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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境的春日迟迟不来, 立春后又下了一场雪,将整个安宣府染得雪白。
陈舒对着镜子照了许久,整理好易容。戴上口罩和帽子,披上大氅开门出去。
出了女医住的院子, 一道男声穿耳而过,浑厚的嗓音含着笑,“师姐, 你今日又这么早啊。”
陈舒驻足偏头, 见是比自己晚几天进同安堂的师弟俞森, 轻轻笑了下,“早些过去开门打理昨日到的药材,免得忙不过来。”
昨日同安堂来了一批药材,卸了货还没挑拣烘干, 她身为大师姐得早些过去, 给师弟师妹带头。
有事做, 每一日都忙碌而充实,她很满意。
“我随你一道去。”俞森放下手中的扫帚, 搓搓手, 大步走到她身边,脸上绽开大大的笑容, “那些药材都挺沉的, 我去给你搬。”
大师姐独来独往,对谁都温温柔柔,样貌看着不出挑, 一双眼却生得极为勾人好看。
有时看她,他甚至会有种错觉,那双眼应该配着一张极为漂亮的脸。
还在汴京时她并不与他们住一块,到了安宣府,她就一直住在医馆安排的院里。
上个月,他们又写了信发回汴京,她依旧不参加。
像是没有了亲人,让人心疼又好奇。
“行吧。”陈舒笑笑,没有拒绝他。
重活她干不了,一般都是师弟们做,她就负责帮师父抓药煎药,跟着师父一块给病人施针。
“咱医馆街口那家的烧饼味道不错,师姐要不要吃?”俞森笑容爽朗,露出一口好看的白牙,“那饼子特别香。”
陈舒摇头,“不了,我去吃馄饨。”
除了口味没法接受,她很喜欢安宣府。
“那我也去吃馄饨吧。”俞森挠了挠头,快走几步去开大门。
同安堂的后院前几日清理出来,让病重家远的百姓住着,他们只能住到隔着一条街的院子里。
“二师兄。”身后有人追来,听着似乎还很着急。
俞森停下,有些为难的看着陈舒,“师姐,要不你先过去?”
陈舒点了下头,抬脚迈过门槛往外走。
住人的院子和同安堂隔着一条街,过去就到医馆后门。她还没想好日后是留在安宣府,还是跟着师父,等这边的医馆稳定下来,继续去下一个地方。
安宣府离嫡兄很近,她并不想让他知晓,她还活着。
不想让他知晓,赵珩借着高宗的名义封后,又安排她假死,是不希望他在军中趁机发展自己的势力。
只要她在安宣府,便免不了会碰上可能。
虽然,他也未必能认出她来。
她十三岁入宫时,他已跟着镇北王在北境驻守了两年。
记忆中,这位兄长对她与母亲都极为不喜,也未曾给过她好脸色。
自打记事,母亲便鲜少让她出院子,主母更是从未允许她们母女出现在陈家的家宴上。
她自己也记不清,嫡兄到底长什么模样,若是遇见了兴许能想得起来。
陈舒拿出钥匙开了后门的侧门进去,顺手掩上门。
昨日送来的药材都堆在库房里,她一个人搬不动,别的事还是做得的。
将前堂打扫干净,其他师兄妹陆续过来。
陈舒交代一声,出了医馆去前边不远的馄饨摊吃馄饨。
整个安宣府,就这一处的馄饨合她的口味。
要了碗馄饨坐下,眼前落到一道黑影,青年低沉的嗓音拂过耳畔,“阿姐,你昨夜睡得可好?”
陈舒摘了口罩抬头,唇边弯起一抹笑,“挺好的。”
到了安宣府他们便不住一块了,任长风有时会过来陪她一块吃馄饨,有时两三天不见。
她觉得挺好。
任长风如今不再是赵珩的侍卫,品级也提了一阶,任安宣府联防营参将。
他将来说不定也会当上大将军,才来安宣府没多久,就有不少姑娘看上他。
同安堂的几个小师妹也偷偷在打听,他是否已经婚配。
“我不好。”任长风坐下来,闷闷招呼小二,“来一碗馄饨,二十个。”
她一点不想见他,到了安宣府就开开心心住去医馆准备的院子,也不跟他招呼。
他白高兴一场,以为离了汴京,她会接受自己。
“安宣府这两日很平静,并未出什么大事,你为何睡不好?”陈舒轻笑,秋日的朝阳落在她脸上,一双眼柔柔的泛着潋滟的光芒,勾人又好看。
她的易容是他教的,看着有些平凡,这般笑着,却让他没法不想她不做易容的模样。任长风胸口更闷了,赌气似的踢了下脚边的小石子。
睡不好是因为她,和安宣府的公务没关系。
正月初一那日,他给她包饺子还故意喝了酒,趁着酒劲跟她说想娶她。
说完他就害怕得不行,怕她跟自己划清界限,怕她生气。
她却只当他喝多了说醉话,压根没往心里去。
那之后,她似乎跟之前一样,但他知道的,她在刻意的疏远自己。
没来安宣府之前,她还计划着到了这边就去买个小院子,舒舒服服地自己住着,不跟医馆的师弟师妹们一块,免得总有人问她的身世。
出宫后,她的身份是南境富商千金,因家道中落投奔汴京的亲戚,奈何亲戚没有余力,只好自己学医找出路。
没人会怀疑她的话,她淡然从容又温柔随性的气度,不是大户人家养不出来。
任长风越想越难受,低下头使劲折腾脚边石子,烦躁出声,“西北方向常有盗贼过来侵扰,想要偷战马。”
“这样啊。”陈舒笑了下,没揭穿他。
杀人越货时他冷静得很,在自己跟前却藏不住心思。
不用他说,自己也清楚是为了什么。
这般前途光明,又长得好看的青年,谁会不爱。她是死过一回的人了,早不在意这些情情爱爱,能活着能自由,比什么都珍贵。
说话的功夫,小二送来任长风的馄饨。
任长风拿出铜钱递过去,一身杀气毫不掩饰地散发出来,“这是我阿姐,她的那份一起算。”
送馄饨就送馄饨,看她做什么。
“两位客官慢用。”小二收了铜钱,赶紧缩回去。
这官爷好大的火气。
陈舒抬眸看他一眼,拿着汤勺舀了一只馄饨,细细吹凉送入口中。等过一段时间他就不念着自己了,安宣府虽地处北境,当地还是有不少富绅的。
这边的姑娘也比汴京的姑娘热情,他这个模样,在整个安宣府都是好看的。
她不能耽误了他,情情爱爱哪有前程重要。
吃完小半碗馄饨,隔壁的空桌来了两个姑娘,看打扮看气度有些眼熟。
她多看了一眼,认出她们是高宗的妃子,淡淡收回视线。
高宗的妃子怎么会在安宣府?陈舒抿着唇思索片刻,恍然想起,赵珩将后宫的妃子宫女送到各地的学堂一事,低下头看着碗里的馄饨,无意识搅动勺子。
被送出宫的嫔妃大多都侍寝过,有些生了孩子可惜孩子早夭,有些怀上就没保住。
高宗下葬后没多久赵珩便将人都送走,也算是做了善事。
至少,按礼制她们都得殉葬。
“前几日,我娘家不知通过什么人查到我在安宣府,匆忙来了信,希望我回去嫁人。”其中一个妃子压低嗓音,语气里有藏不住的讥诮,“他们不过想利用之前那事抬高我的身价,再收一笔聘礼。”
任长风余光扫过去,认出她们是宫里出来的嫔妃,抬头看了眼对面的陈舒,继续吃馄饨。
他在宫里当值时,要记住所有嫔妃的长相,防止有人易容成她们的模样,伤害陛下。
陈舒微微挑眉。
跟高宗皇帝睡过的女人,还是有人想要娶的,只不过娶回去未必是正室,甚至可能就是花钱买个玩物。
上青楼玩哪有皇帝玩过的妃子有趣?
她有些作呕,剩下的馄饨一口都不想吃了。
不知赵珩是否考虑过这些?想来他也不会太在意,高宗后宫的妃子多达上百人,侍寝过的有八成。
还不算被高宗看上就睡了的那些宫女。
赵珩他管不过来。
给了她们自由,还给了她们吃住的地方,和一份看起来很体面的差事,剩下的便看个人是想当玩物,还是自由自在的活着。
“你打算回去?”身后的交谈声又传过来。
“信我都不回,回去作甚,如今的日子也挺好的。他们也不敢来抓人,山长水远的,惹出麻烦乌纱帽别想要了。”
“倒也是,我早就不打算回去了,这里可比原来住的好。”
陈舒送开手中的勺子,任长风的手伸过来,端走了她吃剩下的馄饨倒进自己碗里。
“再来一碗?”陈舒压低嗓音,“发现了盗贼,你们得去抓吧,多吃点。”
“要去。”任长风低着头,将剩下的馄饨一口一只送进嘴里。
她是北梁的继太后,又是陈大将军的庶妹,即便是隐姓埋名,只要卸了易容就还会有人能认出她来。
隔壁那两个妃子就是潜在的危险。
一旦她的身份被认出来,消息便会传回汴京,那些老臣能立即去找陛下讲理。
所以……她是在担心这个,才拒绝他?
任长风吃完所有的馄饨,抬起头看着对面的陈舒,一颗心又纠结起来,“送你回去。”
“就几步路,我自己走。”陈舒微笑拒绝,“你去忙,不用管我。”
任长风胸口憋着团火气,目不转睛地注视她片刻,近乎哀求的语气,“送你到门口就回去,不耽误功夫。”
他已经在看房子,等遇到合适的就买下来,让她搬过去住。
“那走吧。”陈舒知道自己没法说服他,干脆不拒绝。
拒绝也没用,自己可打不过他。
陈舒说完站起身,大大方方看了眼隔壁桌的两个嫔妃,扭头离开馄饨摊。
除了娘家不省心,看得出来她们过得都不错。
她自己也很好。
要是任长风不总来找她,更好。
回到同安堂,任长风站在门外,目送她进去了才放心离开。
他不管外人怎么看,他只想跟她在一起。
来北境之前,陛下给了他一笔银子,他现在就找房子去。
同安堂内,陈舒回头看了眼任长风,笑了笑,去后院库房跟师弟师妹他们一起,将潮湿的药材选出来,仔细放到一旁。
发现他对自己有心思时,她就该拒绝的。
许是不甘心,十几年的青春年华耗在深宫,许是许久无人用这般热烈的眼神看着自己,她鬼使神差的没有挑明。
然而,她不能再继续这样下去。任长风的前途那般好,自己的身份如此敏感,总会有暴露的一天。
届时,说不定会害了他。
陈舒暗暗叹气,心里说不清什么感觉。
忙起来的日子总是过得比较快。到了三月霜雪融化,安宣府染上风寒的病人也多了起来。
陈舒从早上忙到天黑,经常神经半夜才跟着师妹一起回去。
如此忙了七八日,任长风忽然来医馆找她。
陈舒看了下等着诊脉的百姓,无奈走到任长风身边,让他到一旁坐等。
“我不急,你忙完了来。”任长风低下头,说完坐到医馆前堂的角落里,偷偷看着陈舒。
陈舒也不在意,进了柜台继续帮助师父抓药。
“师姐,那是你兄弟啊,长得很俊俏。”俞森给了一张方子给陈舒,看看任长风又看看她,略好奇,“你姐弟二人长得不大像。”
“不是亲生的,他是我远房表弟。”陈舒瞥他一眼,拿了方子去抓药,“别瞎打听我的事,我不爱听。”
俞森挠了挠头,尴尬应声。
他就是好奇一下,没想打听别的。
那小子长得是真英俊,还是安宣府联防营的参将,好几个师妹看到他就脸红,恨不得上去跟约他一块看戏。
陈舒的长相很平常,就一双眼特别好看,他以为是亲姐弟才多嘴问了。
“二师兄,那不是任将军吗?”小师妹走到俞森身边,曲起胳膊撞了他一下,压低嗓音打听,“师姐有没有跟你说,他婚配了没?”
“肯定婚配了啊,他和我们一样从汴京过来,这般年轻便当了参将,家里的关系不简单。”俞森说的头头是道,“一般这样的家世,都会早早给他定亲的。”
任长风今年不过二十二岁,就已经是联防营的参将,再过一两年就升将军了。
这可是人中龙凤,怎么可能没有定亲事。
“知道了。”小师妹鼓着腮帮子走开,低下头,忙活手中的活计。
陈舒将两人的对话听了个一清二楚,偏过头,不动声色地看了眼任长风。
他背后的关系确实不简单,这次来安宣府是赵珩派他来的,协助知府张奉如管好整个安宣府。
与其他人相比,他是名副其实的青年才俊。
陈舒笑了下,继续按照方子将需要的药材拿出来,称好分量倒入准备好的纸上。
忙了大概一个时辰,来看病的百姓少了些。
陈舒擦了下脖子上的汗水,交代俞森和其他师弟师妹一声,走出柜台朝任长风走过去。
“忙完了?”任长风站起来,耳根子悄然发烫。
方才,他一直在看着她,不知她是否发觉。
“忙完了。”陈舒戴上口罩,露出一双妩媚好看的眼,柔声道,“到外边说。”
任长风的耳朵更烫了些,恍惚总有种自己被她看透的错觉。
走出同安堂,他左右看了一圈,抬脚往馄饨摊的方向走去,“陪我去吃馄饨,明日我得带兵出去追盗贼,可能得一两个月才回。”
陈舒偏头,笑看他一眼,淡然迈开脚步。
便是没有男女之情,他们对外也是姐弟。他要去抓来侵扰边境的盗贼,于情于理她都该送送他。
“我听说这段时间医馆很忙,你累不累?”任长风嗓音低低的说,“若是累了,我养你。”
“不累。”陈舒遮起来的脸上浮起浅笑,双眸微弯,“阿姐不要你养,阿姐有很多很多的银子,留在同安堂学医,只是想做些力所能及的事。”
为自己恕罪,也为了感谢赵珩和苏绾。
她这条命算是他们给救下来的。
“哦。”任长风应声,唇角无意识抿起来,不知该跟她说什么。
她是继太后。陛下放她出宫便给了她许多的银票,足够她吃喝玩乐过完这辈子。
真不缺自己那点可怜的俸禄。
她什么都不需要自己,所以拒绝得干脆利落。
任长风想着,又开始烦躁起来,“我可以照顾你。”
照顾一辈子。
“阿姐不需要人照顾,等哪天老了就买一座宅子,请人照顾。”陈舒眼底的笑意变浓,慢悠悠跟他打太极,“倒是你,若是看中了哪家姑娘跟我说声,我给你找媒人去说媒,给你筹备婚礼。”
年轻真好,心思简简单单,喜欢谁就想着跟谁在一起。
她的心老了,深宫十几年一颗心早就磨得刀枪不入,便是有弱点也不敢轻易泄露。
“阿姐莫要说笑,我不会娶别人。”任长风咬牙,嘶哑的嗓音满是烦躁,“一辈子都不会,我只想娶你。”
那些姑娘再好,也不是他喜欢的。
“阿姐一直把你当弟弟。”陈舒有些无奈,“就只是弟弟。”
她不配,他这般直白热烈的喜欢。
任长风脚步顿了顿,复又迈开脚步往前走,终是什么都没说。
他要做她的夫婿,不是弟弟。
余下的几步路两人都没说话,到了馄饨摊前,任长风掏出铜钱递给小二,仔细交代,“一碗十个多放肉,一碗二十个正常包。”
陈舒坐下来,单手撑着下巴看着背对着自己的任长风。
青年脊背宽阔,身量颀长挺拔,黑色大氅披在身上,如雄鹰翅膀一般。单是背影就与那些读书人不同,有力量,又稳重。
不怪小师妹会心动。
自己若是没进过宫,没婚配,也会喜欢这样的年轻后生。
陈舒笑了下,收了目光看向桌上的筷子筒。她未去选秀前,主母从来不让她出门,她没见过几个男子,只知晓主母让她去选秀目的是希望她死。
她不爱高宗,没用过几分真情。
邀宠献媚,不过是希望自己在宫里能活得长久些,死也要死在高宗后头。
“吃完我带你去个地方,就一会。”任长风坐到她对面,一开口便红了脸,“离这不远。”
他找了许久的房子,才选中离这儿最近的一处。
这样她早上去同安堂,可以先吃了馄饨再过去。隔壁是面馆,她若是想吃面了也不用走远,都在一条道上。
“好。”陈舒望着他泛起暗红的脸,摘下口罩笑了声,没多说。
任长风脸上的颜色更深,想好了她若是拒绝,自己该如何说服她的措辞,生生卡在喉咙里。
他抬起头看她,想到自己精心准备的院子,与汴京的住处几乎没差别,眼神渐渐变得灼热。
有她在,那才是家。
“阿姐。”任长风的喉结滚了下,站起来,徐徐倾身靠近她,温热的指腹贴上她右边脸颊,心跳如雷,“易容有点脱落了。”
男人温热的指腹贴上来,动作很轻地按了按易容的边沿,那双手似带着某种魔力,让她克制不住地分神,心底一片酥麻。
“长风。”陈舒迅速避开他的手,压下乱了节拍的心跳,冷淡出声,“我自己来便可,日后不可这般没规矩,让人瞧见了不好。”
他从不敢唐突自己,今日似乎有些不对劲。
“嗯。”任长风的眼神黯淡下去,老实坐好。
陈舒扭头看向街道另一头,心跳慢慢缓和下来,决定一会再跟他谈一次。
他们在一起没有结果,也没必要。
吃完馄饨,任长风带她往前走了一阵,拐进另外一条街,停在一座宅子前。
“你买的还是租的?”陈舒的心跳又开始乱。
想要不顾一切他在一起的疯狂念头,在脑海里翻来覆去出现。
从自己踏上秀选之路,他是第一个认真跟自己说喜欢的人。
那么年轻鲜活,又那么的优秀。
“买的,陛下说要我守住安宣府,镇军将军下月到南境,任东南驻军大将军。”任长风开了门,嗓音哑哑的说,“阿姐,以后这儿就是家。”
陈舒看着他,心中五味杂陈,“是你的家,阿姐是外人。”
“不是。”任长风及时伸手,抓住她的手腕将她带进门内,抬脚勾上门。
“嘭”的一声巨响,大门关上。
任长风收回手臂的力道,用力将她抱住,“阿姐,嫁给我。这里以后就是我们的家,你在哪家就在哪。我不在乎别人怎么说,也不在乎别人怎么看,我只想娶你。”
他的命是她救回来的。
“松开。”陈舒心跳如雷,那种心慌又期待的感觉,比自己入梦第一次侍寝时还要强烈。
“你答应了我才松开。”任长风再次收紧力道,无论如何都不放开她。
“阿姐没法答应你,在阿姐眼中你和亲弟弟一般。”陈舒稳住心跳,放弃挣扎,“听话,阿姐真的不适合你。”
上一回他假装醉酒也说了同样的话,那次她未有多说,是担心他乘着酒劲胡来。
这回不同,他很清醒。
“我知道了。”任长风松开她,拿出一把钥匙塞到她手中,“我明日要出去,阿姐过来帮我收拾一下。”
他就猜到她会拒绝自己。
“这回发现的盗贼不知是何来路,骑马骑得很好,武功也高强。”任长风垂眸看她,嗓音底下去,语气委屈,“我争取回来。”
陈舒嘴巴张了张,犹豫许久最终只是点了下头。
安宣府与东蜀接壤,西北方向则是无尽的草原,常有盗贼出没。
这些盗贼跨过边境,烧杀掳掠无恶不作。
这些日子,她在同安堂听到了不少百姓在说这件事。
她很担心他。
“走了,我这会就得回府衙清点人手,准备干粮挑选马匹。”任长风扭头往外走,一张脸像是烧着了一般,红得显眼。
她若是进了屋子,肯定会看到自己的安排。
等自己抓到盗贼回来,还会再求她点头。
房门打开关上,发出沉闷的声音。
陈舒站在原地出了会神,捏紧手中的钥匙,抬脚往外走。
等得闲了她再来收拾,这宅子看着不小,得花上几天的时间才打扫得完。
陈舒回到同安堂,等着看病的百姓都走了,难得清闲。
她坐在柜台里,捧着针灸的医书看了会,外边进来几个人,脚步声很重。
“几位是哪儿不舒服?”俞森放下手中的药杵迎上去,“内症还是外伤。”
“内症,这几日闹肚子,军医开了药不管用。”被人扶着的男人有气无力,“你们这能给治吗?”
“治病之事没法打包票,几位先到这边坐等片刻,我去请师父。”俞森见他脸色着实难看,不敢耽搁,说完便往后院去。
来看病的几个人坐下,说话粗声粗气。
陈舒隔着柜台看过去,隐隐觉得那一直没出声的男人眼熟,忍不住多看了一眼。
想不起来在何处见过。
她接着忙了一阵,直到师父从后院过来给闹肚子那人诊脉,她跟过去做笔记,留意到他们穿的鞋子不同,这才意识到,自己觉得眼熟的人是多年未曾谋面的嫡兄。
算起来,他们有十五年没见过了。
认不出来也不奇怪。
当初还在宫里,她写信求他救苏绾,他没给回信。
在她心里,这个嫡兄早就死了。
“这是吃了没熟的肉闹的,我给开一副药,服上两日便好了。”师父撤回手,提笔开方子。
陈舒仔细记下开方用到的药材,先回去抓药。
来看病的几个看都不看她一眼,追着同安堂的掌柜问话,非要他保证两日内一定能治好。
陈舒抿了下唇角,想到任长风,心里忽然就觉得有些酸。
她的死活,没人在乎过。
只有任长风。
自三月份化雪冒出来的风寒,一直持续到五月才消失。陈舒也终于得了闲,跟着师妹一块去找粽子叶,准备包粽子。
再有两天是端午,她还没自己包过粽子。
师妹说安宣府的粽子和汴京不同,粽子里都不放枣子放肉,腌好的牛肉鸡肉都行,吃起来特别香。
陈舒听她说了几回,都被她给说馋了。
两人出了城,安宣府的官兵从外边回来,策马走在前头的人赫然是任长风。
陈舒和师妹让到一旁,漫不经心地看过去。
两个多月没见他,他整个晒黑了一圈,脸色也不大好,像是受了伤。
陈舒的目光向下,原本毫无波动的心莫名提了起来。
那房子她一直没去打扫,也没进去看过。
马上的任长风也看到了陈舒,他故意勒紧缰绳让马匹降下速度,让她看出自己受了伤,慢悠悠停下,骑在马上居高临下地看着她,嗓音哑哑的唤她,“阿姐。”
“回来了?”陈舒面上浮起微笑,“我和师妹去摘些粽子叶,明日包粽子。”
“我先回府衙。”任长风空出一只手,当着她的面摸向肚子,抬高腿拍打马肚子继续上路。
陈舒无意识回头,眼底的担忧更加强烈。
他是真的受伤了。
队伍全部经过,尘土飞扬。
陈舒松开捂住口鼻的手,转头看着师妹,“我得回去一趟,刚才出门忘了交代他们帮盯着炉火,烧干了怕是要走水。”
师妹慌了起来,“那你快回去,我自己去摘就成,就在前面不远。”
陈舒微笑点头。
提着篮子折回城里,她从荷包里翻出任长风给的钥匙,本能加快脚步回去。
任长风还在府衙没回来。
陈舒松了口气,放下篮子挽起袖子去找来扫帚开始到打扫。
三月底积雪刚化完,家里倒是没怎么落灰,就是看着冷清。
扫完前厅,她穿过长廊去后院厢房,看到其中一间厢房的门上贴着大大的红双喜,整个怔住。
他这是准备了婚房?
陈舒心跳乱了节拍,越来越快,像是要从胸膛里蹦出来,迟疑抬脚过去。
那红双喜贴在门上的时间过长,看着已经褪色不少。
想来应是他买下这宅子,又打扫干净布置好了才带自己来。
陈舒停在房门外,抬起手想要推门进去,在碰到房门时有又收回来,犹豫不决。
反复数次,抬起的手缓缓垂下,艰难转身。
“阿姐。”任长风捂着肚子站廊下,目光深深,低哑的嗓音满是委屈,“我受伤了。”
说完,他晃了下,闭上眼一旁倒去。
“长风!”陈舒飞奔过去,用尽吃奶的力气将他扶起来,顾不上多想,拖着他回到贴着大红喜字的厢房外,抬脚踢开房门。
房内布置一新,红烛红双喜,就连被子都是大红的喜被。
陈舒咬牙将任长风扶到床前,安置他躺下。
给他盖好被子,陈舒坐下来,伸手试了试他额头的温度,提起的心悄然落下。
没高热,说明伤口没有出现大的问题。
这么想着,她掀开被子解开任长风外袍的带子,把里衣推上去查看伤口的情况。
他有点不走运,新的伤口就在旧伤附近。
陈舒仔细观察片刻,放下里衣盖上被子,起身出去。
她方才是直接过来的,没有带自己的药箱。
跟着师父学医一年,诊脉开方不行,处理外伤的伤口她还算熟练。
来安宣府之前,贺清尘给了她几瓶特别的药汁,说是伤口出现的化脓情况,取少量药汁涂抹伤口,观察一日。
若情况好转,可继续用药。
涂抹时只需一点点,不可大量使用,容易丢命。
陈舒走出后院,不放心任长风一个人留在这,咬了咬牙又折回去。
他许是累的。
等他醒了一起回医馆,就这么把他丢下,万一那些盗贼跟着他来了安宣府,偷偷寻仇可怎么办。
陈舒脚步匆匆,转眼又折回屋里。
任长风唇角扬了扬,放纵自己睡着过去。
陈舒坐到床边,双手托着下巴看他,眼底慢慢浮起笑意。
真睡着了。
任长风这一觉睡到天黑才醒,睁开眼,看到陈舒趴在床边睡着过去,脸上的易容取了下来,露出她本来的模样,耳根悄然发烫。
她回来后便没有走开,一直在陪着自己?
任长风心怦怦直跳,小心翼翼伸出手,卷着她的一缕发丝把玩。
若不是自己受伤又睡着过去,回到安宣府,等着自己的便只有一室清冷。
他走后,陈舒一次都没来过。
晌午那阵,看她在婚房门外犹豫就知晓了。心里有点难过,委屈的情绪冒出来,转眼填满了胸膛。
无论他做什么,她似乎都不为所动。
任长风目光黯淡下去,屏住呼吸悄悄靠近过去,颤抖亲吻她的发丝。
在暗卫营十几年,他从未把那儿当做家。
每次换班轮值,他都会做好回不去的准备。后来进了东宫,想要暗杀陛下的人一拨接着一拨,他每日绷紧了神经,尽量不让自己受伤。
去敬法殿保护她和现今的皇后时,他还以为是很轻松的差事,直到死士出现。
那一夜,他真以为自己活不过去了。
她提着灯笼找来,费尽力气将他带回屋里,给他止血给他包扎,姣好的面容映着灯,美得如仙子一般。
他那会想,死了还能看到仙女,也不错。
他和墨竹他们一样,都是陛下的暗卫,打成年便不许碰女人不许上青楼,以免被人发觉。
陈舒是自己碰到的,第一个女人。
虽然,他们只见没什么什么。
最多……是她把自己都给看光了。
任长风的脸颊又烧起来,再次亲吻她的发丝。
陈舒一动不动,心里涌动着一丝说不清道不明的悸动。她在他醒来时就醒了,本想看看他在玩什么把戏,未有料他会做出如此举动。
这般小心谨慎,跟偷了腥一般。
“阿姐……”任长风嗓音低低的唤她一声,委屈抱怨,“要等到何时你才能看到我,那些姑娘再好又怎样,她们都不是你。”
他眼里只有她。
陈舒动了下,佯装自己刚刚醒来。
任长风迅速躺好,想了想顺道翻身背对着她,不让她瞧见自己估计已经烧红的脸。
方才说的那些话,也不知她有没有听到?
陈舒坐直起来,放松伸了个懒腰,藏起笑意看着几乎要把自己埋起来的任长风,“长风?”
任长风不动。
陈舒站起来活动酸麻的双腿,声调稍稍拔高,“长风。”
任长风假装自己刚醒,哑着嗓子应声,“阿姐……现在什么时辰了?”
“天黑了,我也不知什么时辰。”陈舒坐到床上看他,故作严肃,“哪儿不舒服?”
不能让他知道,她什么都听到了还知道他做了什么。
“伤口有些疼,抓到了几个盗贼,回来这一路上没敢睡。”任长风坐起来,低着头不敢看她,“我怕睡着了,那些盗贼的同伙追过来,没法回来见你。”
陈舒胸口涌起酸胀的情绪,面上却挤出笑容来,“去吃饭吧,我没请人打理这边,得去外边的馆子吃。”
安宣府不宵禁,夜里比汴京还要热闹些。
从东蜀过来的商贩越来越多,好些店都要到子时才打烊。
“嗯。”任长风应了声,掀开被子作势下床。
陈舒给他让开位置,佯装自己没发觉此时的气氛不对。
任长风往外挪了挪,放下腿慢慢站起来,谁知眼前忽然发黑失控地朝她倒过去。
“长风?”陈舒及时扶住他,人也被他撞得往后趔趄了两步,差点摔出去。
任长风反应过来,及时稳住身形,伸手揽着她的腰将她带回来,难受抱住她,“阿姐,我头好晕。”
像是高热,身上热烘烘的,喉咙也干得厉害。
陈舒仰起脸,伸手覆上他的额头试了试,立即烫得收回来,“躺回去等着我。”
他烧得厉害,得立即重新清洗包扎伤口。
“你快些回来。”任长风又躺回去,睁着一双干净又锐利的眼,深深看她,“我等你。”
陈舒没工夫跟他开玩笑,转头开门出去就往外跑。
他不能有事。
在汴京学医时,师父说过一些外伤伤口溃烂,高热不退最终救不回来的例子。
陈舒越想越怕,一口气跑回同安堂开门进去拿药箱。
贺清尘说那药汁治好过不少人,但愿有用。
回到任长风买的房子,陈舒顺路去打了一盆井水,端去厢房。
“阿姐。”任长风看到她回来,脸上多了几分笑意,幽幽出声,“我以为你会丢下我不管。”
陈舒不搭理他,拿了帕子浸湿折好贴到他头上,跟着打开药箱取里边的药粉药水药汁,给他清洗伤口包扎。
重新弄好,她舒了口气,抬头看他,“外边馄饨摊还支着,我去给你买一碗馄饨。”
她说完,不等他出声便站起来。
任长风长臂一伸,抓着她的手将她带过来,嗓音干哑,“阿姐,我心悦你,想和你有个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