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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些人的路, 自出生便已经注定。但身为端述六王爷的他却不知, 本愿“一生为富贵闲人”的愿望,却被皇家之中看不见的手一点一点捏碎,连同他心中唯一一丝的天伦亲情。
离开京城之日, 化名狄景风的端述六王爷,并没有想到自己有朝一日还会回来这伤心地, 彼时他的野心还沉埋在那层层的冰雪之下,甚至连东海的春风都吹不开的冰雪。
一直到某一日, 巡城的狄景风遥遥相看, 在妙州港口停靠的一艘船上,有一人在船沿上向着这边张望。
心头似有“喀喇”一声响,有什么东西裂开, 冰消雪融, 自那底下长出一根小小的春苗来。
大抵是骨血相关,第一眼望见幼春之时, 景风就已经认出那便是自己那个传说之中死在桃宫内的小侄女。
除她之外, 还有谁有如此容貌,纵然是脸上涂得肮脏面目全非,纵然衣衫褴褛,纵然她额头上缠着抹额……景风相信,只要将抹额撤去, 便能看见底下那颗朱砂记。
——祥嘉。
沉埋多年的名字翻翻涌涌地冲了出来,似原先的冰层极快地融化成水,将景风的心也淹没, 一口气喘不过来,反激了一腔心血出来。
——祥嘉……
他无法忘记。
景风本以为自己早就忘了,京城种种,被玷污了的所谓亲情,被扼杀的所谓血脉,他心灰意冷离开,宁肯在这偏远的东南海边葬送一生。
但是毕竟躲不过,该来的总会来到。
而今正是时辰。
景风昏迷之后似梦非梦,便想到那夜饮宴,那场歌舞,繁华过后,那粉妆玉琢的小公主跌跌撞撞过来,粉嫩的唇,软软地印在自己脸上,她天真无邪,不晓得六王叔心头暗惊,她爬上景风膝头,伸手环抱住他的脖子,说出那些令人惊骇的言语。
那一刻景风忽地很想把这小小的暖暖的孩子抱在怀中,不叫她离开。
故而宁肯冒着黑夜风浪也要追到海上。他心头知道他已经失去过着孩子一次,绝不能再有第二次,让她眼睁睁地从自己面前消失。
然而谁知道造化弄人,成也萧何败也萧何,是秀之来助自己攻下黑蛇岛,同样也是秀之将那孩子从自己身畔抢走。景风无法责怪阿秀,因为他知道阿秀是想保护自己,景风只是有口难言。
又是一年除夕夜,宫殿之外,爆竹声声,仿佛惊雷。而皇城之中,宫灯暗,殿内影动,灯光之下,有人独坐,掌心摊开,那方潜龙佩熠熠生辉,在掌心之中,晶莹透明宛如一滴大大的泪。
幼春都已经不记得了。
大殿内众目睽睽之下,她抱着六王爷说过那一番话之后,拽着他腰间的玉佩,眼中透出欢喜神色。
那是先帝所赐,皇子的信物。
她曾那么欢喜相看,但为何到最后他想送出去,却又不要了呢?
每次除夕,景风都会想起跟幼春共度的那个除夕夜。
那夜他一人一骑,过沉沉暗夜,马蹄踏碎一地爆竹碎花,再满城声声爆竹声响之中,他披一麾的寂寥,闯入涂州驻军大营。
当望见那小小的人儿双眸时候,听她惊喜交加唤一声“景风叔”而后投身他怀中的时候,他这一路劈风破浪风尘颠簸才有了所向。
景风抱着幼春,飞马驰过街头,在涂州城内的一家客栈安身。
那时候的幼春很是依赖自己,从路上到房中,总是牢牢地抓着他的衣裳不肯放手,惊喜交加反复地问:“景风叔你是来找我的?是来找我的么?”
他爱极了她那副神情,偏不能说。
那时候景风望着她的眼睛,心中想:“祥嘉,六王叔会跟你在一块,永远守着你。”
喝的半醉一路的颠簸让幼春浑身无力,尽管给他尽力护着仍觉得浑身冷彻,脑中却有些昏沉,怕是酒力发作。景风亲自将她放在床上,将她靴子褪了,握着她冰冷的脚。
幼春叫道:“景风叔……”景风握住不放,手揉了两下,说道:“春儿还觉得冷么?”幼春怕痒,笑道:“景风叔,不冷了。”他亲自打了热水来,将那双白嫩的小脚泡在里头,幼春醉得歪在床边上,任由他动作,只是有一拨没一拨的说道:“景风叔,你为何会来找我?”
景风的手掬起一把热水,浇落下去,幼春舒服地叫了声,宛如小猫。景风微笑,说道:“因为景风叔想春儿了。”
真真在想。
幼春笑着,眼波闪烁望着近在咫尺的他,醉眼迷离之中忽然说道:“咦,我好像在哪里见过景风叔……在哪里呢?”
她喃喃地,神智有些不清,眼前的景风半跪在地上,她躺在床边正好仰望着他的脸,他的双眸垂着,睫毛细细的动,鼻若悬胆,嘴唇紧抿,几分威严,几分冷傲。
幼春看的晃了眼,打了个哈欠,又再看一眼:“好熟悉……”
景风手一颤停了动作,垂着双眸,一时不敢抬眼看她:莫非……记得?
幼春却又笑起来:“好痒。”轻轻地缩了缩脚。
半晌,景风问道:“春儿在……哪里见过景风叔呢?”那小家伙却沉默。景风抬眼看过去,却见幼春闭着双眸,嘴角带笑地已经睡着。
景风将她的双脚擦干,将人抱入怀中,自己倚靠在床边上,低头看着怀中熟睡的幼春。不知哪里透进一阵风来,桌子上的蜡烛摇晃两下,便告熄灭,窗户外头爆竹声响,闪过的光明明灭灭,一如景风此刻心境。
景风低语:“景风叔不要再离开你,以后的除夕夜,也让景风叔都陪着你过,好么?”
这是他在皇城之中唯一的眷恋,这是他承认的所谓的皇家的唯一同他相连的血脉,他对此又爱,又恨。
怀中的幼春全然不觉,景风抬手,手指轻轻地落在她的额头上,眉心的朱砂记,一路向下,在那粉嫩安静的唇上停了停,终于害怕什么似的闪开了去。
“春儿……倘若日后我们也能如此相偎相依,那该……多好。”
他似乎记得自己曾经有说过这样一句话。
禁忌难言,欲望难淡,为什么,世间会有这样令人难以面对之事。
终于如愿,他继承皇位之后,所做的最紧要的一件事便是将她接进宫内来。这是一种本能,不想要任何人将她抢走,就算是秀之,也不行。
那天,幼春在殿中逗弄鹦哥玩,景风指着殿中巧笑嫣然的幼春,对旁边那人说道:“你看,你看清楚了,她是谁?”
旁边,曾经那只手遮天不可一世的女人,望着殿中似曾相识的女孩儿的脸,浑身恍若筛箩一样抖个不停,嘶声叫道:“不,不可能,她已经死了……死了!”
景风哈哈大笑,说道:“死了?你的儿子是真正死了,可是她没有,皇嫂,可惜么?想当初你若不是那么伤天害理,小皇子也不一定会那么短命。”他目光一利:“可恨你不懂得反省,反倒把所有推到九弟身上,非要致他于死地,还不肯放过我,你想杀我也就罢了,竟然连桃妃同祥嘉公主也不放过,皇后,……如今我便要你亲眼看看,你昔日费尽心思想要害死的人,如今好端端地都回来了,你……高兴么?”
景风只是想争一口气回来。
让那心肠恶毒的女人望见祥嘉未死,对她来说无异于最大打击,是继自己承继皇位之后的最大打击。
只是没有想到她会用那种下三滥的手段来害幼春同自己。
那次禁药事件后,景风气冲冲地冲到冷宫废殿,指着前皇后骂道:“贱妇!天作孽,犹可违,自做孽,不可活,朕本来想饶你一命,是你太过阴毒,让朕忍无可忍!”
那女人却仿佛早就预料到景风回来,衣着整齐端庄雍容地高坐不动,听景风说罢,便笑道:“阴毒?在这皇家之中,阴毒的又岂止本宫一人!谁不阴毒?皇上你不阴毒吗?”
景风怒道:“住口!你已经是废人,岂可再称本宫!”
那女人缓缓起身,走到景风跟前,说道:“成王败寇,本宫没什么好说的,只不过,使着跟本宫相似手段走到这个位子上的六王爷,又何必一脸清白的来斥责本宫呢?何况,本宫在那孽种身上下的催情香,乱她心神以助皇上一臂之力得偿所愿,难道皇上你不觉得高兴吗?”
景风大惊失色,喝道:“你说什么!”
那女人哈哈哈长笑三声,说道:“我说什么?我用心良苦的皇上,你当真当那个孽种是你的侄女吗?她当真是当初圣上疼爱的小公主吗?为什么你不敢将她的身份公之于众大白天下,又为什么当你指着她给我看的时候,眼中却满是欲望?”
周围的太监宫女,慌张之间跪了一地。
景风挥手,一巴掌甩过去,那女人扑倒在地,却仍旧长笑:“好生可笑,生在皇家,人人有孽,你又能清白到哪里去?反倒更是污秽!我杀龙裔,你对自己亲侄女有情,又好的到哪里去,哈,哈哈哈……我那么做,不过是帮你一把而已……怎么,喜欢么?抱着她的时候,是不是……”
景风上前,一把掐住她的脖子:“朕命你、不许……再说!”
她涨红了脸,喘不过去,脸上的笑已经至狰狞,却仍强笑:“你到底……也不比我们……干净到哪里……去……”
那夜,废后死在冷宫,陪伴左右的宫女太监一并殉葬,无一幸免。
再后来……
景风望着手中的潜龙佩,光影闪烁,便到了那极西边的边陲古城。
阿秀的借口是幼春去了涂州,景风也不多问,有时候,相见争如不见,见了又能如何?纵然心中那种子破土成了参天大树,戳的一颗心寝食难安,却还要忍。
他此生最擅长的也便是忍。
两个小家伙在膝边上绕来绕去,蹒跚学步,阿秀说道:“这两个太顽皮,闹得我头疼,难为你还喜欢他们。”
景风哈地一笑,说道:“玉雪可爱的很,小孩子么,自然是喜欢玩闹的。且我见你也颇为乐在其中。”
女娃儿跑了一阵,大概倦了,便靠在景风身边,换了几个姿势后觉得不喜,便慢慢地望他腿上爬,却因人小身短,爬不动,景风伸手将她抱到自己腿上,低头看过去。
丫头还小,样子有些怔怔地,坐了会儿便转头看景风:“你……你……你……是……”牙牙学语。
景风一笑,向怀中一模,说道:“我有东西相送。”
潜龙佩,到底是送出去了。
再一年除夕夜,景风逗着那只幼春留下来的鹦哥,说道:“来,跟我学,景风叔来了,景风叔最近可好么,我很惦念他……来,说一遍。”
那鹦哥瞪着眼睛看了会儿景风,终于木木然又说道:“大人最近还好么,我很惦念他……”
景风发呆,半晌一笑:教了这么久,他还是只说那么一句。
难道鹦鹉也似旧主人?
宫灯摇曳,谁人笑的凄凉。
景风在位四十余年,励精图治,果敢勇毅,乃是不世之君王。在世从未改过年号,奉“显嘉”至死。有四子,立大皇子为太子。毕生未曾立过皇后,宫中几位妃嫔之中,有一位妃子最是得宠,据说生的国色天香,体态娇柔,举止娴雅,眉心一抹朱砂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