱挪到陈晓云跟前:“云姐你赶紧收着,韩哥不缺钱!”
陈晓云面无表情:“我们也不缺钱。”
张杨悲愤:“姐!”
陈晓云推过去,张杨推过来,反反复复,最后张杨炸毛。
“真不缺!要不也不能把分红一并给咱家……诶你拿着吧姐,他说了等建材生意稳定下来之后再让你们入股,到时候分红咱们再重新算。”
张杨努力让目光显得无比诚挚,陈晓云沉默片刻,点头:“也好,反正以后说不准……唉,我先收着,韩子要是用钱,你让他千万别客气。”
她把钱砖放在窗台上,说:“来姐家直接拿。”
“成。”张杨没在意那句“反正以后说不准”后面是啥,当即舒了口气,心说哎妈总算蒙混过去了。
他对陈晓云笑了笑,起身到炕边,抱起正向他张牙舞爪的苏新,搂在怀里拍拍。
屋门边还立着个大编织袋,张杨进来时随手放在那的,这会儿想起来了,从口袋里拿出个用棕色麻布缝的表情阴沉的大狗熊,脸上黏了俩黄芯儿的玻璃弹子当眼珠,让苏新抱着。
张杨哄道:“看,舅舅给新新缝的‘韩大舅’,喜不喜欢?”
桌边,陈晓云又换了一套毛线埋编织,正纳闷韩大舅是什么玩意儿,抬头一看,就见纯手工制作的张杨牌大熊布偶后背,用金闪闪亮片纸细丝缝了仨大字――韩大舅。
云姐:“……”
苏新在出乳牙,牙床子痒痒,突然“噗――”地吐噜出口水,喷了她韩大舅一熊脸,咧嘴露出豁牙子笑得特别高兴,又扔了布偶双手捧住张杨的脖子,在他二舅颈窝“噗”的一声。
在苏家又坐了小半天,张杨陪陈晓云吃过晌午饭,出门回家时,天空不知何时飘起了雪花。星星点点的小雪片子落在黑色呢子外套上,转瞬就融化了。
冬天第一场雪悄然而至。
冒着小冒烟儿雪走回四条街,傍晚的阳光照的云彩泛红。
北风萧瑟,母鸡们缩在鸡棚的草堆里,去年送给邻居家的那只小鸡已经长成黑红毛大公鸡了,蹲守在棚口一动不动,绷紧脖颈,警惕的盯着对面窗台上的黑白花大猫。
韩耀坐在葡萄藤架子下的石凳上,背对大门,弓着腰翻看账本,张杨莫名觉得他的背影带着股挫败和无力。
张杨走到韩耀背后,俯身,双手搭在他肩膀上。韩耀肩背轻微一震,一手将账本扣上,慌里慌张回身,“你回来了,那啥那啥那啥?”
张杨手肘倚在韩耀肩上道:“钱退给云姐了,没敢告诉她家具店关门的事。就这样她都怕你没钱,要是告诉她,这钱她更不能往回拿了。你怎么跟洪辰说?别让他再折腾小韶来回给送图纸了。”
韩耀头顶积了薄薄一层雪,叹气,“刚打完电话,我直接告诉洪辰了,他要过来我没让。”说完又含糊了两声,用脑袋拱张杨,“进屋去吧,外头冷,我在这儿想想事情。”
张杨却没起身,而是顺势坐在韩耀两腿中间的石板凳子上,“我不冷,陪你坐一会儿。”
韩耀:“……”
韩耀仰天长叹,张杨以为他还是心烦,于是握住他的手放在两手心中间摩挲,安慰道:“都好些天了,家具店黄了就黄了,你别闹心,这不是还有个建材店么,事业还在,这次吸取教训,以后再遇见这事儿就知道怎么绕开了,对不对?”
韩耀如同有难言之隐却无法言说般,悲痛无比,在张杨身后动了两下,站起身:“咱回屋去吧,我也回去,走走走。”
“好吧,你回去躺一会儿,我做饭。”张杨应道,随手拿起扣在桌面上的账本。
韩耀:“!”
张杨本想进屋,却被韩耀突然扭曲的表情吓了一跳,见他盯着自己手里的账本,以为刚才不小心抠坏了,忙低头翻看。
韩耀:“……”
张杨:“……”
翻着翻着,张杨面无表情了,往前翻到第一张,重新顺次往后细看。
俩人就这么站在雪地里,看账本从前面翻到最后一张。
张杨摔了账本低吼:“这到底怎么回事!?建材批发居然赔了八万多!”
韩耀眼看着赔钱的事瞒不住,没招了,暴躁的起身转了两圈坐回凳子上,从烟盒甩出支烟叼在嘴里,掏出火柴,嘀咕:“做生意肯定有赚有赔,不就几万块钱,屁大点儿事……”
“怎么是屁大点儿事,你一个屁值八万么!”张杨怒道。
韩耀把火柴盒拍在石桌上,低吼:“当初有家具店撑着,我不是没当回事么!”
张杨:“当不当回事的你为什么不告诉我一声!?”
韩耀瞪眼,气jj半晌,张杨双手推搡他不停追问,最后韩耀先泄劲了,双臂拄着膝盖垂着头,坦白道:“那时候咱俩刚在一起,闹心吧唧的事儿我实在张不开嘴告诉你。现在家具店完犊子了,要再让你知道建材也是扔货,你不得闹心成什么样。你说我敢让你知道么。”
张杨微怔,不说话了。
韩耀想把烟扔地上,想起这是从蛟河带回来纯红花铁锉子,张杨稀罕得不得了,于是气闷归气闷,到底还是没舍得扔,夹在耳朵上。他跟张杨一坐一站,面对面半晌,叹道:“我太心急了。省城现在规划改造,我就进了不少建筑材料回来,以为能抢空,最后发现根本没有我的市场。现在都是政府和国家的工程,钢筋水泥几乎都是国家给提供,其他材料都有固定的生意人给供应,我初来乍到,工程不是闹着玩,价格再低也没人买。去年卖出两批还是老董替我拉的蛟河建桥的工程,钢筋不够,一时半会儿补不上才轮到我。”
“蛟河……”张杨回想后了然道,“年初你出差去蛟河那次,原来是为了这事儿。”
韩耀嗯了声,“我想找包工程的拉生意,去蛟河工地了,但是他们都明确告诉我没办法,不行。”
张杨走到韩耀跟前,垂眼看他,“你还骗我说去山里看看木料。”
“没骗你!当时就是两个目的,后来真去山里看木料了。”韩耀在雪地里冷风喝多了,嗓音低哑,“晚上下山还遇见一大洼子鬼火,给我吓够呛,当时我就想完了以后见不着你了,结果老董说是这玩意儿叫亮屁虫,我还给你……”
韩耀说着,突然一顿,想起什么来,猛地起身大步跑进屋。然后东屋一阵惊天动地的叮叮咣咣,能想象到韩耀翻箱倒柜砸锅卖铁的情景。鸡飞狗跳过后,忽然又没动静了。
张杨拎着账本推门进去,韩耀蹲在大衣柜前,地上放着翻得稀烂的行李包,侧兜内衬被扯出来拖到地板革上,手里攥着个装白酒的空玻璃瓶子,两只黑乎乎的小团黏在瓶底。
韩耀晃了晃瓶子,沮丧的看着张杨:“抓了两只想给你看看,结果那天洗完澡就给忘了。”
现在再提起那天在澡堂子韩耀做的狗球事儿,张杨脸还禁不住造的通红,生怕韩耀继续掰扯那天是为得什么给忘了俩虫子,忙接下瓶子道:“算了算了。以后你再带我去蛟河山上看吧,这两只怪可怜的。不说了,吃饭。”
这么一闹腾,刚才的烦心劲儿也稍稍过去了些。何况事已至此,赔出去的钱就是那东流水,除非坐时光机否则没法挽回,就是找一休哥盘腿揉脑门也没用。张杨将瓶子放在门边,叹了口气,去厨房做饭,韩耀去煤棚捡了煤回来引炉子。
张母给带的咸鹅蛋剩最后一个了,冻在冰箱冷冻层里,张杨拿出来跟豆包一起蒸上,烫了一锅米汤,油炒小咸鱼,俩人都没什么胃口,也没心情,随便吃吃算了。
俩人坐在炕桌前,张杨拿筷子划拉面前的粥碗,“以后咋办?”
韩耀将蛋清扣到碗里,蛋黄夹给张杨,动作顿了下,道:“……再想。现在不提这些,吃饭吧,你明天早上有排练,早点儿睡觉。”
张杨看着他哥,忽然心里一阵难受。
当年韩耀倒烟赚了那么多,炕洞里的钱不算,光是存银行那些就绝对够他俩坐吃山空。剧团门口卖茶叶蛋的大叔都说,要是赚够一万块钱,他就存银行以后吃一辈子利息,更何况是韩耀这样雄厚的资本。但张杨知道,韩耀不稀罕这样,不然他早在卸货车攒够五千块那时候就肯定买个房子,做个小个体户,开始安安稳稳过一辈子了。
韩耀冒着风险倒烟,不是为了现在能无所事事的安逸几年,是要干一番事业。
张杨划拉着米汤里的小咸鱼,心想,要是刚开始不听他瞎说,韩耀干食品加工也摊不上这事儿。
“澡堂子对面卖鸡汤豆腐串的老韩头弄了个熟食加工厂,现在都赚蒙圈了,数钱都不会数了。其实当初做食品加工可能会更好。”
韩耀端碗的动作停了,张杨低声说:“我没觉得做建材怨我,我就是怕走错路。毕竟事业能一次立起来多好,这么折腾一下走了弯路,以前全是白做工,还浪费了那么多时间和本钱。”
韩耀无奈的放下碗筷,“想什么玩意儿呢你。建材是对的,咱们只是细节上没把握好,卖家具赚了多少钱呢,你算算。你比我早一步想到建材而已。”
“而且,”韩耀说。“就算你不说做建材,我可能也不会做食品加工,老韩头家豆腐串那是祖传秘方,咱家祖传啥了,是吧。再说你哥天天一身鸡汤豆腐串味儿,你愿意闻么?”
张杨吸了下鼻子,斜眼看碟子里炸的翘尾巴的小鱼儿,脑海中浮现出韩耀围着大围裙,拿大勺子和伙计一起搅拌沸腾大锅,锅里白条鸡夹着豆腐卷翻滚的场景,“噗”一声乐了。
韩耀也笑了,伸手过去摸摸小孩儿的耳朵尖,又摸摸他的脸。
八四年相遇时,张杨的眉眼还带着生嫩的稚气,现在已经开始略微显现出棱角,不削瘦,却显得他是一个十分挺拔的人。
最近电压不太稳,屋里灯泡比平时暗,灯光昏黄。韩耀恍然回忆起从前在南郊小饭店,他们俩商量倒烟,张杨坐着还没有他肩膀高,说什么都不懂。现在长大了,不是那个张着嘴坐在哥自行车后座上,看省城一切都觉得好的小孩儿了。
韩耀有些难耐,凑到张杨面前,低声道:“你看外边儿,有没有鸟看咱们。”
张杨一听这话,条件反射的想起河滨路和澡堂,脸登时红了,直往后退,说:“有有有母鸡在看!说正事呢!你别耍流氓!”
窗台上一排母鸡歪着脑袋往里瞅。
“母鸡不算。”韩耀直起身将脸挨到张杨嘴边,一脸正经道:“给亲一口,来。”
张杨脑瓜顶呼呼冒热气,心脏砰砰蹦q,韩耀死缠烂打压上去,最后张杨拗不过,在他鼻尖上蹭了一下作数。
蹭完了张杨臊得慌,怕韩耀蹬鼻子上脸,慌忙推开他转移话题:“那现在就干等着么?你你坐那儿把粥喝了先!过完年咱就什么都不做?”
“做,哪能干等着。”韩耀挨着张杨坐下,攥住他的手,灯光晃出他侧脸山峦般的棱角,“你说,哥来年做什么好。”
张杨语滞,撇嘴道:“怎么又让我说,还是你说吧。”
韩耀捏起他的下巴来回晃:“你随便说,我不一定听你的,咱俩就先这么瞎说两句。”
张杨想了又想,想了再想,韩耀把一大碗粥喝了,捻起小咸鱼喂桃酥,最后就听张杨说:“这么着,来年你养猪吧。”
韩耀:“……”
张杨无比认真道:“吴春荣他男人在上沟当养猪专业户,十里八乡有名的万元户,春荣家想买啥就买啥,大姑娘小媳妇都羡慕她。我妈跟我说人家现在特风光,不如你也去风光风光,反正闲着也是闲着。而且养猪一点儿不用操心猪为了赚大钱组团逃跑或者太热了要喝绿豆汤什么的,到斤数直接拉屠宰场卖钱,这比家具店少操多少心呢。是吧。”
韩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