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皇帝大婚亲政以来,不少妃嫔怀孕生子,温贵妃有喜本来也不是什么稀奇的事,可总难免有人心里无法平静,皇贵妃自不必说,翊坤宫的宜妃更是如此。
惠妃一听说温贵妃有喜,就料到宜妃要登门跟她诉苦,等了两天,翊坤宫里忙完了恭喜晋升的事,面色凄楚的怨妇终于登门,惠妃不等她开口就先安慰:“她们都有了,就不能伺候皇上,往后一年半载都是你的日子,还怕怀不上?”
宜妃冷笑:“皇上连翊坤宫的门都不进了,她们再怀十个孩子,我也使不上劲。”
惠妃见宝云进来奉茶,一时不说话,再等宝云退出去了,才悄声对宜妃说:“让皇上进翊坤宫的门,姐姐能帮你,进门上了床怎么做,就是你自己的事儿了。”
“姐姐说得这么直,也不害臊?”话虽如此,宜妃禁不住满面的失望和无奈,很轻声地说,“万岁爷就算来了,也不能回回都做那些事,这两年我数都数得过来。”
惠妃眼含深意,附耳宜妃窸窸窣窣说了良久,宜妃面上越来越红,之后推开惠妃笑骂:“姐姐胡说什么?”
“有什么可害臊的,大阿哥五阿哥怎么来的?”惠妃很不在乎,可说完这些,她一手轻轻拨弄护甲上的碎玉,笑着说,“我有件事,也想请妹妹帮忙。”
宜妃心里巴不得惠妃能有什么求她的,好一来一往互不相欠,便笑:“姐姐还与我客气?”
惠妃则道:“温贵妃对八阿哥素来不大尽心的,如今她有了身孕,就更不会在乎那孩子,我的长春宫实在太冷清,你好歹还有小恪靖嬉闹,我很想把八阿哥抱来呢。”
“姐姐想抚养八阿哥?”宜妃微微蹙眉,大抵是觉得难办,轻声道,“温贵妃哪怕不喜欢,也未必肯放手,养在她膝下总归是儿子,现在或将来,都是她的恩德和功劳。”
“的确如此,所以不能抢她的,只能等她厌弃不要,主动送出来。”惠妃亲昵地对宜妃笑着,“一旦温贵妃不要八阿哥了,皇贵妃瞧不上八阿哥,四妃之中荣妃德妃自顾不暇,只要妹妹不开口,这孩子自然是来长春宫。”
宜妃忙道:“姐姐不放心我?我可不稀罕觉禅氏的儿子,我还盼着姐姐好好帮我多让皇上来翊坤宫,我盼着自己再生个儿子养的。”
惠妃苦笑:“是呀,妹妹年轻还有的盼,我已经没盼头了。七阿哥先天不足,我想养只怕别人指指点点说我瞎殷勤,还是八阿哥最好。”
“可这话说得容易,真要温贵妃自己把孩子送出来可就难了,毕竟觉禅氏在咸福宫,她若嫌麻烦不想费心,扔给觉禅氏就是了。”宜妃总觉得不大妥,思忖着,“除非有什么让她十分厌恶或忌讳的事……”
说着抬头看惠妃,见她笑得自信而得意,和着宜妃这句话道:“自然要有大事才成,不然温贵妃怎么肯松手,到时候妹妹帮我说几句话,那两位不想要的不会开尊口,左右都是咱们的事儿。而眼下咸福宫里十分热闹,温贵妃娘娘自己就够折腾的,随便挑一件事做文章就成,都不必我费心思。”
宜妃朝外头指了指,悄声说:“她们会不会往慈宁宫去禀告?”
“那又如何?我又不做伤天害理的事,温贵妃本来就不尽心照顾八阿哥。”惠妃很淡定,更不屑地说,“莫说两宫不答应的话,真闹得温贵妃把孩子往外推,到时候哪怕皇上都未必镇得住,这个小钮祜禄氏,比她姐姐厉害多了。”
说起姐姐妹妹,宜妃少不得想起她那命不好的妹妹,又说明年开春选秀,如今四妃齐全,皇贵妃的妹妹进宫不知是什么光景。这样的话絮絮叨叨大半天,等宜妃告辞要走,出门就见宝云站在门口,里头的话也不晓得她听见多少,宜妃一时心虚,决意八阿哥的事不要乱插手,且看惠妃能走到哪一步,之后两天也不往长春宫来了。
转眼已到腊月末,宫里头张灯结彩一派迎新气象,除夕元旦总是老规矩,各宫各院都准备了贺礼红包,殷勤一些的从腊八开始就往各处送礼讨人情,又有大封六宫之喜。如岚琪这边,永和宫里赶着年末再开一间屋子堆放收到的贺礼,环春光礼单就记了厚厚一摞。
而岚琪随着胎儿渐渐长成,她的身体也见康复,封妃那日还十分孱弱,七八天养下来,比月初时还好。太医终于能安心地向两宫禀告,再不是揣着胆子地报喜不报忧。
倒是皇帝不曾来过,虽然每日派人来问候,他时常去的还是咸福宫,温贵妃这一胎闹得厉害,宫里人人都知道,私下里连布贵人都不屑温贵妃如此矫情。可岚琪反而越来越淡定。
腊月二十九,这晚皇帝在慈宁宫用的晚膳,领了大阿哥和太子一起来,离开时皇帝让毓庆宫和阿哥所的人分别送两个儿子回去,自己则坐了暖轿要往永和宫去。大阿哥和太子等父亲先离开才要分别上暖轿,胤禔冻得直哆嗦,急急忙忙就要走,却被他的保姆拦住,轻声说:“太子还没上轿,大阿哥再等等。”
胤禔很不服气,气呼呼回眸瞪着弟弟,嘴里嘀嘀咕咕说:“我还是兄长呢,难道做了太子,就不是弟弟了?那他连儿子孙子都不要做了,只管做他的太子好了。”
两边随侍的人都有些尴尬,胤礽也听见哥哥这几句话,他亲昵地笑着走过来,推开了保姆嬷嬷,拉着哥哥说:“大皇兄你穿得单薄,快上暖轿走吧。”甚至回身训斥那些奴才,“你们怎么伺候的,别把大皇兄冻坏了。”
胤禔心里不自在,到底年纪小不懂圆滑,真就气哼哼地自顾自钻进轿子里头,太子看着笑了笑,这才转身走开。
慈宁宫前这个小小的矛盾,被许多有心的人看在眼里,不等两个小主子各自回去,各处该知道的不该知道的,都纷纷传过去了。
玄烨这里径自来到永和宫。今日下午落雪,傍晚才停,他下轿瞧见永和宫门前的积雪不曾动过,叩门的小太监踩出一串脚印,想起当年自己让人在太和殿前积了两天的雪,只为了满足岚琪喜欢踩雪观雪的愿望,如今想想真是年轻气盛,为了喜欢的人,还是做了许多如今看来十分轻率的傻事,可又想,既然能博得心爱之人一笑,到底是十分值得的。
永和宫的门很快开了,不知道皇帝会来,这边似乎早早就歇下了,小太监们赶紧扫开门前的积雪,玄烨再往里走,见绿珠要进去禀告,拦住她问:“你家主子睡了?”
“娘娘在和六阿哥说话,躺是躺下了,还没睡。”绿珠一边应着,一边上来接过皇帝解下的雪氅,打起厚厚的门帘。
玄烨进屋便觉温暖,只是这里散不去的药味让他心中发紧,想想温贵妃明明身体没事母子平安,非天天闹得太医院手忙脚乱,可岚琪实打实地孱弱,却一声不吭,只管自己好好安胎。高下立现,不管他是喜欢这个不喜欢那个,就是旁人看来,谁也不会喜欢无理取闹的人。
走近内殿,听见儿子咿咿呀呀的声音,胤祚已牙牙学语,额娘阿玛叫得利索,整句的话还不大成,可偏偏很喜欢说话,急了就叽叽喳喳不晓得在说什么。岚琪就学着他也叽叽喳喳的,母子俩你一句我一句,跟吵架似的。玄烨进来瞧见他们依偎在床上,儿子脸涨得通红,不禁嗔笑岚琪:“你如今也只有欺负儿子的本事了。”
岚琪乍见玄烨来,而自己衣衫不整青丝散乱,不免有些慌张,小阿哥则见到了阿玛异常欢喜。虽然父子很少相见,但骨血相连,小家伙认定了这个人是父亲,哪怕少见面也记得牢牢的,这会儿正和额娘吵得不可开交,一见父亲就张手要抱抱。
玄烨把胤祚抱满怀,挠痒痒逗他笑,儿子钻在怀里撒娇,他转身瞧见岚琪正忙着弄头发,伸手拍了一巴掌笑道:“忙什么,朕又不是没见过你这样子。”
岚琪却咕哝:“臣妾看书上写,汉武帝李夫人临终前不见皇帝,不愿把病中枯槁的模样让皇帝看见,要他永远记得自己倾国倾城的美……”玄烨却立时拧了她的嘴,冷着脸说:“大过年的你说什么乱七八糟的,若非你怀着孩子娇弱,朕一定把你送去慈宁宫,让皇祖母教训你。”
胤祚见父亲生气了,赶紧撒娇哄父亲高兴,可他不知道自己在这里碍着父母亲昵,没多久就被阿玛拍拍屁股哄着他去睡觉,乳母来抱走时,小阿哥还很不情愿地呜咽了两声。
打发了儿子,玄烨才唤人进来伺候更衣洗漱。只等他穿了寝衣,就径直坐到岚琪身边去,太监宫女都退下了,他笑着说:“习惯了你伺候这些事,他们的手脚真是笨重得很。”
可身边的人却不说话,玄烨侧目看她,捂着嘴闷声不响,心里又疼又好笑,凑过来拉开她的手,往唇上亲了两下,温和地问:“拧疼了吗?朕可没用力。”
岚琪自然是假装的,毫不客气地在玄烨怀里找到舒服的姿势。玄烨轻轻拂过她满头秀发,指间微凉如丝绸一般,不禁笑着说:“我听苏麻喇嬷嬷讲何首乌最润发,让皇祖母用了少些白发,你的头发这样好,是不是每天在用?”
“早就不用了,现在每天吃药都烦得不成,哪里还折腾这些。”可岚琪说着坐起来,拉了玄烨的手摸摸自己的脸颊,骄傲地问,“皇上,滑不滑?”
玄烨贪婪地抚摸着,肌肤吹弹可破又嫩又滑,眼前人身体的确比之前好许多,脸不仅圆了,还红扑扑的很精神,这才让他放下刚才进门就闻见药味的担忧。
“嬷嬷亲手给臣妾制的膏子,西北风一刮环春的脸就皴了,臣妾一直嫩嫩的,像豆腐似的。”岚琪兴冲冲地凑上来让玄烨闻闻,得意地问,“皇上闻得出什么味道吗?嬷嬷用了好几种花做进去的。”
肌肤相亲,软软的身子在怀里扭动,玄烨心里微微发热,赶紧轻轻推开她,皱眉头说:“你这样可不成,惹了朕怎么办,难道大半夜去别的地方,你还不要哭一夜?”
岚琪恍然明白怎么回事,想想在瀛台的夜夜春宵,脸上羞得更红,后悔自己撒娇似的行为无意中撩拨了皇帝,赶紧安安分分地坐好。
不多久两人都躺下去,岚琪窝在玄烨怀里,听他说:“年节里许多事,你也知道的,朕恐怕不能常来见你。又拟了元宵宴请大臣,赏灯吟诗,前后那几天也没法儿来永和宫,朕若想极了你一定会来,你若心里不舒服想见朕的时候,也让环春来告诉朕。”
岚琪应着说知道了,可又听玄烨说:“过了正月,二月要为皇祖母祝寿,朕要去景山斋戒,之后带太子东巡谒陵,一路到盛京,恐怕四五月才能回京。”
“要出门这么久?”岚琪挪开了身子与玄烨对视。玄烨颔首道:“其实早早就定下的行程,原想带着你同行,可之后你就有了身孕,朕犹豫了很久,此行不得不去,只能把你留下了。朕会派人好好照顾你,皇祖母和皇额娘也都在宫里,朕对这些很放心,可就是不放心你,虽然这几天听太医说你越来越好,可心里头依旧不踏实。”
“臣妾六月才临盆,皇上四五月就回京了。”岚琪笑着,“皇上请安心出行,臣妾好好在宫里安胎,只要等您回来后,不嫌弃臣妾大腹便便容颜丑陋,多陪陪就好。”
“朕怎会嫌弃你?”玄烨欣然,虽不放心,可他不能不走这一趟,安心度过一晚,隔天除夕,许多礼节等着皇帝去做,两人自然无暇相见。
辞旧迎新,过年过节最欢喜的还是孩子们,新制的吉服穿在身,阿哥公主们都漂亮得像是年画上下来的仙童玉女,热热闹闹地在慈宁宫给太祖母和皇祖母磕头拜年领压岁钱,孩子多了叽叽喳喳直闹得老人家头疼,自然不久就散了。
其他阿哥公主大多由额娘领着来,四阿哥出门时因有客人来,皇贵妃没跟着,这会儿回到承乾宫,客人已经走了,胤禛捧着大红包要来找额娘炫耀,却见母亲正仰头喝药,喝完了眉头紧皱,眼泪汪汪,小家伙着急地跑过来扑在皇贵妃膝下问:“额娘生病了?”
皇贵妃口中还十分苦涩,浓浓的药味散不去,可见儿子娇滴滴地伏在膝头,满目殷切的关怀,心里不由自主就甜了。他那样小,却已经懂得心疼母亲,皇贵妃常说这宫里只有皇帝对她好,其实皇帝也排不上头名,如今对她最好的,是儿子,是胤禛。
“额娘,胤禛呼呼,额娘就不疼了。”小家伙双手捧起母亲的手掌,亲一亲又吹一吹,学着平日乳母哄他的样子。皇贵妃把儿子抱起来,胖乎乎的小家伙她已经有些抱不动了,可实沉沉地在怀里,真真是叫人满足,温柔地说:“额娘没生病,这是补药,额娘吃了更有力气抱胤禛,胤禛喜欢额娘抱你对不对?”
小阿哥这才高兴起来,捧着皇贵妃的脸使劲亲了亲,蹭了满嘴的脂粉,嘴边白乎乎一片,逗得皇贵妃大笑,又唤青莲:“快拿镜子来给我补补,一会儿又有人登门来,瞧见我大花脸了。”
四阿哥见逗得母亲欢笑,很是满足得意,小手胡乱地抹着嘴上的胭脂。青莲带宫女执镜捧巾地过来伺候,笑着抱开小皇子说:“四阿哥往后要吃自己福晋的胭脂哪,怎么啃起娘娘的来了?”
小家伙不大明白,看着青莲发呆,皇贵妃则骂她:“你胡说什么,他怎么听得懂,何况我也不准他吃自家福晋的胭脂,大男人围着胭脂水粉转,就混账了。”
青莲笑嘻嘻不辩解,逗着四阿哥欢喜,之后胤禛才又想起太祖母、皇祖母给的大红包,嘚瑟地拿来给额娘,皇贵妃问他这银子攒着做什么,小家伙大声说:“给额娘买糖吃。”
“咱们四阿哥真是最孝顺的。”青莲笑道,“从前大阿哥这个年纪时,太皇太后问大阿哥压岁钱攒着做什么,他说将来给媳妇用。”
皇贵妃却嗔道:“这种话必然是身边嬷嬷胡说才学的,小孩子哪里懂,所以你也别再对着胤禛说什么福晋媳妇的话,他现在很好,皇上越来越喜欢,我别的教不会,做个大孝子还不难。”
胤禛很认真地听着母亲说话,虽然不是特别懂,可孝字他明白是什么意思,要乖乖听话就是孝,便蹭着皇贵妃一通撒娇。
不久外头又有新年礼物送进来,皇贵妃很不在意这些东西,但闲着也是闲着,便领着儿子去堆放各色礼物的屋子里随便翻翻,看看可有喜欢的东西让他拿去当玩具。
皇贵妃家境富贵,自幼在珠宝堆里长大,什么翡翠如意、珊瑚珍珠,在她眼里都不过是玩物。就是胤禛倒出一斛珍珠撒在地上滚,她都不可惜,反而拿着大珍珠教儿子数数,饱满润泽的珍珠被蹭得坑坑洼洼不能用了,就随手以四阿哥的名义赏赐给宫女太监。
这会儿胤禛翻出一只盒子,捧出黑漆漆一大块石头,摸了摸见没意思,就往边上放,皇贵妃顺手接过来,翻来覆去看了几眼,问青莲:“又是乌雅氏送过来的?”
青莲笑道:“是德妃娘娘送给四阿哥的新年礼物。”
皇贵妃面上很不屑,可嘴里已经问:“生辰时也送了一块石头来,我让你给胤禛另外收着的呢?”
“是另外收着的,还有几块墨和几支笔都在一起。”青莲有些紧张惶恐,忙解释说,“这次送来一窝蜂就堆在这里,奴婢记着呢,就是转身忘了,没好好收起来。”
皇贵妃不满地瞪她一眼,递过去说:“凡是乌雅氏送给胤禛的东西,都仔细归类收好了,我是不懂什么好砚好墨,但将来四阿哥上书房能用,出宫私宅里也能用。如今的东西都是一年不如一年好,现下好的,十几年后必然是更好的,你仔细收着,小心坏了。”
青莲忙再翻出几样德妃娘娘送来的东西,小心地去收在别的地方,而四阿哥在一堆东西里翻着翻着也无趣了,蹭着额娘哼哼唧唧。此刻外头却来人说,宁寿宫里有几位老太妃到了,想见见皇贵妃娘娘,太后派人来请。
“过去又是说客套话,没意思得很。”皇贵妃讪讪不乐意,可不能驳了太后的脸面,便垂首问儿子,“胤禛跟额娘去找胤祺玩好不好?”
胤禛却认真地想了想,摇头娇滴滴地说:“和胤祚玩,额娘,我去永和宫。”
皇贵妃不大高兴,可也没法子,拍拍儿子的脑袋说:“到底是同胞,额娘要吃醋啦。”
胤禛听不懂,但是母亲答应了,已经唤乳母来,让她们小心送四阿哥去永和宫,临走时还叮嘱:“德妃肚子里那个不大牢靠的,你们就说是我的话,别让她抱四阿哥,离得远远的才好,小孩子没轻没重的。”
乳母当然不会说得这么直接,之后带着四阿哥来永和宫,给德妃娘娘行了礼,笑着说:“皇贵妃娘娘说您要保重身子,四阿哥现在很
顽皮,怕四阿哥撒娇累着您,让奴婢们领着阿哥们玩耍就好,请娘娘好生歇息。”
岚琪不勉强,皇贵妃没恶意,何况她能把孩子送来,岚琪已经十分感恩,自己身体的确经不起折腾,笑着答应下,让环春赏赐乳母些什么,便由着孩子们在别处玩耍。时不时听见儿子们欢喜的笑声,她坐在窗下光听着就很满足。
环春送安胎药进来,她眉头皱也不皱地就喝下去,环春笑说:“娘娘一见阿哥们就吃了,皇上都比不上呢,这药都不嫌苦了。”
岚琪笑吟吟的,摸着微微隆起的肚子说:“我更盼着这一个快出来,健健壮壮,好好吵得我头疼才是。”
之后环春忙着收礼送礼,偶尔有贵人常在过来请安,大半天晃过去,环春再到主子跟前时,她拉了环春说:“绿珠和紫玉明天就回来了,你和玉葵她们也出宫一趟,既然是皇上的恩典,又是各宫大宫女们都有份儿,没什么不妥当不合规矩,机会难得,你也回家去看看。”
环春却笑:“奴婢已经是可以离宫的年纪,主子不怕奴婢这一回去,再不回来了?”
岚琪当然怕,可还是说:“你照顾得我那么好,只要你觉得开心,怎么样我都舍得,出了宫又不是去天涯海角,往后我想你了,请你进来就是了。我再求皇上给你找个好人家,若是夫婿能有一官半职,将来再出息些,你就是官夫人,更能进宫来看我的。”
“主子说了这么一堆话,奴婢却听着,每句话都是舍不得呢。”环春笑着说。但她和岚琪早有了默契,若不是岚琪突然有了身孕,忙着安胎忙着照顾,彼此都忘了,兴许环春这会儿已经在宫外自家过年了。而宫里有宫里的规矩,她是走是留总要有个说法,元旦后皇帝下旨赐家在京畿及附近地方的各宫大宫女、大太监回家一趟,正好回家去瞧瞧,之后再做决定不迟。
如此,等绿珠紫玉欢欢喜喜地回来,环春安排好了宫里的事,便和玉葵离宫回家。只有香月家远在东北不能回去,她素来爱撒娇,缠着岚琪可怜兮兮地说想家,骗得主子赏了她好些东西。
而环春和玉葵本该两天后才回宫,环春却隔天就先回来了,笑着说家里挺好的,至于离宫的事,竟是干干脆脆地给了岚琪一个答复说不走了,更直接拿主子的名义跑去敬事房交代,说她要永远留在德妃娘娘身边。
这是岚琪没料到的,可环春干脆又爽快,面上乐呵呵的毫无半点迟疑,她不能一再地问,心里却留着疑惑。果然元宵前,环春被苏麻喇嬷嬷叫去拿东西时,香月和紫玉偷偷跑来告诉主子,说她们好几天夜里瞧见环春一个人偷偷地哭。这让岚琪很不安,她总觉得环春留下来是极勉强的事。
不久环春自慈宁宫回来,太皇太后不爱吃御膳房做的元宵,每年都是苏麻喇嬷嬷领着宫女们亲手做。刚才叫她过去就是拿一些来给岚琪吃,再为了她不离宫的事,太皇太后问了几句又给了赏赐,大包小包的还跟了个慈宁宫的小太监帮忙拿回来,她塞了碎银子谢过那小太监,才要去收拾东西,香月跑来说:“娘娘等姐姐说话,姐姐去吧,这里我来收拾。”
环春没多想,洗了手径直就往主子这里来,进门见岚琪坐在明窗下。今日太阳很浓,晒得她脸上红扑扑的,便笑着说:“主子只管晒太阳,可别拿眼睛瞧,小心一会儿要晕了。”
岚琪回眸看她,冷不丁地就问:“你夜里做什么哭?环春,你想家想离宫是不是,为什么要勉强,你勉强了,我心里会好受吗?”
“娘娘……”环春愕然。
“从你为了我和安贵人顶嘴起,我就一心把你当亲姐姐看的,我是舍不得你,可我更希望你过得好。”岚琪觉得绕弯子只有浪费精神,还不如把该说的都说了,便一股脑儿地倒给环春,“苏麻喇嬷嬷跟着太皇太后从草原到京城,那个年代还有当时的环境,她们主仆是注定分不开的,可咱们不一样呀。盛世繁华,日子安安定定,宫里每年都有新宫女入宫,为的不就是让你们能离开吗?”
环春明白是怎么回事了,她的确夜里偷偷哭过,本以为瞒住了旁人,却被香月那丫头瞧见了。一时心里翻江倒海,很不是滋味。
而岚琪虽然心疼,却十足端起主子的架势说:“你若勉强留下,往后夜里还要哭,我又有什么意思?你现在再去好好想想,想走的话不要勉强,宫里我去说一句,不会有人为难你。”
却见环春忽然屈膝,跪行到炕边,竟是哭着说:“娘娘若赶奴婢走,奴婢真就无处可去了。奴婢哭不是为了勉强留下,是哭奴婢有家不能回,十几年在宫里不见家人,一朝回去,他们竟是那样可恶的嘴脸,娘娘就当可怜奴婢,不要赶我走。”
这一来岚琪绷不住了,拉着环春要她站起来,主仆俩坐在一起,她拿帕子给环春擦眼泪,环春才呜呜咽咽说起家里的事。
原来环春高高兴兴回家,却受了极大的委屈回来。因她幼年丧母,除了上头一个哥哥,下面弟弟妹妹都是继母所生,弟弟旧年新娶的媳妇,而两个妹妹都还没出嫁。本来回去家人团聚,环春自己准备东西,岚琪又赏赐许多,谁晓得继母却说她给妹妹和弟媳妇的东西不如给嫂子的,觉得继女怠慢异母兄弟。
不仅当面刻薄,之后还提起环春该离宫的事,说她十几年在宫里,这些年又跟着最得宠的德妃娘娘,一定攒了不少银子,让她拿钱出来给弟弟买地造房子;又说环春年纪大了不好嫁人,已经为她说定了亲事,继母娘家的侄子前年丧妻,快四十岁的人了,亡妻留下两岁的小子没人照顾,配给环春正好。
环春说到这些,已经泣不成声:“继母说奴婢没的挑,一出宫就嫁人,她娘家侄子那里都准备好了,也不必操办喜事,带了细软铺盖就嫁过去。我阿玛是懦弱的人,这些年又有病全指望继母照顾,他自然不帮我的,娘娘……您不要赶我走。”
一番话说得岚琪心疼极了,遇到这样的家人,是环春的悲剧,想想自己虽然家门低微,阿玛也是严肃的人,可他是默默在心里疼闺女的。当年入宫时阿玛含泪说等她出宫的话她一辈子记着,偏自己命好遇见皇帝,而今阿玛额娘在宫外依旧低调行事,就怕给闺女惹麻烦。再想想环春,难怪人人都说自己有福气,小时候爹妈疼,嫁了人丈夫疼,她的命实在是好。
“你别哭了,我不赶你走。都是我不好,还那样冤枉你,你再哭我也忍不住,你不心疼我的身体了?”岚琪哄着环春,揉搓着她的臂膀说,“那你就像苏麻喇嬷嬷那样,也陪我一辈子,将来咱们一块儿变老,我让胤祚也孝敬你。等你做不动事情了,就去他们私府里住着,我一定让儿媳妇把你当婆婆孝敬。”
环春破涕而笑:“娘娘要折煞奴婢了。”
见环春笑了,岚琪才放心。想环春在宫里十几年,和家人的感情真真是淡了,不过是人人都渴望回家,才有那么一丝念想。可现在离宫就要被继母推进火坑里去,她当然宁愿一辈子在宫里,重活累活又不要她做,跟着得宠的妃嫔,俨然半个主子的尊贵,哪个愿意出宫去受那种委屈。
但环春也嘀咕说:“继母从前不这样,我小时候她刚嫁来奴婢家里时,对奴婢和哥哥都很好,后来有了自己的孩子也不苛待我们,十几年不相处竟变了个人似的。嫂嫂私下还跟奴婢说,继母偏心自己的儿子媳妇,总是打她骂她,想想都可怕。不知我回宫,继母是不是又要虐待我嫂子了。”
岚琪又不知环春家里的事,热情地说:“我回头给我阿玛带句话,让他在外头给你哥哥找一处小房子,让你哥哥嫂子搬出去住,往后不受气好不好?你额娘留下你们兄妹,你自然要多疼自己亲哥哥亲嫂子的。”
环春很感激,又笑说她在宫里的俸禄和得的赏赐攒了好些年,足够自己给兄长置办土地房子,不必岚琪操心,反正往后一辈子跟着主子了,不愁吃喝,那些钱留着也没用处。岚琪见她原来什么都计划好了,心里一块大石头才落下,真真安逸起来。
隔天皇帝趁午膳闲暇过来坐坐,岚琪支开下人悄悄对玄烨说了这些事,唏嘘着:“臣妾真是身在福中不知福,还总闹着您撒娇说委屈,环春那样的才可怜,往后臣妾不缠着您了。”
玄烨心里最明白环春家中是怎么一回事,面上却假装哭笑不得:“和你什么相干,乱想的,环春再好也是奴才,你怎么拿自己和奴才比?”
岚琪想说自己也是宫女来的,可又觉得不该藐视了玄烨给自己“德妃”的尊贵,便笑着答应。玄烨则轻轻摸着她的肚子说:“瞧见你这样精神,朕不吃饭都饱了,朕时常想,朕想要咱们的孩子,可你生孩子就是受罪,朕又舍不得,实在矛盾。”
“皇上只稀罕孩子,还稀罕什么?”岚琪娇然道,眼波流转十分妩媚,黏糊糊地凑到耳边低语。玄烨竟是面上一红,照她额头重重一巴掌:“不害臊。”
两人正亲昵,外头突然听见梁公公的声音说:“万岁爷,四阿哥在慈宁宫闯祸了。”
岚琪和玄烨闻言都变了脸色,皇帝立刻问:“可有人伤着?”
梁公公忙道:“只有五阿哥划破了手,具体怎么回事奴才也不清楚,只是慈宁宫来人请万岁爷过去瞧瞧。”
岚琪很担心,可克制自己眼下不该以生母身份跑过去,何况她一直安胎不出门,这会儿跑去显然是不给皇贵妃面子,闷闷的不作声。玄烨便安抚她:“朕去瞧瞧,回头什么事都告诉你,你安心等着。”
“皇上只管去忙,派人来送一句话就好。”岚琪温顺地反过来安抚皇帝,更劝他,“孩子顽皮总是有的,皇上不要太苛责皇贵妃娘娘。”
玄烨道:“朕自有分寸,胤禛还那么小。”
玄烨至慈宁宫,门前太监直接把圣驾引入暖阁,进门便见满地碎裂的珊瑚,殷红一片,小太监时不时提醒:“万岁爷小心脚下。”而未及祖母跟前,已见祖母盘坐在炕上口中念念有词,指间佛珠悠悠轮转,似听见了动静才睁开眼,淡淡地看着皇帝。
另一边干净的地上,皇贵妃正屈膝跪着,娇小的胤禛依偎着娘亲跪坐一旁,皇贵妃面上满满都是护犊之色。再一旁,太后抱着嘤嘤啜泣的五阿哥,这个孩子更小。而太后身边,还有惠妃和荣妃领着三阿哥垂首不语,瞧得出来这情形下,她们俩很尴尬。
玄烨定了定神,笑道:“这是怎么了?”
太皇太后似乎也不大生气,反而更多是无奈,苦笑着:“皇帝来了就好,劝劝你的皇贵妃吧,哀家说没多大的事儿,皇贵妃非要哀家降罪责罚,这不,两边僵着了。”
玄烨便看着表妹,微微恼怒地说:“何以悖逆皇祖母的意思?皇祖母素来仁厚,哪里动不动就要责罚人的?”
皇贵妃明明是要求受罚的人,周身却见傲气,扬着脸说:“胤禛摔碎了太皇太后心爱的珊瑚,还有翡翠如意和东珠玲珑塔,都是价值连城的东西,一声算了是太皇太后慈爱,可传出去,旁人不知要说臣妾怎么包庇四阿哥。但是胤禛还小,经不起打骂,臣妾愿意代儿子受罚。”
玄烨很气恼,又不想当着惠妃、荣妃的面责骂皇贵妃,转而怪她们两人:“皇贵妃性子急,你们怎么不劝劝,年长她几岁的,虽有位分高低,也是做姐姐的了。”
惠、荣二人好不委屈,纷纷屈膝告罪,皇贵妃却更狂傲:“皇上怪她们做什么,她们有什么资格来劝臣妾?”
玄烨怒然呵斥:“胡说什么?”
“皇阿玛不生气。”胤禛突然叫起来,从母亲怀里站起身,脸上还挂着几滴泪珠,却大声说话护着母亲,“皇阿玛,承乾宫有好多的,这些不稀奇的,皇阿玛不要骂人,这些不值钱!”
孩子的几句话直听得满室寂静,童言最真,胤禛必然是平素学来听来的,才会这么毫不顾忌地说出口。可想在这孩子的生活里,翠玉珊瑚都是不值钱的东西,承乾宫里的确有许多奇珍异宝,是六宫之中最富丽堂皇的地方,毫无疑问,皇贵妃出身富贵养成的骄奢脾气,全映在孩子身上了。
“都是你教的?”玄烨痛心地看着皇贵妃,想象着长此以往,将来长大的四阿哥,会是怎样挥霍无度的纨绔子弟,反正皇贵妃家里有钱,几世几代也用不完,只要做额娘的源源不断给体己,那点俸禄根本不会看在他眼里,想想到时候大臣百姓们要怎样看待这位皇子,玄烨就一阵阵心寒。
再看看四阿哥的亲娘,岚琪面上小气吝啬,却总说要言传身教,不让六阿哥将来养出不知节俭的坏毛病,说皇家子弟虽富贵,也怕用钱无度坐吃山空。两相比较,每每让玄烨禁不住后悔把四阿哥养在承乾宫。
皇贵妃赶紧把儿子拉回来不让他再开口。座上太皇太后终于道:“孩子们顽皮窜来窜去,打碎几件东西不稀奇,稀奇的是这孩子动不动就说这些话,不仅不知错,还叫嚣着家里有许多,叫嚣着这些价值连城的东西不值钱。他才三岁,可三岁看八十,皇上?”
玄烨面色沉沉,又见胤祉在边上,也不晓得是偏心胤禛,还是唯恐胤祉也学了坏习惯,竟斥责三阿哥:“为何带着弟弟在屋子里跑,你额娘没教你,在宫殿之中不能乱跑吗?上次把你姐姐脸划破了,朕教训你的那些话,都没记住?”
胤祉不过五岁,皇家子弟虽然早熟,五岁的孩子也实在熟不到哪儿去。胤祉胆子又小,被父亲一骂就哭了,捂着脸钻在母亲怀里呜咽,这下玄烨更恼:“一个男孩子,动不动就哭,荣妃你惯得他这样缠你?”
荣妃眼眉紧绷,她这些年虽然不大得宠了,可皇帝从来半句重话也没有,破天荒地砸过来这么一句,她真是委屈极了,可不敢辩驳,更不敢再惹恼皇帝,倒是皇贵妃又开口:“皇上迁怒荣妃做什么?孩子们跑来跑去、天性活泼,也有错吗?”
玄烨本不会为了几株珊瑚几块翠玉生气发火,可皇贵妃的气势态度实在让他无语,孩子这样教是不成的,他必定要约束表妹。但她有皇贵妃之尊,实在不宜当着荣妃、惠妃的面斥责,偏偏表妹一而再地撞上来挑衅,连一旁的太后都跟着摇头了。
玄烨失望地阖目,睁开眼便唤人到跟前,众人不晓得他要做什么,只听皇帝说:“去拿两把戒尺来。”
戒尺自然是责打孩子用,可一个五岁一个三岁,要怎么打才算惩罚,而他们小小的身体又要如何承受?
皇贵妃刚要开口,太后已先道:“皇上,还在年节里,小孩子顽皮不碍事,胤祺手上是自己去抓碎珊瑚划伤的,和胤祉、胤禛都没关系,你不要太生气了。”
玄烨欠身称是,却没答应打不打,又稍稍看了眼祖母,只见太皇太后气定神闲,什么话也没说。
小太监很快拿来两把戒尺。三指宽的戒尺,深褐色的木质泛着骇人的光泽,胤禛被宠惯了竟还不懂这是做什么用的,胤祉却见过母亲拿戒尺教训姐姐,知道要挨揍了,立刻扯开嗓子哭。
可两把戒尺却被扔在了地上,皇贵妃和荣妃面前各一把,玄烨冷声说:“儿子是你们养的,自己领回去教训,做错了事不能不罚,朕不要养没出息的皇子,再有这样的事,你们做额娘的也难逃罪责。年节里,又在皇祖母和皇额娘面前,不宜打骂,你们各自领回去打。”
皇贵妃面色苍白,直愣愣地瞪着玄烨。身后荣妃亦是怔在那里,还是身后惠妃推了她一把使眼色,才颤巍巍地抓起了地上的戒尺。胤祉吓坏了,使劲儿往惠妃怀里钻,不要额娘打他。惠妃推着荣妃赶紧磕头谢恩,硬着头皮把娘儿俩拉出了暖阁。
胤祉的哭声渐行渐远,这边胤禛却噘着嘴睁大眼睛,也不知是不懂得害怕,还是真的不害怕,站在皇贵妃身边,竟一声也不哭。
“皇贵妃,皇帝成全你了,领了戒尺回去吧,胤禛还小,打两下吓唬一下便是了,别打重了。”太后见婆婆不作声,自己便开口,见皇贵妃看她,立刻皱眉头使眼色,让她赶紧走。皇贵妃再倔强也不傻,不服气地伸手抓了戒尺,叩首谢恩后,拉着儿子走了。
殿内再次寂静,乳母来抱走了五阿哥,太后起身看了满地碎裂的珠宝,笑着道:“岁岁平安,臣妾让工匠们拿去做耳坠簪子,另做成一批首饰,皇额娘再赏赐给孩子们吧。”
太皇太后点了点头,太后便欠身告辞,留下祖孙俩。玄烨闷闷地坐到一旁,太皇太后却笑道:“瞧见你动怒,我也不好开口了,其实没打算叫你过来发脾气,可你这到底是着急这几个孩子,还是为了皇贵妃恼怒?”
玄烨坦白道:“岚琪若知道,心里一定难受极了。”
太皇太后笑道:“原来在这上头不高兴?可你要真的不高兴,岚琪才难受呢。三五岁的小娃娃,慢慢教就是了。我让你来瞧瞧,就是想镇住皇贵妃,胤禛虽小,言行有礼可爱大方,她本教得不错,只这不爱惜东西、大手大脚的毛病,不是一两次了。之前我总想兴许是孩子不懂事,几次三番的,就觉得该管管了,必然是皇贵妃出身富贵沾染的毛病,悉数都传给了孩子。”
玄烨颔首道:“皇祖母忧心的是,虽是皇家子弟,也不该有这样的毛病,不然再大的江山,将来也要败在他们手里。”
太皇太后劝道:“不必说得这样严重,你费心留意便是,我还有精神,也会替你看着。”
玄烨苦笑:“都说德妃出身低微,不配得朕的宠爱,不配有妃位的尊贵,可她的言行品德,哪一点不如这些世家小姐?出身低微才知道什么是世间疾苦,她瞧着傻乎乎的,心里头什么都明白,胤祚才这么点大,她已经担心儿子将来有骄奢淫逸的毛病,拘束着永和宫里上上下下,自己怀着孩子都舍不得用红罗炭。”
太皇太后乐不可支:“你这是生气,还是在夸她?岚琪好,我还用你来说,在我这里做事都点点滴滴不肯浪费,苏麻喇都说过她几回了。”
玄烨这才有几分笑意,他还是头一回听说,原来岚琪在慈宁宫里主事时,也拘束下人的用度,不让她们浪费。本来慈宁宫里什么都是最富裕的,宫里任何好东西都十足地往这里送,宫女们泡茶做饭都浪费惯了,苏麻喇嬷嬷年纪大了也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倒是这些年岚琪过来,年年省下许多银子。
玄烨离开时还道:“等她身子好了,是该慢慢让她管六宫的事了。”
可太皇太后却说,管理六宫需耗费心血,如今岚琪正年轻,还有大把的青春可以陪在玄烨身边,她若之后身子好,自然多些子嗣好,好的额娘才生得出好的儿女,让玄烨暂不必为六宫的事操心,惠妃、荣妃还没过足妃位的瘾,不宜就此削弱她们的权力,以免再生事端。
承乾宫里,皇贵妃自己也明白她把皇帝惹怒了,可是以她对金银玉器的不在乎,在她的意识里,真不是什么值得大惊小怪的事。总觉得哪怕将来胤禛大手大脚过日子,她照样养得起儿子。
但皇贵妃不傻不笨,当然明白太皇太后和皇帝为什么生气,虽然她养得起,他们佟家有的是钱,可胤禛是爱新觉罗家的皇子,爱新觉罗家不允许孩子骄奢淫逸。她不能养出一个挥霍无度的纨绔子弟,不然今天是训斥几句,将来说不定要把她的宝贝儿子关进宗人府去。
这会儿戒尺在手,皇贵妃盘坐在炕上,小小的胤禛噘着嘴坐在对面抹眼泪,刚刚一尺子抽在左手上,小家伙竟吭也不吭一声,眼泪是掉了不少,就是不张嘴哭。
“手伸出来,还有两下。”皇贵妃瞪着儿子,胤禛却把手藏到了身后去,摇着脑袋说:“额娘不要打。”
“伸手。”皇贵妃重申,可胤禛怎么也不肯。她没了耐心,本来就满肚子火,扑过来拽出儿子的左手,哗哗两声抽打,嫩白的小手上突起红印子,这两下实在太疼,小家伙绷不住,扯开嗓子就哭,钻进母亲怀里撒娇痴缠。
皇贵妃自己也眼泪汪汪,扔了手里的戒尺,抱着儿子说:“胤禛,额娘带你真的不容易,你不是额娘的儿子,额娘对你好、对你不好都要被人指指点点,你太祖母又不喜欢额娘,额娘真的好难……”
这样的话皇贵妃还是头一回说,可这会儿四阿哥哭得大声没听见,哪怕听见了也未必能懂。母子俩抱着哭,青莲在一旁看得很无奈,好在皇贵妃气性高,哭了会儿就抹掉眼泪,捧着儿子的手亲了又亲,又亲亲脸颊哄他,坚定地说:“额娘会好好教你,我们胤禛一定是最好的皇子。”
说着便吩咐青莲:“把四阿哥屋子里的东西收一收,拿来学数数用的珍珠宝石都换掉,去御花园里找些鹅卵石代替好了,往后承乾宫里要低调一些,慢慢来。”
慈宁宫里的事渐渐传在六宫,岚琪也多多少少听见些,三阿哥、四阿哥被皇上赐了戒尺回家挨打的事也晓得。后头荣妃娘娘打得凶,皇贵妃虽只拍了几下,听说四阿哥也哭了很久,她听得心疼,可又硬着心肠说:“坏毛病是要改,小孩子不打不成器的。”
环春笑着说:“咱们六阿哥遇见主子这样的额娘,自小算计着一个铜板掰成两半花,将来怎么也不会为了这些事挨打的。”
岚琪又气又好笑,指着炭盆说:“还是红罗炭堂而皇之地烧着,我说过你们没有,真想去问荣姐姐把戒尺借来,好好捶你们几个。”
边上香月笑嘻嘻得意地说:“这可是万岁爷的旨意,娘娘打不着奴婢们的。”
环春却骂她:“你得意什么,昨儿还打碎了一只青花瓷双耳瓶,我还没收拾你呢。永和宫里统共那么几件宝贝,都是在你手里坏的,娘娘不计较罢了,把你送去别处试试看?”
香月赶紧拉着岚琪求救,岚琪乐不可支,主子奴才笑成一团,没见有不高兴的。毕竟这件事对岚琪而言是好事,能有太皇太后和皇上出面约束皇贵妃教导四阿哥,是再好不过的事。而她也不怪皇贵妃,毕竟人家自小富贵惯了,并非刻意把四阿哥教成这样,是承乾宫里的日子,一直就这么过的。
元宵前闹出这么一件事,说好不好说坏也不坏,小阿哥们挨了打撒撒娇,也就过去了。倒是皇帝因为无故迁怒荣妃,而在景阳宫留了两天,荣妃看着是因祸得福,但也有让她尴尬的事。
皇帝头一晚在景阳宫歇着时,温贵妃那里又喊不舒服,消息传过来,荣妃还好心劝皇帝去看看。玄烨却恼怒地说:“朕又不是太医。”唬得荣妃不敢再多嘴,之后又来过一回,照样被打发了。
孕中情绪不稳的钮祜禄氏哪里受得了这委屈,一次次被打发回来,听着冬云敷衍的解释,竟是委屈得垂泪说:“你不是讲没人敢惹皇贵妃吗,怎么如今连荣妃都不敢惹了吗?难道荣妃比乌雅氏还金贵?”
冬云在钮祜禄皇后身边十几年,皇后从未有过身孕,她并不大懂该如何照顾好孕妇。虽然温贵妃是第二次怀孕,可第一次前前后后闹得天翻地覆,当时贵妃还什么都不在乎,一心只想摆脱家族的束缚,而这一次,她在乎皇帝在乎孩子,又闹得咸福宫上下跟着折腾。冬云真真心力交瘁,可又实在觉得她可怜,再想想旧主恩情,唯有硬着头皮继续伺候在身边。
类似此刻的幽怨,冬云听得已经麻木,想必她安抚主子的话,温贵妃也早听得麻木。只等久了闹不动了,温贵妃就会护着肚子说:“如果姐姐在多好,她一定会帮我多多请皇上来。”
元宵这日,清早妃嫔们在宁寿宫给太后请安,太后差遣惠妃来咸福宫看看温贵妃,顺便问问她夜里是否赴宴。惠妃独自一人来,进门就听小太监笑问:“惠妃娘娘又来看觉禅贵人吗?贵人她昨天有些风寒,怕传染给贵妃娘娘,说病愈前不出门了。”
惠妃心里冷笑一下,面上则关心:“那你们要尽心伺候着。”又说她是来给贵妃请安的,大大方方进了门,见温贵妃坐在窗下发呆,心知温贵妃有痴病,便拣她爱听的说:“太后娘娘昨儿听皇上说起,今日元宵宴贵妃娘娘若也能在就好,姐妹里头娘娘猜谜最聪明,有您在才有乐子,太后便打发嫔妾来问问娘娘今晚去不去,若是去的,给您留最好最舒服的位置。”
温贵妃眼中放光,痴痴地问惠妃:“皇上这样对你说的?”
惠妃眼珠子一转,笑道:“不是对嫔妾说,是对太后娘娘说的,太后娘娘提起来,就让嫔妾来请您,问您去不去,娘娘身子可还好?瞧您总是宣太医,要是不稳当,还是不要去人多的地方,嫔妾替您去回话。”
“我很好,我要去的。”温贵妃欣喜不已,得知玄烨记挂她想让她去赴宴,高兴得什么似的,笑着说,“我现在肚子还没显出来,往后笨重了倒不能四处走动了,今晚很想去凑凑热闹。”
惠妃便答应下,又絮絮说些家常话,告知她该如何安胎如何饮食,正说得高兴,婴儿的啼哭声传来,哭声嘹亮刺耳,好些时候不见停下来。温贵妃才欢喜些的神情渐渐又黯然,自言自语地呢喃着:“烦死了烦死了,他怎么总是哭……”
“嫔妾去瞧瞧,娘娘安心。”惠妃殷勤地安抚了温贵妃,留下随侍的宫女只身往八阿哥的屋子来。奶娘乍见有人进来吓了一跳,以为温贵妃又来训斥她,但看清是惠妃娘娘,才战战兢兢行了礼,说八阿哥刚刚尿湿了,可换了尿布还是哭,快足岁的孩子了,比起小时候更难伺候。
惠妃笑笑说没事,抱起小阿哥来哄着:“小乖乖怎么了?惠娘娘来了,快给惠娘娘笑一个,八阿哥真乖……”
这样哄着,八阿哥竟真的不哭了,笑呵呵地看着惠妃,对他来说惠妃该是生面孔,可见了不仅不陌生,更像有缘似的,伏在肩头很依赖。惠妃轻轻拍他,跟他说说话,哭累了的小家伙就迷糊了。
乳母唏嘘:“真是惠妃娘娘有法子,奴婢伺候了八阿哥这么久,还是不得法。”
此刻边上其他宫女收拾换下的尿布水盆之类的东西出去了,惠妃见只有乳母在跟前,想起她刚才突然见到自己时的恐惧,以及脸上一直聚在眉间散不去的怨气,心内几转,便试探道:“贵妃娘娘有了身孕,听不得吵闹,为了八阿哥哭泣若责怪你们,你们也别往心里去。”
乳母幽怨地别过脸垂着眼帘说:“哪里是现在有了身孕呀,娘娘她一直都烦八阿哥哭,喜欢的时候喜欢,不喜欢的时候怎么都讨厌。”
惠嫔又故意道:“有觉禅贵人在,她会帮你们的。”
乳母更是苦笑,无奈地看着惠妃说:“娘娘疼爱小阿哥,自然这样想,可偏偏人家……”
这话到底没说下去,乳母也有顾忌,但惠妃已掐准了她的心思,便故作不经意地轻声道:“八阿哥似乎挺喜欢我,我也喜欢这孩子,八阿哥若能养在长春宫就好了。”
谁知乳母竟来劲了,认真地盯着惠妃问:“娘娘这话可当真,反正贵妃娘娘和觉禅贵人都不喜欢八阿哥,娘娘何不请皇上下旨抱过去呢?”
看得出来,乳母是受够了,瞧她面色憔悴身形瘦削,惠妃记得胤禔的乳母很是丰润饱满的女子,心想她这样子也难有好的奶水,吃喝不能可口,还要受罪受气,便把心一横,轻声道:“请旨多难,定下了的事,突然被我抱走,我也怕别人说三道四不是?”
乳母悲戚戚道:“若是如此,真真没有人再疼八阿哥了。”
惠妃笑道:“有乳母你疼啊。”
乳母把睡熟的孩子从惠妃怀里抱过来放进小床里,掖了被子,口中轻声说:“奴婢只是个奴才,疼阿哥有什么用。”竟是转身来求惠妃,“娘娘,您就当可怜可怜八阿哥吧。”
惠妃知道,什么可怜八阿哥,是可怜乳母她自己才对。既然彼此一拍即合,她也不再有所顾忌了,拉了手轻声道:“不能别人来要八阿哥,得让温贵妃娘娘自己推出去才好,乳母你若愿意吃些苦头,等温贵妃抛弃八阿哥时,本宫自然在外头接你们去长春宫。”
乳母想也不想就连连点头,略略恨道:“奴婢还怕吃苦吗?娘娘要奴婢怎么做?”
惠妃傲然一笑,狠心地说:“让八阿哥哭,成天使劲地哭,温贵妃若骂你罚你,你受着些,你是乳母要喂养阿哥,她不能把你怎么样,多担待些就好。可不管她怎么发脾气,你还是要让八阿哥日日夜夜哭,哭到她受不了为止。”
乳母不笨,她或许也是看穿了惠妃的心思,才会见面没说几句话就求,对她来说能有个好去处才是解脱,在这里迟早要被温贵妃折腾死。这会儿听说要她让八阿哥每天哭,就明白是要彻底让温贵妃厌弃才好,于是郑重地答应:“奴婢能做到,也请娘娘到时候一定为奴婢说几句话,接八阿哥去长春宫啊。”
这是自然的,惠妃等这个孩子,从觉禅氏怀孕到如今,近两年都不曾放弃,还能等不及十天半个月吗?就温贵妃如今痴缠皇上的劲头,八阿哥哭闹几天就够逼疯她的了。
这般说定,又哄得八阿哥安睡,惠妃调整心思再来瞧瞧温贵妃,她果然情绪稳定了一些,之后帮忙挑选了夜里穿的衣裳,便心满意足地回宁寿宫去复命。
是夜元宵宴,玄烨赐群臣宴,后宫妃嫔以皇贵妃为首,奉太皇太后、太后一同赴宴。让太皇太后高兴的是,竟瞧见岚琪一袭吉服出现在宴席上,被荣妃和端嫔簇拥着来向她请安,太皇太后心疼地拉她在身边说:“还行什么礼,瞧瞧,气色好人也胖了,阿弥陀佛,真是祖宗保佑。好久不见你了,实在想得很,想亲自来永和宫看你,又怕别人说闲话。这些日子你不在跟前,我吃饭都不香了。”
荣妃在旁笑道:“皇上知道您想德妃妹妹,让臣妾和端妹妹把她伺候来呢,这下人在跟前了,太皇太后今晚可要多喝一杯。”
太皇太后自然高兴,老人家一乐呵,女眷们都欢喜开了。上首皇帝左右携皇贵妃和温贵妃坐,时不时与二人说说话,温贵妃欢喜异常,精神奕奕神采飞扬,瞧着根本不像胎气不稳的人,众人不免私下揶揄,面上则都和和气气。
之后赏灯猜谜,君臣共庆,其乐融融,玄烨便兴起,邀群臣以柏梁体赋诗,众臣恭请皇帝起诗,皇贵妃从容起身给皇帝斟酒,他饮下后便有一句:“丽日和风被万方。”
座下大学士勒德洪起身接道:“聊云烂漫弥紫阊。”便有明珠续:“一堂喜起歌明良。”李霨大人道:“止戈化洽民物昌。”玄烨击节赞好。
大学士冯溥再吟:“蓼萧燕誉圣恩长。”之后有“天心昭格时雨旸。丰亨有兆祝千箱,礼乐文章仰圣皇。庙谟指授靖八荒,春回丹诏罢桁杨。河清海宴禹绩彰”……只听文采奔涌,歌颂圣主明君,一时不歇。
女眷们坐在一起,大部分人听不懂,难免无聊,太皇太后也笑问:“这都念的什么?”边上端嫔更道:“这是吟诗还是做对子,怎么大人们都自顾自联起来了?”
岚琪却听得很有趣,听端嫔说不知道,一时技痒露才,顺口就说:“汉武帝昔日赐宴柏梁台,邀群臣赋诗,人各一句,句皆用韵,后人遂以每句用韵者为柏梁体。姐姐瞧着大臣们自顾自地联句,实则每句七言,都押平声韵,全篇不换韵,这才是有趣有才的地方。”
众妃听得懂的不多,惠妃笑道:“早年我去钟粹宫,妹妹就老在屋子里念书写字,我让你去考状元,你还不肯呢。”便与太皇太后笑道,“太皇太后您看,咱们德妃娘娘是不是有状元之才?”
太后在一旁道:“你别取笑了,瞧瞧德妃脸都红了。”
岚琪在家闷久了,难得相聚一时兴奋,不知分寸地就说出口。旁人玩笑并不至于叫她脸红,可是瞧见皇帝听见这里的话,笑意欣然地望着他,彼此四目相接就是柔情,才惹得她满面红晕,又得意自己的书没白念,想着玄烨也一定高兴,心里就止不住欢喜。
赋诗之后,外头有人来请旨请太皇太后、太后和皇上赏花火,这才是女眷和孩子们欢喜的事,纷纷簇拥着太皇太后、太后随皇帝出了殿门。殿外天冷风大,太皇太后便道:“温贵妃和德妃都有身孕,别凑在前头,到我身边来。”
温贵妃本想跟着皇帝的,听太皇太后这样说,也不敢违逆,不大情愿地过来,德妃则在另一边,再有太后领着大阿哥和太子,妃嫔、阿哥、公主聚在这一边,另一边才是皇帝带着群臣。
玄烨点了火交给小太监,一道道手传下去,第一发烟火被点燃,嗖嗖声响,但见星火蹿入夜空,旋即四散而开,姹紫嫣红斑斓璀璨,女眷大臣们纷纷拍手叫好,烟火爆竹轰隆,喝彩笑声不断,又见烟雾蒸腾,很是喜庆。
这边有大臣正对玄烨恭维盛世繁华,突然听见尖叫惊呼声,玄烨循声望过去,但见一烟火偏了方向,直奔女眷那边去,离得有些距离还看不清蹿到什么人的跟前,等玄烨奔过来时,已听见乱七八糟的人喊:“快搀扶太皇太后,快搀扶太皇太后……”
可皇帝走近,却见这边摔倒了一大片,太皇太后很快被人搀扶起来。可灯笼聚拢,惊见温贵妃和德妃都倒在地上,环春冬云几人各自护着自己的主子,岚琪眉头紧蹙双手抚着肚子,而另一边温贵妃已失声哭起来:“疼……肚子疼,皇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