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扶苏和张良分了纸,其他人自然也没拉下。
韩非的心情和张良一样复杂。
他在韩国身份尴尬,如今被韩王“送”给了嬴政,处境也好不到哪里去。
即使嬴政对他的一些文章颇为喜爱,却也不会因为这份喜爱而放下对他的猜疑。
秦国有了这么一种教化利器,眼前虽然看不出会带来什么好处,往后却有可能给秦国的教化带来翻天覆地的改变!
韩非心情复杂地带着扶苏命人分给他的那叠纸回了学宫。
至于尉缭,他本就认为扶苏在编织一张大网,看到这雪白的纸张只是有一点震惊,随后就是满心的赞叹。
他观察过了,扶苏与张良、李由两人算是少年相交,感情好是好,但要说他们是扶苏的心腹又差了点。
相比之下,程邈和蒙毅才是扶苏最信任的人,只是不知道他们哪个才是在背后给扶苏出主意的人。
根据尉缭了解的事实,程邈是隶卒出身,还身陷牢狱数年,凭着一手隶书搭上了扶苏才从牢里出来。
这说明在过来云阳县之前,程邈是没有办法给扶苏出谋划策的。
那么扶苏背后的人有可能是蒙毅,乃至于蒙恬和整个蒙家!
还有一个人可能也是他们中的一员:那个说服嬴政让扶苏来云阳县的太医徐福。
尉缭经过一番梳理和分析,基本已经勾画出整个“扶苏党”的轮廓。
军中有蒙家,文教有学宫,还通过改良农具、改进耕作之法广得民心,这位大公子的未来着实让人期待!
尉缭一颗心又活了过来。
虽然扶苏还小,但是尉缭看得出来扶苏本性仁善,绝对会善待底下的人。
更难得的是,他用人还大胆:光是这一年来,他身边的人就有从好几个从牢里出来的,有从其他国家过来游学的,还有好些个是他从庄户或者村民里选出来的――只要真有才能,他就敢用!
思及此,尉缭抱着纸回了住处,亲自研了磨,试着在新纸上书写起来。
相较于尉缭和韩非他们的复杂心情,程邈与蒙毅的喜悦就比较单纯了。
程邈拿到纸,心情一片明朗,急不可耐地闭门用心编隶书教材去了。
蒙毅心情也颇好,欣然受扶苏之托亲自带着两车新纸回了咸阳。
这日天气晴好,没有下雨的迹象,蒙毅骑马护送着两车新纸抵达宫门,下马掀开遮挡着新纸的布接受禁卫检查。
布一掀开,一些正巧出入宫门的官员和内侍便忍不住侧目望去。
没办法,两车雪白的纸在日光照耀下太亮眼了,与厚重的宫门、高高的宫墙形成了鲜明对比。能在宫中往来的人基本不会是土包子,可是他们都惊讶地发现自己从来没见过这东西!
因着蒙毅平时脾气不错,对其他人都笑脸相待,有熟悉些的官员便趁着禁卫检查时过来寒暄两句,问蒙毅这是带了什么回来献给大王。
蒙毅含笑道:“这是我们公子命人做出来的东西,叫做‘纸’,可以用来书写,比竹简轻便,比绢帛便宜。”他的语气不疾不徐,看起来没有丝毫骄傲之意,说出的话却无异于一声惊雷。
这东西,是拿来书写的,而且轻便还便宜?
一直到禁卫检查完两车纸张,许多人都没回过神来,不由自主地驻足目送蒙毅护送那两车莹白如雪的新鲜东西入宫。
嬴政很快听人禀报说蒙毅求见。
扶苏那边在搞什么,嬴政虽然不会天天关注,算起来却也差不离了。
他知道造纸作坊那边即将迎来丰收期,但不太确定成品是不是真的那么好。
那到底只是小孩子叫人瞎捣鼓的东西,嬴政从一开始就没抱太大希望。得知蒙毅是带着成品来的,嬴政立刻叫人把蒙毅宣进来。
蒙毅带着一批“样品”入内。
嬴政第一眼就被那批“样品”吸引。
嬴政亲自起身走了过去,从蒙毅呈上来的“样品”里取了一张纸。
纸很薄,竹简和它一比显得十分累赘。
大概是涂布了什么特殊涂料的原因,纸张看起来非常白,宛如一片片洁白的雪花。
入手之后,嬴政注意到它虽然薄,实际上却不失坚韧,若不用力明显不易撕碎,表明摸起来平整又舒服。嬴政问蒙毅:“这真的是竹子做的?”
蒙毅点头:“据臣亲眼所见,一捆竹子可以做近万张这样大小的纸。”
嬴政眉头微挑。
很难想象,秀逸青翠的竹子除了能被做成竹简之外,还能化身为这种雪白的纸张。
更别说它还经由一个六岁孩童之手面世。
难道世上还真有仙人?
那么这位仙人为什么略过他这个君王兼父亲给扶苏授梦?
嬴政搁下手里的纸,淡淡地问:“你在云阳县这么久,有没有发现谁经常私底下找扶苏?”
蒙毅正等着嬴政夸一夸这纸,听嬴政这么一问,原本的期待全都化为了冷汗。
蒙毅直了直背脊,认真回道:“公子在云阳县每日早起,与李家大郎、张小郎君练剑学琴,随后会出庄走一圈,回来后开始接见外客,听听他们在农事上的经验;其余时间,公子要么在看书,要么和张小郎君他们讨论问题,除了偶尔会一起去学宫听人讲学之外日日如此,臣不曾见公子和谁格外亲近。”
每日给嬴政记录扶苏起居不止一人,他们相互不知道彼此的存在,所写的内容虽然角度有所不同,但大体上是对得上的。
经常这么长时间的观察,嬴政几乎已经可以确定那位“仙人”在现实里并不存在。
听蒙毅这么回答,嬴政也并不意外,他再次拿起一张纸轻轻摩挲,终于夸道:“不错,这是有利教化的好东西。”他命人去私库中取来一匣子墨锭,对蒙毅说,“这是有人献上的一种新墨,写起来带着松香,和一般的墨不太一样,你回云阳县时带去给扶苏玩。”
除了这种松香墨,自然还有不少金银宝玉、骏马肥羊之类的赏赐。
蒙毅领命而去。
蒙毅出城时赶巧碰上蒙恬。
蒙恬见蒙毅脸色不太对,一路送蒙毅出城,到无人处才问:“你怎么了?”
蒙毅摇头说:“没什么。”
哪怕是面对自己的兄长,蒙毅也没有泄露方才的御前问对。
他只是觉得生在王室,是幸也是不幸。
幸运的是生来便衣食无忧,想做什么都可以轻松做到。
不幸的是,王室之中不管父子还是兄弟,永远都不可能像普通百姓家那样相处。
他在扶苏那么小的时候祖父他们虽然严厉,平日里却还是会对他们疼爱有加。
可刚才在宫中,蒙毅敏锐地感觉到了嬴政对扶苏的猜疑。
兴许嬴政只是担心有人会利用扶苏,可这也显露了嬴政性格中多疑的一面。只要嬴政本性不变,他与扶苏就不可能和一对寻常父子那样相互信任、亲密无间。
也许出生在王室之中,很多东西都注定要成为奢望。
蒙毅在心里叹息一声,终究没向蒙恬透露自己的愁绪,只对蒙恬说:“哥哥不必再送,我自去便是。”
蒙恬见蒙毅这么说,也不再多问,勒马停下,目送蒙毅离开。
蒙毅带着嬴政的赏赐回到别庄,扶苏看了看嬴政赐下的那些好东西,没有一一清点,只叫人放入库中。
倒是那一匣子松香墨引起了他的兴趣。
眼下大伙用的墨都是天然墨,品质不一,数量也不多。
毕竟会写字的人本来就不多,能用得起绢帛、用得起墨更是少得可怜,需求不算太大。
若是将来普及纸张,需要墨的人就多了,光靠天然墨可能不太够用,书写起来可能也不那么流畅。
扶苏也考虑过这个问题,他本来想等年底宰了猪再考虑琢磨一下油烟墨制法。
若是家家户户都养猪,猪油肯定会成为家中常备之物。往后读书人夜里苦读肯定要点灯,油烟墨最简单、最便捷的制法便是将碗倒悬在油灯上方,不管用的是什么灯油,时间久了碗里都会有一层油烟凝成的乌墨。
自己用的话,制墨过程中的许多复杂工序其实可以省略,只要能用就成了。
这样一来,哪怕是穷人买不起外面的墨,也能在家里自己制出比较原始的油烟墨。
没想到父皇看到纸,也马上想到了墨上。
松烟也是很适合制墨的东西,制出来的松烟墨天然带着淡淡松香,应该很受文人雅士欢迎。
这两种墨扶苏正巧都见过,油烟墨的制法他知晓,松烟墨的制法他也了解过。不过既然已经有人向嬴政献上这种墨,朝廷肯定已经掌握了它的制作方法,扶苏也就不打算琢磨这事了。
天下能人无数,本就不需要他事事操心。
扶苏抱着墨匣,两眼亮亮地朝蒙毅道谢:“辛苦毅叔跑这一趟了。”
蒙毅见他对嬴政赏赐的一匣子墨锭那么喜欢,心中莫名微酸。
嬴政赏的东西不少,扶苏却一下子注意到嬴政亲自交待的这个墨匣,也不知道是巧合还是他们父子之间足够了解彼此。
蒙毅顿了顿,说道:“这是大王亲自给你挑的。”
扶苏由衷夸道:“父王一向思虑深远,想来是听说有造纸之法就想到以后可能会耗掉许多墨,特地早早命人去寻找制墨之法。”
哪怕重活一世,扶苏还是觉得他的父皇是个高瞻远瞩的人。若非如此,他父皇怎么可能成为这个群雄并起的战乱时代的终结者?
听着扶苏话中不自觉带出的景慕,蒙毅忍不住抬手揉揉他脑袋。
既然已经送了一批纸到咸阳,扶苏也没什么事可忙了。他已与张良约好以三天为期各自画出《八骏图》,当即不多耽搁,和张良一样闭门作画去。
不知不觉三天过去。
这日一早,天淅淅沥沥下起了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