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6、请功

朱砂 / 著投票加入书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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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出了正月十五, 朝廷开印,衙门开工。

    年节的热乎劲儿还没过去呢, 江浙就有好消息递了上来——守备沈云殊,于年前接线报,连剿三处海匪,杀六百八十二人, 俘四百九十三人,抄金银器物若干;并捎带着查封两处非法赌坊, 亦抄没赌资若干。

    一千来名海匪, 三个匪帮,虽说比不得剿海老鲨那一回, 但总人数却是在杜氏匪帮之上,也的确是不小的功劳了。须知若在西北那边, 斩杀北狄千人,那算得上大胜。海匪因还有拉家带口的, 比不得北狄精兵,但这数字也相当不错了。

    这奏报却是袁翦上的。不但如此, 袁翦还在奏折中为沈云殊请功, 言其既能练军, 又能剿匪, 虽于海战还略有欠缺, 但连续建功应当封赏,请升其为游击将军。并自陈忽略倭患确为己过,请求剿倭。

    “父亲这是怎么了?”袁胜兰一肚子火气地在寿安宫里念叨, “就算沈大郎剿了几窝海匪,加起来还不如父亲剿的海老鲨一伙人呢,怎么就要升官了?他才到江浙几年?再说,就算是要升官,升到都司也就完了,怎的竟要给他升到游击?”

    她是武将之女,再不学无术,武将的品级还是了解的。沈云殊是正五品守备,再升一级就该是正四品的都司。而游击将军是正三品,那便是连升两级了。

    “当初他们在西北打北狄人,不是报说杀了多少多少北狄人,连北狄汗王都死了,也才封个五品守备呢。这才一千来名海匪,如何就能往游击将军上升,父亲该不会是糊——”总算把最后一个字咽了回去。

    但就这一句,已经让太后沉下了脸:“你说什么?”

    袁胜兰对父亲本就有些惧怕,只是实在恼火才没忍住念叨,这会儿自知失言,连忙低了头:“姑母,我知道错了,并不敢妄议父亲的,只是一时昏了头……”

    这些日子她实在憋屈。

    许瑶有孕,她不但不能恼怒,还要听太后的,做出一副高兴模样去亲近。太后说许瑶若生子就让她抱到自己宫里养,可谁稀罕许瑶生的儿子啊?难道她就不能生儿子了吗!

    可是自从许瑶有孕,宫里头渐渐就有传言,说她和梅若婉两人都居高位,承宠最多,却偏偏无孕,莫不是就因为位份太高了,已受了太多的福气,在子女缘上就差了那么一点儿?若不然,怎么皇后无出,顾充媛也无出,偏是许美人有了呢?

    袁胜兰自是恨不得把传这闲话的人嘴都撕烂,在自己宫里责罚了好几个宫人了。可皇帝倒像是把这话听进去了,不但没给许瑶提位份,还增加了召幸几个才人宝林的次数。前者让袁胜兰高兴,后者可就教她恼火了。可连皇后都没表示意见,还对下头的小妃嫔们和颜悦色,更连连赏赐了东西,袁胜兰一个昭仪,还能做什么呢?

    这么憋着憋着,直憋到听见江浙送来的奏折为沈云殊请功,这可真的憋不住了,结果一句话就说漏了嘴。

    袁太后脸色阴沉,实在懒得跟袁胜兰说话。

    袁翦这是在试探皇帝呢。

    自沈家父子到了江浙,袁家简直是诸事不顺。如今不说袁翦,连袁太后都有些疑心,皇帝把沈家父子调去江浙,是真的只为削沈家父子的权柄,还是想一并连袁家的权柄都削了呢?

    瞧瞧宫里,偏就许氏有孕,偏她的娘家妹妹嫁到了沈家。袁太后自来也是多疑的——在这宫里,没点心眼如何活得下来——不得不疑心一下,皇帝可不是她亲生的呢。

    如今袁翦是已然铁了心要除掉沈家父子了,是以故示大方,试探一下皇帝。若是皇帝针对袁家,自然顺水推舟允了奏折,好叫沈云殊自袁家手里多抢些兵权过去。袁翦并不怕他多领兵,反正人过些日子就死了,一个死人,就算封他为一品将军,又能掌什么兵权呢?到阎罗殿里去领阴兵吧。

    这些话,袁太后都不打算跟袁胜兰说。如今她算是看清楚了,这是个不折不扣的蠢货。与她说这些,一则费尽了唾沫都未必能讲清楚,二则她嘴巴不牢,没准什么时候就漏了出去。与其让她坏事,还不如什么都不叫她知道,自己倒省心呢。

    罢了,蠢货也有一个好处,至少没那么多心眼儿,好哄好骗,翻不起大浪来。袁太后只能自我安慰,毕竟她如今要的也不是一个在后宫之中能争宠的助力,只要外头有袁家父子就行了。

    “这是宫里,不是你在娘家的时候,说话要仔细些。方才那些话,若是被人听见了,皇后说你一个不孝,连我都不能反驳。”袁太后耐着性子训诫了袁胜兰几句,也不管她有没有听进去,便转头对善清道,“皇上可允了这折子没有?”

    说是后宫不得干政,但前朝的事儿,只要是明旨公示的,哪有后宫打听不着的呢?善清忙就答道:“听说皇上是不允的,说沈守备年轻,手下用的兵还都是他父亲训出来的,岂可独占功劳?于是只允升一级,另外往沈大将军处赏了些金珠也就罢了。”

    袁太后的眉头就舒展开了一些:“皇上处置的是。这太年轻了,升得太快也未必是好事。”沈云殊原是个七品武官,在对北狄那一役中,他是先锋,直冲北狄王帐,重伤北狄汗王,斩杀北狄两个小王子,才一下子升到五品的。

    老实说,冲沈云殊立下的功劳,只升到五品其实低了一点儿。若换了先帝主政那会儿,凭他这份功劳,封个不世袭的三等伯都足够了,虽说爵位是虚衔,到底好看呢。只是当时先帝身子已经不好,由刚立为太子的靖王监国,就只给升了个五品官儿作罢,把大胜的功劳都归于了沈大将军——横竖他已经是大将军了,没得可升,多赏赐些东西就是。之后皇帝驾崩,举国哀悼,自没有人再提什么西北大胜,自然也就不必封赏了。

    这些事儿,袁太后心里都门儿清。如今两下里对照,可见皇帝对沈家父子确是忌惮不喜的。如此她也能放心,遂对善清又道:“沈家父子做着朝廷的官儿,食君之禄忠君之事,剿匪杀敌虽有功,却也是本份。只那梅汝清难得,一袭布衣之人,却能千里迢迢自岭南去江浙教授倭语,以备朝廷剿倭之用,实在是忠心体国。虽说他一个白身不好封赏,但也不能不嘉奖。就依着大将军所奏,宣他家女眷来京城,我也见一见,多少赏些东西,也是朝廷的意思。”

    善清忙应喏了,笑道:“能得娘娘宣见,实在是梅家的荣耀呢。”

    袁胜兰更不解了:“姑母,那可是皇后的族叔……”做什么要给皇后这个脸面?

    袁太后懒得与她多说:“你去看看许美人罢。这些日子皇上怕是有些忘了她,你正好去瞧瞧。锦上添花易,雪中送炭难,你也该多学着些。”把袁胜兰给撵走了。

    寿安宫能得消息,交泰殿自然也一样,而且有些消息比寿安宫还要灵通些。

    “若明与沈家大姑娘定亲?”梅皇后露出笑容来,“这倒是件好事。”

    梅皇后也是爱读书的人,小时候也跟这位族叔请教过。梅家不像别人家,净说些什么女子无才便是德的话,梅汝清也愿意给侄女们讲讲学,故而还挺亲近的,就是梅若明梅若坚兄弟,梅皇后也都见过几回,只是后来嫁了人才离得远了。

    捧雪有些犹豫,但还是道:“可奴婢听说,沈家大姑娘是庶出的……”

    “若明是续弦。”梅皇后轻叹一声,“且若明那脾气,只怕是不会出仕的。以后一家的前程都在若坚身上。可若明若娶了,又是长媳,不可太心大,却也要压得住场子才好。”

    沈云婷是庶出,就嫌弃不得梅若明只是个举人;但她父亲又是二品的大将军,出身也算够高,说起来倒还真是个合适的人选,只看本人人品究竟如何了。

    “七叔是个稳妥的人,且家中长媳,他自会慎重,想来沈大姑娘若是不好,他也不会同意。”在这点上,梅皇后倒是不担心的。梅汝清都跑去江浙好几个月了,想来沈家家教如何,他也应该看明白了。

    捧雪自不会与梅皇后辩驳。何况这也不是梅皇后的亲弟妹,她一个奴婢,该提点的提点一句,主子知道就行了,当下说起刚打听来的消息:“太后那里传召七太太来京城呢。”

    “由她去。”梅皇后不在意地道,“能给七叔添些彩头也是好的。”太后无非是想拉拢梅汝清罢了,可梅汝清到底姓梅呢。

    不过,太后这般给梅汝清脸面,不免让人想到她的父亲。承恩侯梅汝志这些年来就跟没这个人似的,别说当作皇室姻亲走动了,就算在勋贵之家里,也仿佛没这一号。梅皇后不由得苦笑了一下,若她是梅汝清的女儿——罢了,有道是子不嫌母丑,她做女儿的,又岂有嫌弃自己父亲的道理?更何况父亲再怎么才学平平,总比那些斗鸡走狗之辈强得太多了。

    “前些日子皇上赏了我一盒贡墨,你拿出来,再挑几盒湖笔,再有年前贡上来的澄心堂纸取两刀——你代我回府去看看父亲。”过年宴饮频频,不过承恩侯入宫领了一两回就有些感了风寒,后头便再未入宫。没出正月也不好请大夫,如今正在府里慢慢养着呢。

    “是。”捧雪应了,又道,“要不要再挑些药材?”既然是探病,总该送些药的。

    “我倒忘了。”梅皇后笑了笑。其实她猜得出来,父亲多半不是真病,只是应付不来这种场合,装病在家歇着罢了。不过对景的,她也得赏点药材才是。

    “有那高丽参,挑一盒好的。这东西虽补,药性却温和,父亲母亲都用得。另外把那对玳瑁镶珠的簪子取来,送给母亲。”险些忘记给承恩侯夫人的赏了,这若一疏忽,怕不又要惹得父亲耳边不清净。

    捧雪就有些不大情愿:“那玳瑁簪子,娘娘戴着多合适,不如换那对象牙的……”玳瑁还好,只上头镶的珠子是金色的,实在稀罕难得。统共得了两对,镶大珠的皇帝给了寿安宫,珠子小些的就给了皇后。

    “母亲既然喜欢,就给母亲罢,一对簪子罢了。”

    捧雪扁了嘴,细声嘀咕:“哪里是夫人喜欢……”只怕这东西,今天赏出去给承恩侯夫人,过几日就好送到梅若婉那里了。

    梅皇后便笑了:“你若是担心这个,大可放心。”她戴过的,又是没看在眼里“赏”下去的,梅若婉绝不肯戴。

    就这样捧雪也不大情愿呢。这样好东西,一则是皇帝亲自给皇后拿来的,二则,过年时候承恩侯夫人进宫见皇后,关心的话没说几句,倒是有些埋怨她不帮梅若婉固宠,叫许美人占了先。

    真是笑话,华昭容自己肚子不争气,也怪得皇后?难道皇后能弄个孩子给她塞肚子里不成?

    “对了——”梅皇后又想起一件事来,“皇上昨夜召的是苏才人吧?苏才人生得秀致温柔,那匹蜜合色底的提花缎子赏她。还有那对水晶耳坠子,一并赏过去。”这宫里赏人东西没有单赏一样的,总归得凑个双数。

    “您是看准了苏才人?”捧雪真有些好奇,皇后怎么就看准了苏才人能得皇上喜欢呢?而且,不但要得皇上喜欢,还得能生养才行啊。

    梅皇后微微一笑:“你当平安脉都是白请的?”这些个嫔妃里头,许氏第一个有孕,并不全是走了狗屎运。她年纪最长,身子发育得好,这才是能拔头筹的原因呢。

    她已经问过了给苏阮请平安脉的御医,苏阮身子不错,即使没那么好的运气,皇上多召幸几次,也总会有孕的。相比之下,有几个宝林才人瞧着气色好,可毕竟年纪小了些。至如像她那位妹妹,文采相貌是都有了,只是身子却弱,真要想有孕,可未必就那么容易呢。

    捧雪是个姑娘家,这些子嗣产育上头的事儿自是不大明白,不过看梅皇后也没有多说的意思,她自不会再问,只管自己准备东西去了。

    苏阮在明玉阁里往交泰殿方向磕头谢了赏。

    皇后手松,她们这些小妃嫔被召幸之后,皇后时不时地就有赏,而且每人赏的次数和东西也都差不多,并看不出偏重谁来。故而与她同住的两个小宝林只打趣了几句,看了看皇后赏的东西,也就散了,只留苏阮自己对着东西沉吟。

    赏东西是很有讲究的。别看价值都差不多,适不适合收东西的人,那可就是另说了。比如说正月十二的时候有个宝林头一回被皇帝召幸,皇后赏了两匹缎子一对镯子一对簪子,很是丰厚了。

    可苏阮就听说,那两匹缎子一是藕合一是湖绿,偏偏那位宝林是个黑里俏,这两匹料子做衣裳穿身上实在是不衬人。

    相比之下,皇后每次赏她的东西,都是极合适她的。比如说这对金镶水晶石耳坠子吧——皇帝在年夜宴上赏的金钗,钗头上就是一朵水晶莲花,可不正好相配?

    一次也就罢了,次次如此,这次更是巧到这般地步,那就绝不可能是巧合了。

    清商看屋里屋外的没别人,小声道:“皇后娘娘这是什么意思呢?”要说这应该是在拉拢苏阮吧,可苏阮有什么值得皇后特意拉拢的呢?

    苏阮下意识地摸了一下自己的小腹:“娘娘既是有赏,我们接着谢恩就是。”宫里无非就是宠爱与子嗣,还有什么难猜的呢?

    “那,若是娘娘……”

    苏阮轻轻笑了一下:“别说我现在还没这福气,便是有了,难道还能自己养吗?”那,若是真能养在皇后宫中,对孩子倒是极好的前程呢。

    “罢了,不说这些。”苏阮岔开话题,“听说沈家又立功了,许妹妹才真是好福气呢。”

    觉得许碧福气好的,真不是一个两个。

    因有钦差被杀的事儿,江浙一众官员这个年也过得收敛许多,虽说年礼一份都不少送,宴饮之事却是少了。结果一开年,沈家先得了升擢的旨意,少不得有相熟的要上门道声恭喜。

    董夫人就是第一个登门的。

    到这会儿,沈夫人才觉得董夫人有那么点儿不好了——太贤惠!

    董夫人是真心觉得,便是前头原配所生的儿子,也是一家人。何况沈云殊对沈夫人,也并没有什么摆在明面上的不孝什么的——沈家对外总是一团和气的——所以董夫人竟是真心来道喜的,觉得沈云殊的风光就是沈家的风光,沈云殊的喜事,就是沈夫人的喜事。

    沈夫人真觉得一口血都堵在喉咙口了,可还不能吐出来,只能硬咽。董夫人这个性子她是晓得的,董夫人与她结交,一则是敬重沈家守土卫边,二则是觉得她贤良淑德,对前妻之子、庶女都一视同仁。倘若这会儿她因为沈云殊升官而露出嫉妒之色来,董夫人对她的印象必定大打折扣,说不定捎带着对沈云安的品性都要有些疑心了。

    “您说的是。”沈夫人只能咬着牙把这话接下来,“唉,那可是刀枪丛里搏出来的功劳,实在是不易。这不,说是肚子上挨了一刀,在外头养了大半个月的伤。”一指旁边的许碧,“大郎媳妇跑去了宁波照顾,连年都没在家里过,前日才回来呢。”

    董夫人还是不大喜欢许碧。但许碧从嫁过来就一直本分得不行,实在挑不出什么毛病来。董夫人素来不仅严以待人,也同样严以律己,自觉自己有些以貌取人,未免有违圣贤教导,便和气地夸赞道:“你是个好的,也着实是有福气。听说诰命都下来了?”

    说到诰命,沈夫人倒有点幸灾乐祸了。才请封了五品宜人,丈夫就升了四品,可是这诰命可不能跟着下来呢。要再请封四品恭人,且有得等。

    许碧倒不在乎这个,含笑道:“都是我份内的事,不敢当夫人这样夸奖的。若说福份,能嫁到家里来,就是我的福分了。”

    董夫人少跟许碧说话,之前来拜访沈夫人的时候,许碧也多不在旁。这会儿听她说话,倒觉得颇为得体,不由点头,倒真心又夸奖了几句。

    这下沈夫人心里又不痛快了。也不知这许氏究竟是开了哪一窍,忽然间礼数周全起来。从前董夫人来访,她从来不叫许氏过来,虽对外说是她体恤新妇,可许氏总脱不了一个侍奉婆母不够勤勉的嫌疑。偏许氏不知得了谁的提点,听说董夫人到了,竟自己跑了来,摆出一副妇孝姑慈的模样,竟是来卖乖了。

    董夫人此人,江浙一带官员家的夫人们背后多有笑她古板的,却又都对她有些服气。凡她有好评之人,众人便都认可其确是好人,仿佛被打上了个金光闪闪的标签似的,质量便有了保证。

    沈夫人当初也是这么过来的,因此心里明白,若是董夫人出去夸一句许氏本分贤淑,那许氏的名声就好比镀了层金,她这个婆母都不太好批点了呢。

    这可不是她高兴看见的事儿,故而沈夫人连忙补了一句:“可不是。如今她进了门,大郎那边儿我也放心。只等着他们添了儿女,我就再没心事了。”

    若换了往日,董夫人少不得要说几句无子就要给丈夫纳妾什么的,但她如今眼看着要嫁女儿了,还是要与许氏做妯娌,那许氏在前头是个什么规矩,到了董藏月那里,必也是一样的规矩呢。

    董夫人再心里守着圣贤的教训,对自己女儿总要心软几分,故而听了沈夫人这话,竟没立刻说出纳妾的话来,而是默然片刻,点了点头道:“确实的,这娶了儿媳妇,就要操心孙辈了。”

    说罢,顺口就转了话题:“倒是听说,袁家大少奶奶有喜了。她也是进门好几年才有了喜信,不知今年袁家花宴,她还出不出来忙呢。”

    沈夫人万没想到这样方正的人居然也圆滑了,一口气顿时又堵在胸口,上不来下不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