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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月柳动好风生, 新蝉第一声。
年初五场大雪下得厚重殷实,开春化成水滋润大地, 到了夏季万物都愈发生机盎然。
四条街大院儿的篱笆墙爬满了牵牛花和黄花藤,朝阳未起时沾满露水, 带着香味儿。李子树和葡萄花开花谢,又要开始挂果了。
屋檐下泥窝的两只家燕在院落上方轻快的盘旋飞舞,捕捉蝇虫,结果还不到一刻钟就双双依偎在电线上。家燕的小脸蛋上带着一抹粉红,互相磨蹭,全然忘了它们刚出壳没几天的第二窝小崽儿正喳喳叫着要吃食儿。
这窝燕子去年新成家,不会过日子, 巢筑的特别浅, 五只小燕崽儿孵出来就挤成一坨,恨不得一个摞到另一个身上,冷不丁就扑棱着掉下来。韩耀早上扫院子总得帮着捡起来放回去,后来实在没耐性了, 就要把燕窝掏空都烧了吃肉。
张杨一看韩耀那嘴脸就是说到做到的, 赶紧用干草搅了把泥巴给燕子家重新扣上一圈碗口状的外沿,又剪开软乎的碎布条铺进去,从那以后就再也没出现过“丢孩子”的事儿。
张母邮寄的家信和包裹收到了,包裹里是各种菜干和两大捆旱烟叶,几件手缝的夏天穿的褂子。家信中说,让张杨把这些东西分给同事朋友,又照例提到一句老儿子现在有没有对象, 最后说今年地不旱,下籽也早,苞米苗儿出得挺好,已经窜起挺高一截了。
瑞雪兆丰年,张杨过滤掉对象那句换,高兴地想,今年年成肯定错不了。
四条街大院儿月亮门里的菜园子也早已拾掇立整了。
张杨骨子里带来的对于田地和家的重视,纵然现在他在省城有工作,不再是种地农民,但这个家一年四季该有哪些事物,都要一一准备。菜园子尤其重视,哪怕只巴掌大的一块地,一年到头春耕夏长也要按照规律侍弄好,不然他就觉着日子没过好,没过踏实。
今年的菜籽都是用得从祈盘屯带回来的纯农村种子,张母年年从自家菜地收来晒干等着来年再种,小老太太听韩耀说他们家院子里有地,就给包了一些。
月亮门后的垄沟从东墙溜直的趟到西墙,香菜、大葱、白菜夹着竹竿架起的豆角和西红柿蔓子,韩耀闲着没事儿栽的这些秧,如今长起来有半人高,有些小柿子球甚至泛红了,桃酥天天上园子里寻么,逮着就用爪捧着啃一口,隔三差五就得糟践俩熟柿子。
而且张杨还真跟年初打算的那样,到郊区鸡场买了五十只种鸡蛋回来,要孵一窝小鸡崽儿养。
农村人家一般在夏天孵小鸡,如此到了天寒地冻时,鸡崽经过半年也壮实了,不会冻死。孵鸡蛋需把炕角烧热乎,下边垫一层厚棉垫儿,摆放好受仔的种鸡蛋,再在上面盖一层薄棉垫儿。
这是门技术活,需要耐心和精力,烧炕得把握住分寸不烫不凉,鸡蛋得定时翻个儿,放风,做到如同真有母鸡照顾一样,鸡崽儿出壳几率才更大。然而即便这么精心,小鸡也未必全能出壳。
张杨整天在剧团学戏,时不时还有演出,孵上蛋之后就没时间管,只有晚上回家能看一眼这窝小宝贝儿。家里统共俩人一猫,桃酥不把鸡蛋全挠碎就好不错,于是“母鸡”的身份落在韩狗熊头上。韩耀开始了每天往返在家具店和四条街,重复烧炕,翻鸡蛋,掀被盖被,提防家贼桃太后的生活。
狗熊对此时常表示不胜心烦,三天两头叫嚣:“操,孵个毛啊,上郊边子抓十只成鸡不完事儿了!”然后端起鸡蛋窝就要扔灶坑里烤毛蛋吃。
张杨对于韩耀的行为也是烦不胜烦,某天终于忍不住了,抢回鸡蛋放回炕角,道:“别家的成鸡抓回来你知道身上有没有瘟病,下蛋笨鸡现在哪有人卖,都是有毛病才扔出来换钱。你不愿意翻就烤了,我买两只成鸡回来,生出来鸡蛋全归你吃啊。”
韩耀于是不吭声了,一大只狗熊窝在炕上喘粗气。
张杨生气,接着又觉得无奈又想笑,站在堂屋看了韩耀两眼,转身找到去年买的鬼子红在蛋壳上标上号码,让韩耀按号翻蛋,以免他粗心忘了哪只。然后凑到韩耀身边,推推他:“哥。”
韩耀闭着眼睛不吱声。
张杨从棉垫里掏出一枚红皮鸡蛋贴在他脸上,韩耀皱眉:“拿走。”
“你看看,哥,你看。”张杨把鸡蛋举在窗前阳光下,韩耀睁眼,“看啥。”
“小鸡崽儿在动。”张杨笑着说。
阳光穿透薄薄的蛋壳,透光之下,能隐约看到流动的液体,一小只团子动了动,使劲儿一翻,调了个位置,韩耀眯眼细看,甚至看见小小的喙在咂巴。
张杨说:“已经长全了,没几天就出壳了。哥,你再坚持两天行不。现在烧了多可惜啊。”
韩耀瞅着鸡蛋,良久,哼了声表示那行吧。
直到六月下旬的一天早上,算来鸡蛋也快到日子出壳了,张杨拿不准几点出壳,怕鸡崽儿拱出来之后再闷死,出门前将棉被换成了薄毛巾。
他对韩耀千叮咛万嘱咐;“哥,今天店里要是没啥事儿就回来看着,马上就孵出来了。”
韩母鸡端着粥碗“咯咯哒”一声。三两口吸溜完早饭,骑摩托送张杨去剧团。
张杨就是操心的命,在剧团上课一整天心神不宁,就惦记家里那窝鸡崽儿咋样了。中午他用收发室的电话往家打,韩耀还真接起来了,说:“根本没动,我一直在边儿上瞅着。”
“啥?”张杨心头一颤,不能是全死了吧!?
“我拿起来照了,壳里黑不溜秋一坨子,看不清死活。”韩耀又道。
张杨脑子里当时就剩下俩字――完了。
惦记这么长时间的小鸡蛋最后到底还是孵成这熊样,白忙活这么长时间。张杨心灰意冷一下午,放课回家没见韩要把来接他,寻思肯定是鸡崽子死光了,脑海里显现出他哥正在家烤毛蛋吃的满嘴油的场景。
结果回到家走进堂屋,还没等去握东屋的门把手,张杨就听见一阵细嫩的“叽叽叽”。
张杨:“!!!”
他赶紧踹开东屋门,定眼往里一看――
薄毛巾被顶到地上,满炕的小黄茸团儿炸起小翅膀到处乱跑,炕里一只狗熊四仰八叉睡得直打呼噜,鸡崽儿们“叽――”一声,扑棱蹦q到狗熊的脑门儿上,小腹上,大腿上,钻进他衣领裤腿里疯得花枝乱颤。
张杨乐得不知道咋地好了,整颗心都松了,蹲在地上半天才想起来赶紧拿箱子把鸡崽儿装起来喂食,赶紧往厨房跑,走到厨房忽然又头顶灯泡一亮,又跑进屋翻箱倒柜拿出相机,对着满身鸡崽子,正被好几只小嘴巴叨鼻孔和头发的韩耀一顿咔嚓咔嚓。
韩耀睡得死沉啥也不知道,丝毫不觉自己已经被留下了宝贵的黑【划掉】历史镜头,做梦就梦见张杨浑身长毛了,毛烘烘一片。
操这事儿不对啊……小孩儿怎么能长毛了呢……
张杨家这一窝鸡总共出壳四十八只,两只没动静的剥开蛋壳已经不行了,让韩耀放灶坑里烧了吃肉。三十七只母鸡留着下蛋,十一只公鸡,张杨送给邻居一只,剩下十只好好养着,喂食稍微掺了些饲料,催坯子。
韩耀让木匠用边角料钉了俩大鸡笼子,长方形的按在墙边,黄绒绒的叽叽叫,街坊邻居家小孩都稀罕,成了他们的宝贝玩伴,放学就成帮结队的蹲门口看着,拿狗尾巴草伸进去逗弄,能玩儿到天黑。
日子安宁则过得尤其快。
整天也没做什么事儿,日复一日,张杨偶尔跟老师去外地参加比赛,韩耀把门市划出一半,尝试着批量销售水泥轴承和钢筋,晚上回家喂鸡翻地,睡醒了又是一天。这样的日子充实却谈不上有意思,流水顺着坡往下淌一般,平静安稳,台历却眨一眨眼般的刹那就翻到了九月下旬。
李子树和葡萄藤又坐果了,吃了一夏天的毛虫飞蛾,鸡也够肥了。十只三黄大公鸡,张杨给金老师家送去三只,陈叔家送去三只,留三只用绳捆了翅膀根儿,一只熬汤装饭盒里。
傍晚,韩耀驮着张杨先去了苏城家,然后仨人一起去红星产院。
月初陈晓云就搬进产院,苏城说,张杨他大外甥已经足月了,到九月末正好满三十七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