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某年某月某日,城市里发生了一场车祸,死了一个人。
在现在这个时代,以上这条消息大抵算不上什么重大的新闻。比如沈国栋最喜欢的630栏目,里面就不知道有多少关于大大小小车祸的报道。除非是认识的人,不然人们对此类报道的反应多数是冷血和无关痛痒的,顶多也就是作为下饭佐酒的谈资而已。
作为旁观者,这样的反应无可厚非,但作为车祸当事人,那感受就截然不同了。
那车子失控地向着他冲过来时沈国栋脑中其实很清楚地闪过两个字:“糟了!”他想躲,但双脚不听使唤,就那么呆呆地定在了那里,眼睁睁看着车子电光火石间轰一声撞了上来――
那一刹灵魂仿佛已被吓飞,大脑有很长一段时间的空白。等到渐渐清醒过来的时候,周围传来了嘈杂的人声。
迟钝地懵了很久,他才隐隐约约想起来刚才遭遇了什么事。
闹市区发生了车祸,许多路人围观。交通完全被堵塞住,人群里三层外三层地围成个圆圈,有人高声唤亲友来看,也有人打电话报警召救护车。
沈国栋是个在众目睽睽下摔一跤都会闹个大红脸的人,更何况此刻还是四仰八叉地躺在路面上。但实在是这次事件同摔跤的性质相差了十万八千里,所以他一时根本想不到自己出了丑,而是把所有注意力都转到对自己身体的检查上去了。
尝试动一动手指,似乎并没什么大碍。试着慢慢坐起来的时候,也没有觉得有哪个部位痛得不可忍受。他不敢置信地打量自己全身,这是奇迹吧,这样子都没事?
但群众的看法显然和他不一样。
“这么多血,一定没救了!”
“肯定死了……”
死了?
谁死了?
听着周围满含同情的纷纷议论,沈国栋悚然一惊。一转头,猛然看到车轮下血淋淋的一具身体,他打一个突。
这……这是他?
那裹着熟悉衣物的身体,浸在血泊之中……
“当然是车主的全责,你没看他开得好猛!”围观者中有人开始权威地发表议论。但更多的人却讨论起赔偿问题来。
“这家人发了,看这车就晓得是有钱人,狠敲他一笔。”
“少说也要赔个十来万吧?”
“那还算少的。上次,……”
一片热切的人声中,受害人沈国栋彻底地懵了。
那车子辗过他之后撞上了路边的花坛,车头凹了一小半,强大的惯性令得那司机一头撞到了方向盘上,此刻动也不动地俯着,也不知是死还是晕。
有人提议是不是上前看一下,也许司机还有救。但这提议很快就被其他人否决掉。“你知不知道什么叫破坏现场罪?……找事儿。”
这年头,谁也不想给自己找麻烦,所以那人一想,马上就不再吱声。
120的车子几乎和交警同时到来。
一看到那醒目的红十字标志,沈国栋象茫茫大海中撞见一盏指路明灯,顿时生出无限希望来。
也许还来得及……也许还有救……
车子一路鸣笛拉到医院,直接把两个重伤患送进了急症室。
沈国栋心慌慌地站在角落,紧张地看着医护人员对自己的身体进行抢救。
那大夫过来,扫他全身一眼,立刻探手翻开他眼皮。
这么多年的电视不是白看的。
沈国栋知道,他在观察自己的瞳孔可有放大,在这种情况下,如果那医生摇一摇头,那就表示――
他心都提起来了,惟恐医生那高贵的头颅动上一动,事实上,那医生的头确实没动。
他只是一放手说了一句话:“通知护工。”然后就转过身加入到另一个抢救小组中去了。
……
……
过了很久很久,沈国栋才终于意识到他的生命已被彻底地宣告终结。刹那间,他只觉得异常地彷徨:他才二十九呀,大好年华,就这么嘭地一声,死于交通意外?
不,不是怕,他只是没料到死亡来得竟是这么快、这么措手不及。他一直以为凭自己的健康足以活到七十岁,并且同大多数人一样,坚信意外不会降临到自己头上。可是现在,他象是走一条走了千百遍的路,原本以为闭着眼睛也可以熟悉地走下去,却不提防一拐弯,一脚踏空掉下了悬崖。
曳然而止。
茫然地站在角落,看着医护人员把刚才才连上的仪器又全部除了下来。他的身体还没被白布遮住,因大量失血的缘故,脸色是蜡黄蜡黄的,瞳孔已经散了,就那么失神地瞪着。
他呆呆看着,有点迷茫。
这具身体,老实说,活着时他并不满意它。他嫌它瘦了一点,弱了一点,又不够英俊潇洒。可是他毕竟穿了它二十九年,在人世间打过滚,不是没有感情的。
现在,就这样永久地离别了么?
蓦然一阵心酸的感觉袭来,他绝望地、不肯死心地小声哀求,“拜托你们再看一下呀……”
没有人听到他带着哭音的微弱请求。对医护人员来说,他的生命迹象已经消失了,现下只是等着护工来把他推进太平间而已。现在他们的注意力都放在那濒临死亡的另一个人身上。“病人的心律在下降。……39……36……”
“强心剂。”
“30……25……”
那边传过来的声音象是很遥远,沈国栋哭着哭着,就有了一种堕于梦境的迷离感。他昏昏地想说服自己这只是一个逼真的恶梦,他梦到了自己出车祸死亡,只要醒过来他就又是好好的一个活人了。但脑子里仅存的一丝清明却又知道自己是在自欺欺人,一切是真正发生过的。他的一生……就是这么完了……
这个认知让他打一个冷噤,全身冰冷。
他不想死……
虽然生活压力是那么的大,虽然偶尔他也会发些厌世的牢骚,虽然这个世界天灾人祸疾病横行物价飞涨环境越来越差……可是,这还是一个值得留恋的世界啊。
在这个跟以往没有任何区别的夏日黄昏,洒水车叮叮咚咚的乐声按时响起缓缓地驶过外面的马路。地球照转不误,时间仍自向前,街面上人们来去匆匆,该干什么就干什么,生活还在继续着,只是,花开花谢、日出日落,都已经跟他无关了。
阴阳相隔。
沈国栋悲伤地想了很多很多。
他想到白发人送黑发人,父母年已半百却要承受老来丧子的大痛。
他想到食色性也,人之大欲,他还没结婚生子,还没享受过人生乐趣。
他想到他养的那条小京巴财财,一到下午它就执着地趴在门口等着家里人一个个回来,回来一个它欢迎一个,人都齐了夜间它才会安心睡觉……
可是它知不知道――从此以后,无论它怎么等,与它最亲密的主人却是永远也回不来了?
一想到这些,顿时悲从中来。
各种各样的牵绊,各种各样的留恋,这世上有几个人是死得无牵无挂的呢。
以前,他觉得就算某一日被医生告知得了绝症也能笑对死亡。但现在看来,他实在太高估了自己,真正事到临头,他远没有想象中的潇洒,只觉得彷徨、无助、痛悔、不甘,还有巨大的、对前途茫然不知的畏惧感。
看着自己破败的尸身,他痛哭起来。
不知道哭了多久,旁边有个声音忽然冷淡地响起,“不就是个死吗,哭什么?”
沈国栋一惊。
谁?谁在跟他说话?他现在这个状态,谁可以看到他?
旁边不知什么时候,已经多了一个……鬼。
那是个相当年轻且漂亮的少年,看他的年纪顶多也才十六、七岁模样,双□□叉地靠墙站着,面无表情。
他那句话分明是冲着沈国栋说的,可是眼睛却转过去了。沈国栋顺着他视线看过去,才发现他正凝视那被围着抢救的病患,眼神不是不复杂的。
沈国栋愣了。
这少年的身份已经显而易见,可是他确实没有想过撞死他的凶手竟是如此年轻。一瞬间沈国栋脑中只闪过一个念头:
这个人到底有没有驾照?
正惊怒时,一个清晰的声音传过来:嘟――――
一条平稳的绿线,显示在仪器屏幕上。
这代表着什么意思,沈国栋再清楚也没有了。他忍不住看那少年一眼。
刚才他说什么?‘不就是个死’?不知轮到自身他还能不能说得这么轻松。
那少年象是愣了,下意识站直了身子。
刚才游走在生死边缘时他已经灵魂离体,看到医护人员紧张地抢救自己时他也有了会死的心理准备,可是为什么此刻真的听到心跳停止的声音却还是会觉得有些空落落的呢……
少年眼里那种迷茫无助的神情让沈国栋渐渐心软起来。按说他应该仇恨他才对,可是这少年是这么年轻,绝对比他沈国栋还要年轻,他虽然害了人,但也害了己……一时间他矛盾起来,不知该不该原谅这个害死他的凶手。
“起搏器。”医生毫不迟疑,拿了两个电烙铁似的东西在那少年胸膛上按了一下,沈国栋看到他身体高高地弹起又落下,而仪器上那条绿线平稳恒直如初,没有任何细微的跳动。
加大电流,再试。
还是不行。
两只鬼都有些紧张。沈国栋偷眼觑他。
那医生满头大汗试了好几次,始终不能恢复病人的心跳。他无奈地宣布放弃抢救,病人已经死亡。
少年的眼睛慢慢垂了下去,嘴唇轻轻抖动。其实,如果他真的被救活了,即使宽宏如沈国栋,只怕心头也会有阴暗的不平衡,会觉得非常的怨念吧。可现在看到他这个样子,他又觉得有些不忍和惭愧。
他只当这少年要哭出来了,却万没想到他最后却只是低低笑了一声,笑里带着种淡淡的苦涩,低不可闻地道:“也好……”
沈国栋心中怪异莫名。
这年轻的少年,竟然可以这么平静这么迅速地就接受死亡的现实?太平静了,平静到几乎给人一种心灰意冷自暴自弃的感觉。
少年闭了闭眼睛,象在平复自己的心潮。过得一会儿,他徐徐睁眼看向沈国栋,态度变得有些温和友善起来。“其实做鬼也不错吧,你说呢?”
这话戳到沈国栋的痛处,木着脸,“我还是习惯做人。”
“哦……”
刚好两个医护人员一边收拾器具,一边有一搭没一搭的在聊天。
“现在的孩子哟,年纪轻轻的就不学好,酒后驾车,把自己的小命也丢了,你说他父母养大他这容易吗……”
“切,被他撞死的那个才倒霉呢。内脏全都破了……”
两个不为人知的鬼魂闻言互望了一眼。
沈国栋的眼神悲愤而委屈,绝对是被侮辱和被损害的。少年尴尬地看着他,迟疑很久,终于不太自然地说:“……对不起啊……”
虽然道歉对目前这种状况根本一点帮助都没有,但他尴尬的致歉还是令沈国栋稍微好过了一点,顺带地,对他的观感也略略好了一些。还懂得道歉,看来本性并不坏。只是想到自己就这么英年早逝,心头多少还是有点不舒服。但不舒服又能怎么样呢,事情都到这地步了,除了接受,也没有别的法子了吧。
沉默很久,他终于无奈地叹一口气。“是我上辈子欠了你的吧。”
人家说人生三十不为夭,他距离三十也还有那么几个月呢,又是这种横死的死法,若用中国人惯用的说辞,那一定是前世他欠了这少年一条命,所以今生才要因他而死。
――也许是迷信,但不这么想又能怎么想?把一切不好的事情推给命,这样比较能容易接受。
护工上来把两具尸体用白布裹了抬到推车上推了就走,其动作之麻利,象在打包两件物品。沈国栋不舍地跟上去,适才那种心酸的感觉此刻又回来了,他一边默默哀悼着自己的逝世,一边想着自己要在冰冷的太平间里大概躺上几天。
一向都没有随身携带身份证的习惯,手机也刚好没了电,想来处理遗物的人是不可能第一时间通知到家人的。这种无名尸体,通常都是存放在太平间里,要等到家属着急了,报警了,才会安排来认尸……依他从不在外过夜的生活习惯,估计一夜未归又没打电话作任何交待就够父母担心的了吧……
医院是个奇妙的场所,生与死、喜与悲,都在这里重复上演。
那两个护工,因日日见到尸体的缘故,也并不觉得怕,反而一路有说有笑。他们穿过大半个院区,穿着统一住院服的病人,有的被家人扶着出来散步,有的,躺在床上痛苦地□□。不知是哪一层楼,传来初生婴儿响亮的哭声,这情景刺激得沈国栋几乎要崩溃:这滚滚红尘啊……
猛然间,旁边病房里传出一阵撕心裂肺的尖叫,一个女人嚎啕大哭被人半拖半扶地架了出来。
想来只有至爱的亲人死了才会这么难过吧。沈国栋看到她,仿佛看到了自己的母亲。他悲痛至极,忍不住看一看那被白布裹着的尸身。
被车轮辗过的尸体绝对不会好看,不知父母来认尸时会不会晕过去?
那少年也被勾起了心事,神色黯淡地低语:“我死了,没有人会为我哭的。”
沈国栋心中难受,不语。
少年声音里有种孤伶伶的落寞。他怔怔地看着那个女人,许久才把视线收回来,勉强冲沈国栋笑了一下,自嘲地说:“我做人……很失败。”
刚才清理尸体时沈国栋就看到了,少年染着一头无比张扬的金发,一边耳朵上至少打了六七个耳洞。他大致可以猜到这少年活着时是怎样的人:叛逆、骄纵,家里有点钱,但精神十分空虚,自诩为新新人类,不喜欢念书,出格的事可能没怎么做,但绝对的恣意妄为。他说没有人会为他哭,那就是没有朋友,没有爱人,孤伶伶,一个人……,
人皆有恻隐之心,沈国栋有点同情他。勉强安慰着说:“怎么会?你父母……”一句话还没说完,就被那少年一声短促的笑给打断。“拜托,他们都死了好几年了。”
啊!没想到在这种太平盛世,居然还真的有这种身世奇突的孤儿。沈国栋的同情心再添三分。“不好意思……”
“没什么。早就习惯了。”他倒是很不习惯接受别人的同情,立刻岔开话题。“我看你这么留恋人世……生前一定过得很幸福吧。”语气中,藏着几乎不为人察知的隐隐羡慕。
幸福?
沈国栋一呆。
就象所有的父母对初生的孩子寄予无限厚望一般,他的父亲也未能免俗。
可是他并没有如父亲所愿成长为国家栋梁。高考落榜后,带着一点年青人的狂妄,他那么不知天高地厚地扬言:天生我材必有用!不信只有读书这一条路!没头没脑一头扑进社会,一下水就被淹得够呛。
现在回头来看,才发现当年的自己真是天真无知得可爱。琐碎的生活消磨人的壮志,进入社会越久,越没了当初的激情,现在的沈国栋,是一个安于平凡的普通人,既无一技之长,也无高学历文凭,为着生活,打各种各样的工。他当过超市的仓库保管员,也在加油站加过油,因为清楚地知道自己条件有限,所以虽然已经进入大龄青年的范围了却仍然不敢轻谈婚姻。
活得不是不辛苦的。
那少年看他神色黯淡,立刻明了于心。
“既然活着这么烦恼,那为什么还这么留恋呢?”
话不是这么说的。沈国栋惆怅地叹气。
虽然活得很辛苦,可是也不是没有幸福的时候。
平民的幸福,从来不会是巨大的。有时候只是久雨后暖洋洋照在身上的一片阳光,有时候是和几个推心置腹的好友去喝夜啤,又或是用加班工资给家人买了礼物家人收到时温暖的笑脸,甚至有时是一家人围坐在一起吃晚饭……这些小事活着的时候平常得不值一提,但此刻来想,却分外怀念。
“这一生就这么完了,你会不会觉得很不甘心?”
少年讶异。“怎么会?”
“如果此时去到阎王殿,阎王命你将一生作为写下,你写得出么?”
少年一愣,怔怔看住他。年轻如他,当然从未考虑过这种问题。
沈国栋一看他这个样子就知道这也是个虚度光阴的人,不由得沮丧地叹口气。“我想我一定一个字也写不出。”
有一个时期,年轻的他曾经那么满不在乎地发表谬论:时间就是用来浪费的,不浪费也是会过去的。
现在想来,沈国栋后悔得要撞墙。如果早知道他的生命如此短暂,他怎么敢不珍惜每一天?
“如果可以重新来过……”他想他一定不会重蹈以往的覆辙,必定会好好珍惜每一个瞬间……想着想着,又忍不住苦笑。明知道生命于每人只有一次,为什么自己还要抱着这种不切实际的幻想呢?
少年从来没见过象沈国栋这么贪恋红尘的人,深深觉得不能理解:活着真有这么的好?
也许每个人的人生是不一样的,象他,他活得不开心,死了也就不觉是种损失。做鬼反而是一种解脱。不过很显然,这个比自己年长一大截的男人并不这么想,他对人间有很执着的留恋。
他下意识地瞄一下推车上那两具长型物体。
虽然此刻被白布掩盖着,但刚才他已经看到对方那死状凄惨的样子了。就算这世上真有所谓的生命奇迹,但残破得如此彻底的尸身,怎么看都是不能用了吧。
没怎么经过大脑他就说了一句:“好吧,可能的话,我愿意把我的身体赔给你。”
沈国栋一怔,只有无语地苦笑。
他要一具尸体来做什么?难道这少年还真相信可以借尸还魂?
说话间,护工推着他们已进入了建筑楼的地下。一股巨大的精神压力顿时沉甸甸地压在了沈国栋的心上。
在这地下二层的空间,连空气都是渗人的。人声车声此刻都听不到了,外界的一切仿佛与此地隔绝。那两个护工此刻也有点胆怯,他们这个岗位,难免涉足于此地,但这里又的确不是一个可以让人觉得自在的地方,虽说死人见得多了,但每次下来都觉得心头有点毛毛的。护工们尚觉得如此,更何况初来乍到的沈国栋。
他觉得这里没有丝毫人气。那阴森森的长廊,灯光昏惨惨如黄泉路,巨大的冰冻冷柜……一想到自己今晚就要象一尾搁在冰箱里的鱼被关在里面,顿时从心底里泛出一股惧意……他怕了,绝望了,止步不前,眼睛四下乱瞧,混乱中忽然抓到一根救命的稻草,他仓促地看那少年一眼,“你说了要赔给我的……”不管三七二十一,眼一闭便往那少年的尸身上扑了上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