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重回故乡
黄巾起义仅仅过去两年多,皇帝刘宏不顾天下安危,又恢复到以前的状态,一方面横征暴敛恣意挥霍,另一方面打击功臣重用宦官。十常侍恃宠而骄卖官鬻爵,几乎将京城的耿介之官排挤殆尽。原先不过是百姓对朝廷不满,如今士大夫和地方豪强也不再买账。
在昏君佞臣压榨下,各种各样的造反和起义接连不断。荆州赵慈斩太守秦颉揭竿而起,长沙区星起义,零陵周朝起义,桂阳郭石起义,鲜卑部落抄掠幽州,汉阳匪首王国造反,陇西太守李相如叛变,酒泉太守黄衍投降羌人,凉州土豪马腾造反,休屠格胡骚扰陇西,辽西乌丸丘力居叛变,中山太守张纯造反……省中告急的书简堆成了山,朝廷每天处理的事情就是来回调兵,没完没了的平乱。
今天有人造反,明天就去剿灭,后天复叛,大后天再平叛,周而复始恶性循环。西北的凉州、东北的幽州、中原的荆州、东南的交州完全失控,天下十二州几乎丧失了三分之一!
不过,曹家所在的沛国谯县始终波澜不惊。虽然政令捐税繁苛,但始终没有人能高举义旗。一来是地处河南边缘未受到黄巾之乱的冲击;二来也是因为沛国相袁忠清廉守正颇有人望;三来也多亏那位参与平灭黄巾的曹大人赋闲在乡,这也算是一种震慑吧。
曹家当年曾受宋氏牵连衰落一时,在那之后便添了不少忧患意识。曹嵩令小儿子曹德广求田舍、积蓄水碾,没想到在这等动乱年月却大见功效。
皇帝刘宏修复南宫之后,为了逾越光武玉堂的威仪,自全国各地征调了无数车铜器铜钱,溶化后铸成四座手托露盘的铜人,每座都有两丈多高。还有四口黄钟,以及天禄、蛤蟆、吞水兽,皆庞大威严工艺精湛。皇宫是气派了,但民间却钱币稀少,财货不通商贾难行。刘宏又下令将原来的五铢钱改铸成薄薄的四出钱。这种钱做工粗糙又品相恶劣,虽然数量多了但价值低下,所以一时间钱贱物贵。又因为局势动乱,粮食的值钱程度更是翻着倍的往上涨,城镇之人若是想买一斛粮食,得带着成筐的钱出门,搞得老百姓只得以物易物。
在这种情况下,曹家的那些田产地业可就大有收益了,粮食收上来就已经成了钱。良田不停的产、水碾不停地磨,佃户栽植桑树,农妇养蚕织布。左有夏侯氏的庄园放羊牧马,右有丁氏的川林摘果伐木。
三家产业相通,俨然可以自给自足闭门成市了。曹德、夏侯廉、丁斐皆治家有方,不但族人生活富裕,佃户也颇有些存粮,更有结余之物换钱为备。
曹操做官和打仗的本事倒有半挂子,但少事生计管不了农庄。整天看弟弟带着族人捧着算筹、账簿来来往往,自己一点儿忙都帮不上,不禁感慨已经离常人的生活太远了。人活着先要糊口,可曹操连这点本事都没有。虽说他当了十年的官,不曾贪贿分文,但从小家财万贯大手大脚,他挣的那点儿俸禄还不够摆谱施舍的,实际上还是靠家财度日。如今不再是官身,俸禄也断了,家资全赖弟弟打点,自己成了一个只会伸手要钱的窝囊废。
这样的日子过久了,曹操终究面子薄,与弟弟商谈要学着分管些产业,省得给他添麻烦。曹德嘿嘿笑道:“阿瞒也太多事!自家兄弟何谈彼此?小弟管家已久轻车熟路,兄长只管读书逍遥也就是了。何必操心这等俗务呢?”搞得曹操更不好意思了。
一次不行谈两次,二次提起曹德还是这话,到了第三次,曹德也有些烦了:“兄长莫非不信任小弟?这家资所供你我皆是一样。数年前小弟就给哥哥划了产业,良田好木皆有明细,取来账簿一看便知。哥哥何时想分家,只管对小弟讲。你若是自己不通这些俗务,我拨几个能干的小厮帮你打理。你愿意分家吗?咱们可以至书父亲商榷此事。”
这番话可把曹操吓坏了,连连摆手:“误会了,误会了!你我自小相依谈何分家。”从此再不敢提帮忙的事。
曹操觉得这样琐碎又无奈的生活实在烦闷。闲来无事骑马游走,突然想起当年藏匿卞氏姐弟的那几间草房。至县东五十里处观看,见篱笆茅舍依旧,只是蒿草早有一人多高。这地方四下并无其他田舍,又守着山麓甚是宁静。赶忙回家吩咐小厮重新打理,将茅舍修葺一新,又多盖上两间。从此曹操搬到茅舍居住,春夏习读书传,秋冬戈猎,只有卞氏夫人带着丫鬟环儿相随,可谓远离一切烦扰。
转眼间一年的光景就要过去了,曹操就在这种半隐居的生活中打发着时间,似乎是找到了无忧无虑的安宁。
突有一日曹操正在读书,卞氏过来抱着他的脖子,吟道:
瞻彼淇燠,绿竹猗猗。有匪君子,如切如磋,如琢如磨。
瑟兮僩兮,赫兮咺兮,有匪君子,终不可谖兮!
瞻彼淇燠,绿竹青青。有匪君子,充耳琇莹,会弁如星。
瑟兮僩兮,赫兮咺兮,有匪君子,终不可谖兮!
瞻彼淇燠,绿竹如箦。有匪君子,如金如锡,如圭如璧。
宽兮绰兮,猗重较兮,善戏谑兮,不为虐兮!
她本歌姬出身,甚通风雅,唱得俏而不妖。曹操笑道:“为夫我这副长相,还称什么美男子?你还真是敢夸。”
“谁唱你啦?”卞氏一蹙娥眉,“你都年过而立了。”
“那又如何?这首《卫风?淇燠》本来就是唱郑武公的,郑武公保周室,辅政到九十岁,我才三十三,为什么不能唱我?”
卞氏娇嗔道:“就你知道得多!那都是仕途官人之学,我们唱歌人只知曲调,可管不着那么多劳什子。”
曹操一阵心疼,当年为了功名在桥玄的指引下苦读《诗经》,终于以明古学而起复,如今又回到了白丁之身,那些仕途官人之学岂不是白下苦功了吗?
卞氏似乎是看穿了他的心思,不容他多想,适时地在他脸颊上吻了一下。
“你干什么呀?老夫老妻的了,还当着丫鬟面呢?”
卞氏一回头,看见环儿正掩着笑进来,也随着笑道:“什么丫鬟?她可是我义妹,又不是外人,看见了不打紧。”
曹操白了她一眼:“你不要妨碍我读书。”
环儿跑过来道:“爷您好痴,姐姐出怀了都不知道。”
“出怀?”曹操一愣,直瞪着卞氏的肚子,“你……你有了?”
“我的皇天祖宗哟!”卞氏刮了他的鼻子一下,“都快五个月了,肚子都有点儿大了,你竟丝毫不觉。环儿嘴快,若依着我,始终不告诉你,九个月零十天瓜熟蒂落,看你这个当爹的臊不臊!”
曹操赶紧把耳朵贴到她肚子上听。
“四个多月能听出什么?我唱《淇燠》,唱的可是我儿子,将来必仪表堂堂,可别随了你!”
“你怎知是儿子,不是闺女?”
有道是母以子贵,卞氏自然更愿意生个儿子,口上却道:“这孩子不老实,时不时地折腾我,料是个不省心的小子。”
曹操傻笑道:“儿子闺女都一样,总比生个茄子强。”
“去你的!不正经!”卞氏擢了他脑门一下,“哼,天天在一处,我肚子大了你都视而不见,也不知道天天想的是些什么?”
“我看见了,以为日子过得好,你养胖了呢!”
“呸!你就耍贫嘴吧。”卞氏起身收拾满处的书简。曹操见她弯腰低头,赶忙抢过来:“我来吧!我来吧!小心伤了身子。”
小环儿都逗笑了:“爷也太多虑,才四个多月。”
话虽这样说,从这一天起曹操便不敢叫卞氏再做什么了,凡事不是自己抢就是张罗环儿去办。半个多月下来他实在坚持不住了,天天提心吊胆不说,书也没心思看了。卞氏见状叹道:“我在这里你不得安心,倒不如回去,下人多也好支使。”
曹孟德真可谓诺诺连声,差环儿回家叫车,仔细叮嘱要准备宽车老马莫要颠簸。转天一大早,小舅子卞秉就亲自赶了车来。曹操把三层草席又铺又垫,像下人伺候主子一般把卞氏搀上车,叫环儿服侍着,自己却同舅爷跨车沿。卞秉也拿他玩笑:“姐夫不当官,却是个当下人的料。就是我们娘家人瞅着都疼得慌,一来心疼你,二来心疼钱。二千石的仆从,用不起呀!”这话虽是诙谐,却叫曹操心里惴惴,只道:“我是为了你姐姐嘛。”
“少说废话!”卞氏在后面插了嘴,“你是为了你儿子!”
“是是是,大奶奶说得对。”曹操乔模乔样一答应,车里车外的全乐了。
五十里路也不算近了,曹操又不让卞秉加鞭快赶,马车简直变成了牛车。清晨就出了茅舍,走到自家村口早就过午了,楼异顶着太阳迎了小一个时辰。
刚进庄园,族里的婶子媳妇们就都来了,围着车跟卞氏闲话,还有拿些果子、鸡卵来的。女人见面话就是多,尤其是念叨生孩子的事儿。曹操一向讨厌妇道们串舌头,但今天身为孩子他爹,再烦也得赔笑。
好不容易等妇人们散去,又见儿子曹昂与小侄曹安民闹着跑来。俩孩子七岁了,还是同日落生,一起读书一起玩耍,几乎形影不离。抱着曹操的大腿喊着爹爹、伯父,撒了半天娇,又拉着卞秉,要舅舅陪他们玩。卞秉哄了几句,又从怀里摸出一把羊骨头骰子,才把他们打发走。
“你这孩子王,哄了两代孩子了。什么时候自己养个孩子呀?”
“姐夫说得轻巧,我还没成家呢!”
曹操笑道:“你看上哪家女了,我与你做主。”
“我想要谁,你们心里都有数。”说着朝车上的环儿挤了挤眼,曹操笑了笑,却假装没看见,注视前方不再搭理他的话茬。
一行人总算是慢吞吞到了家。伺候卞氏下车进屋,安置东西自有一番忙乱。曹操别的事儿不管,先往正室夫人丁氏房中告知。一开门就见丁氏坐在织机前忙碌,女儿在旁边帮忙。大丫头十岁了,自小与夏侯惇之子夏侯懋做了亲,整日跟着娘亲做活计,最听话了。
曹操笑道:“大丫头,去看看你姨娘吧。”
丁氏见女儿出去了,才对丈夫抱怨道:“你还知道回来呀!半个月才到家一趟,拿我这里当什么了?”
丁氏相貌平庸,脾气执拗,还比曹操大两岁,却是相夫教子的贤妻。尤其是当年曹家遭难的时候,丁氏主持家务勉励他用功,又把小妾刘氏临死产下的曹昂辛苦带大。
所以曹操对她与其说爱,不如说是敬重。
她手底下灵巧,梭子像条小鱼在桑麻间游来游去,边织布还一边数落丈夫:“你呀!家业不知道管,孩子还不知道疼吗?昂儿可是你的肉,你一走又是六年,回来连个面都不见,孩子都快忘了你长什么样啦!还有,虽说老人不在身边,你也得有个当儿子的意思呀。公公自洛阳来的书信一封接着一封,你不肯出去做官也罢了,正正经经到洛阳跟他老人家说一声啊!爷俩你来我往拿书信吵架,这成什么样子啦?楼异这一年光为你们爷俩跑路送信了。亏你还是孝廉,哪一点孝顺了?三十三岁的人了,一点儿正经……”
“你别说了。”曹操愁眉苦脸抚摸着她的背,“每次回来都是这么一大车话,我知道你不容易,歇歇吧!”
“冤家呀,我歇得下人,可怎歇得下心来?”丁氏说话间已将一匹布纺好,曹操帮她搭下来,摸着兹密的质地,赞道:“妻呀,你真是好手艺。不过家有余财哪儿还用亲自纺织,不要太苦了自己。”
丁氏不理他这种话,只笑道:“你看看,给咱昂儿做一袭衣裳可好啊?剩下的料子正好给卞妹妹产下的孩子。两不耽误。”
只有在这种时候,曹操才觉得她可亲可爱,笑道:“都是人家的孩子,何时你也为我养一个?”
丁氏叹了口气:“唉……你不来,我几时能养?”
“我今晚就来。”曹操坏笑道。
“由着你吧,妹妹临死把昂儿托给我,他就是我的肉。我既是你曹家的大奶奶,哪一房养出来不是我的儿?生不生的也不指望了,只盼昂儿将来有出息,大丫头能平平安安嫁到夏侯家我就知足了。”
曹操凑过身子想亲她一下,突然听外面曹德嚷道:“哥!快出来,大个子来了!”曹操赶忙出了院子,只见夏侯渊抱着一个三岁的光屁股大胖小子正哈哈大笑。
“真有你的!这么小的孩子岂由得如此折腾?你媳妇也不问。”曹操指责道。
“孟德你不懂,小孩子就要多摆弄,将来才结实没病。”夏侯渊一耸鼻子,朝曹德嚷道,“子疾,你快仔细看看吧,这是你女婿,娃娃亲你可不能赖!”他抱的是其子夏侯衡,与曹德之女指腹为婚。
“哎呀,衡儿衡儿你真胖乎。”曹德逗着孩子,“冲你这小模样倒是能当我女婿,不过冲着你爹,我还得考虑考虑。”
众人闻言哈哈大笑,说话间又窜来一个高个子粗布衣的农汉,腋下夹着钓竿,手里提着几尾大鱼。
“秦大哥!还叫您破费,小弟过意不去了。”曹操赶紧迎上。
秦邵咧嘴笑道:“朋友嘛……来!你们这等人家什么都不缺,我又是穷汉一个,就钓了几条鱼,给弟妹补补。”
曹操接过鱼交与楼异,又客气道:“秦大哥既然来了,赶紧坐下歇歇,一会儿咱们喝酒吧!”
“不留了,我还有事,改日再一起喝吧!”
他一句话未讲完,后面又有人接茬:“他不喝,我得喝!”原来是酒鬼丁冲红着脸走进来,手里攥着酒葫芦;后面还有他哥哥丁斐,手里托着个匣子。
曹操戏谑道:“你还要喝?整天跟个醉猫一样。小心喝烂了肠子醉死你!”
“醉死就醉死,死了泡在酒缸里!”丁冲说完又灌了一大口。
曹操懒得理他,忙留秦邵。秦邵却一摆手,从身后的竹篓里拿出一条最大的鱼,笑道:“我婆娘也有了,还在家等着我的鱼汤呢!咱们改天再会。”
丁斐见状一把拉住秦邵,打开手里的匣子,从里面拿出一支小巧的玉如意和一枚金簪子:“伯南兄,这点儿小意思,留着给孩子玩吧!”
“不敢不敢!”秦邵摆手,“荒年时你们几家周济了我多少,这我可不能再要了。”
丁斐是出了名的抠门爱财,今天却难得大方了一把,把两样东西塞到秦邵手里:“又不给你,是给孩子的。要是男孩给个玉如意,簪子留着聘儿媳;要是闺女给个金簪子,如意将来做陪嫁。”
“哈哈哈……你倒是会出主意。”曹操哈哈大笑。秦邵不好再推辞,收下东西,千恩万谢而去。丁斐把剩下的物件连匣子一并塞给曹操:“这些都送你家孩子了。”
“嚯!这太重了。”
“收下吧!”曹德笑道,“丁文侯可谓善财难舍,难得阔绰一把,你不要驳了他的面子。”
曹操对这满院子的亲朋笑道:“我曹操不过要养一个孩子,大家何必这样客套呢?”
丁斐把手一摆:“大家是想找个机会一起聚会聚会。人生白驹过隙,不可不察。当年咱们是在一处蹴鞠的少年,如今可都当了爹!你说这日子过得快不快呀!”
曹操感慨万千,心中暗道:“是啊!已经是当爹的人啦,光阴流逝得太快了。只是自己如今却一事无成,闲居家园,蹉跎岁月又为何奔波呢?不知何年何月才得清平之世,还能不能跻身朝堂成就功名呀!”
正在他思考间,又听嬉笑连连。一个白皙俊美的青年款款而来:五官相貌,整整端端。眼睛明亮,眉毛弯弯。身材匀称,骨骼宽宽。身披长衣,锦绣团团。举手投足,气派非凡——乃是二叔曹炽的幼子、曹仁的弟弟曹纯。还有童儿吕昭捧着书简在旁相随。
“子和,你怎么这时才来?”
“刚把孩子们放了。”
曹操一愣,诧异道:“如今你教乡学?”
曹纯拱手笑道:“小弟勉强为之。”
曹操另眼打量了他半天:当年曹家遭难,他爹爹曹炽暴死回乡路中,那时他才十四岁,哥哥曹仁在淮南为吏,不得不分家。也亏曹炽八面玲珑敛财有道,竟给他留下族里最丰厚的一份产业,仆僮佃户百人之众。曹纯小小年纪自己当家,管着一百多口子竟游刃有余,还能读书习学,不禁感慨道:“子和精明绝伦定是天造。”
曹纯却指了指吕昭道:“我算不得什么,这小子才是神童哩!短短数月之功,竟学到《诗经》了。”
吕昭听曹纯夸他,挠着头害羞了:“是您和子疾叔叔教得好。”
曹德正张罗置备酒食,接过话茬道:“我是不行喽!现在不过是个土财主,还是子和的功劳。阿瞒,你还不知道吧?前几日爹爹来信了,说已经打点疏通一番,咱们子和来年要被举孝廉了。”
曹操点点头:“子和,你可是咱们兄弟里第三个孝廉公了。”
曹纯却感叹道:“如今天下纷乱,黎民嗷嗷待哺犹如倒悬。我辈士人自当竭力而行,待我入朝为官,定要为社稷安危不避生死。上匡社稷之风气,下慰庶众之疾苦!”
“好!有出息!”众人纷纷夸奖。
曹操无奈地笑了笑:自己当年何尝不是与他一样踌躇满志?结果又如何呢?人自然当勉励而行,但是世风之下谁又真的能上匡下慰。等他入了朝就明白了……
酒肉果蔬摆下,众人纷纷就座,推杯换盏水陆毕陈,大家皆有说有笑。唯曹操食之无味饮之如水,他看着喜气洋洋的一家人。如今他有管鲍羊左之交,又有夫妻之情、天伦之乐,为什么还是打不起精神来呢?不知谁说着说着又提起夏侯惇、曹仁、曹洪在外乡为官为吏的事,越发惹得曹操郁闷不堪。这个时候还是丁冲最好,曹操只管与他对饮,一句话都用不着说。
酒席闹到很晚才散,曹操钻到丁氏房里,躺在卧榻之上看妻子织布:“你还不来歇着?”
“再织一匹给安民侄儿也做一袭新衣服吧。子疾兄弟待咱这么好,我这当大娘的疼疼侄儿也是应当的。”丁氏揉了揉脖子,停下手里的活,“我刚才去看妹子了,她都快五个月了你怎么会瞧不出来呢?”
“我大意了。”
“大意还是心里装着别的事儿?肚子出来你能看不见?”
曹操把被子蒙到头上:“哎呀,我的大奶奶!你就不能闲一会儿,又是干活又是操心的。”
丁氏脱着衣服道:“人可千万不能闲下来,一闲可就懒散了。”
她这话是随口说出来的,可被子里的曹操却听得越发难受,仿佛这话是冲自己来的。这一晚他二人还是没有枕席之欢,曹操陪着她畅想儿子的未来。
第二天,所有事情都恢复到原样。曹德举着账簿算他的账;丁氏在房里继续纺她的布;怀胎的卞氏陪姐姐闲话;环儿和大丫头则为两位夫人忙这忙那;楼异又带着书信踏上行程;卞秉吹起笛子哄各家的幼儿玩;曹昂、曹安民跟着小叔叔曹纯去了乡学,吕昭抱着书简紧紧相随……又剩他曹孟德一个人啦!
他闲逛了半日,心中仍旧郁闷不堪,所有人都有自己该做的事情,而他该做些什么呢?草草用过午饭,他便骑上大宛马又回转茅庐。不过曹操没有直接回去,而是纵马在乡间驰骋,直到筋疲力尽天色渐黑才回到空荡荡的茅舍。
“一切安好!这不过是无病呻吟,无病呻吟罢了……”他独自躺在黑暗的茅屋中,不断安慰着自己。
黄龙见谯
自卞氏回家后,曹操在草庐的生活越发寂寞,没人为他唱曲,没人陪他饮酒,更没人能让他抱着说情话了。可若回去住,他受不了那种琐碎的气氛,仿佛他已经不可能属于那种平淡的生活了。
思来想去,曹操忽然忆起了当年随同朱儁打仗的事,便寻来《孙子》、《吴子》、《鬼谷子》、《六韬》等书,筹措他的大作《兵法节要》。这段时间里,卞秉和楼异时不时来张罗他的生活,供米供柴,丁氏夫人则每隔十天来聊些家常,顺便取走换洗的衣物。有事可做时光便显得充实了。每日里寻章摘句奋笔疾书,转眼间就到了冬天。几卷书写烦了,又可以骑马出去射猎,小日子有文有武倒也自在。
这一日天气晴和,曹操放下笔迈出柴扉,趁着好天气刚好可以晒晒太阳,却远远听到有人喊他的名字:
“孟德……孟德……”
曹操听那悠悠扬扬的声音很耳熟,却一时想不起,忙四外张望。见没有人,以为是自己寂寞了,产生了幻觉。一阵失落感袭来,他想回屋躺一躺,又听到:
“孟德……曹孟德……你在哪儿……”
果真有人呼唤他!曹操找不到人影,也随着喊道:“我在这儿……在这边!”连续喊了一会儿,就见正西山坳间闪出一人一骑,那人身材高大,穿武服戴鹖尾冠,两根雉鸡尾甚是显眼,鞭鞭打马而来。等快到近前才看出来,来人竟然是崔钧。
“元平兄,是你?”曹操急步迎了过去。
“哈哈哈……孟德,好久不见呀!”崔钧下马拱手道。
曹操替他牵过马:“你怎会到这儿来?”
“来看看你这深山的隐士高贤嘛。”
“休要取笑,你看我这草庐还不错吧。”
“哎呀,你这地方叫我好找啊!”崔钧无心瞧什么景致,“先去的你家里,遇到了楼异,说你现在住茅舍隐居起来了。楼兄弟说要引路,我说不妨,就自己找来了。哪知在山坳间迷了路,我没办法了,扯开嗓子喊吧!”
“快请进去坐。”曹操说着挽起他的手。
崔钧有点儿不好意思,摸了摸肚皮:“我说孟德,能不能给我找点儿吃的啊?”
曹操一愣,赶紧道:“有有有,你等等。”说罢将他让进草庐,又出来拴好马,奔厨下把丁氏留下的鱼羹端了出来。刚打算生火热一热,崔钧却跟了进来:“不必麻烦了,凉的就好。”说罢抢过去就吃起来。
曹操看得诧异,这鱼羹是自己嫌腥才没有吃完的,可到了崔钧嘴里却犹如珍馐美味。只见他端着家伙,就站在灶前大嚼,好像几天没吃东西了。曹操又寻了块胡饼,眨眼的工夫,他又干进去了。待他吃完了,曹操才把他让回茅舍,落座问道:“元平兄,你这是怎么了?混得跟逃难一样啊!”
崔钧抹着嘴道:“可不就是逃难嘛,我叫爹爹撵出家门了。”
“哟!这是怎么回事儿?”曹操越发诧异,什么事能把一团和气的老崔烈惹急。
崔钧叹了口气,除下头上碍事的鹖尾冠,捋着雉鸡尾道:“全是他花钱买三公闹的。”
“什么?令尊那样的资历,也……”曹操没好意思问出口。
“花钱买的太尉!这瞒不了人,如今都成了京城的大笑话了。”
曹操不解:“这里也没有外人,咱兄弟直说了吧。令尊名震北州,位列九卿郡守二十余载,早就该为公了。而且老一辈的人物又越来越少,论资历舍令尊还能有谁?为了这一两年的光景,为什么要自毁名誉花钱买官啊?”
“谁说不是呀!”崔钧叹了口气,“前几个月太尉张公死了,于是……”
“你说谁死了?”曹操插嘴道。
“张延张大人。”
“他也死了?”
崔钧一拍桌案:“叫十常侍害死啦!”
曹操苦叹一阵:“乱臣贼子又坑杀一位忠良。”
河内张延以耿介著称,更是前朝老相公张歆之子,父子两代位至公台,到头来却丧在十常侍这帮小人之手。
崔钧却道:“不光是张延,刘宽也薨了。他救不了张公气死了。袁绍的二叔父袁逢去年也薨了。老臣们都走得差不多了,现在就剩马公一个人孤零零在东观,看了都叫人难过……”
曹操插话道:“皇上真是无药可救了,这些老臣哪个不是为江山社稷操碎了心熬白了头,辅佐几代君王的老人了,最后一个个竟是这等结果,这不是自毁长城吗?而且刘宽老爷子是帝师,哪有学生这样挤对自己老师的。”
“你听我说完,新鲜事儿还在后面呢。张延死后,忽然有一天樊陵和许相跑到我家去了,这俩人说皇上有意让我父亲为太尉,但是要出一千万钱修河间宅邸。”
“荒唐荒唐!”曹操摆着手,“‘不开口’和‘笑面虎’这对活宝还管这等闲事。”
“我爹的脾气你是知道的,宁可不当太尉也不能做这种败坏名声的事儿啊!但宁得罪君子不得罪小人,我爹也不能辱骂他俩,只好婉言谢绝,把他们撵走了。哪知过了几天,当今天子的乳母程夫人来了。老太太还真是能说,叫我爹不要坏了皇上的面子,好歹拿点儿钱出来,也免得招灾惹祸。坐在我们家绕了半天舌头,不答应她就不走。你说一个老太太,又是皇上的乳母,我们能怎么办?我爹也烦了,最后答应出五百万钱,这件事就算是定下啦。”
曹操哭笑不得:“我越听越糊涂,朝廷大事这老太太出来瞎搅和什么呀?”
“谁说不是呀!可她就真来了,八成也是皇上或者宦官打发来的。”崔钧一脸无奈,“后来举行大典,皇上授予我爹上公之位。文武百官都到齐了,程夫人也去了。咱们那位皇上在授印玺的时候竟然对身边宦官说‘真可惜,要是一口咬定,肯定能卖一千万!’”
“可恶!这不是侮辱人嘛!”
“当时我爹红着脸都没敢回话,好在没几个人听见。可是那位程夫人可不高兴了,竟从宫人堆里钻出来,当着百官的面指责皇上说‘陛下也太过分了,崔公清明之士,怎么肯花钱买官?我替陛下讲了多少好话,他才肯拿钱意思意思,您怎么还不知足呢?’当殿她就跟皇上争执起来了,最后册封大典草草收场。”
“哈哈哈……”曹操笑得眼泪都快出来了,“其实她是好心,说的也是实情。”
“她是好心,但是这么一嚷,天下无人不知我爹的太尉是花钱买的了。”崔钧拍着大腿叹道,
“孟德,你说这事能怪我们吗?”
“唉!不能怪你们,怪只怪皇上贪财呀……那你又是怎么被扫地出门的?”
崔钧红着脸嚅嚅道:“前几天我从外面回家,看见爹爹正拄着杖在院子里生气。他说自从当了三公,别人都对他冷眼相加,背后嘀嘀咕咕的。他问我的那些朋友,本初、公路他们都怎么看他。也怪我没看清老爷子脸色,就实话实说了。”
“你究竟怎么说的?”
“我说大家都知道您劳苦功高名望过人,当个太尉也是应当的,但是对名声损害太大了。他问我为什么,我一回答他就火了。”
曹操这会儿好像在听笑话,迫不及待地问:“你到底说什么了?”
“我说……论者嫌其铜臭!”
“哈哈哈!”曹操笑得肚子疼,“元平啊,你真够可以的!”
“老爷子都蹦起来了,要跟我玩命呀!”崔钧一皱眉,“我从小到大都没挨过一次打。这回他举着拐杖满院子追着打,别看老头一把年纪,他是武官出身!最后逼得我跑出家,他又让管家把门关上,门闩都上紧了,不叫我回去。我在外面跪了半日,多少路人看笑话,他就是不开门。最后我弟弟州平从墙头扔出来一包袱钱,说不跑叫老爷子打一顿就没事了,一跑老头说不要我了。州平叫我出来躲几天,等爹气消了再回去。”
曹操笑得眼泪都出来了。他也认得崔州平,虽说是崔烈老生子,却比崔元平机灵得多。曹操抹着眼泪道:“你还不如十岁出头的小弟呢!他说得没错,惹恼老人的时候说两句好话,叫他打几下出出气就好了,你越跑他越没面子。”
“唉……我出了家门在本初家混了几天,在鲍家兄弟那里待了两日,大将军要收留我,怎好给人家添麻烦?爹爹还不消气,我索性就出了门到外面看看各处的老朋友。”
“这么快钱就花完了吗?”
“出了洛阳才知道,钱管个屁用!买块饼还得几百钱呢,皇帝新铸的四出币根本不顶用。小县都以物易物,没到中牟我就没钱了。在县城一个小功曹那里赊了半匹绢,好歹算是到你家了。博陵崔氏的脸都叫我丢尽了!”
“你现在知道民间疾苦了吧。”曹操语重心长道。
“我三年没离开洛阳了。出门这几日,所见所闻百感交集,回去我更得好好辅佐大将军。”
曹操听这话茬不对,问道:“辅佐何进?”
“孟德你有所不知,这两年何国舅礼贤下士,征辟了不少名士。领兵之将多出其府,忠直之臣也全赖他保全。大家正为他筹划,要铲除十常侍呢!”
曹操一阵默然。
“孟德,现在是建功立业的时候,你为什么还窝在家里,出来做官吧!”崔钧恳切地望着他,“咱们一同铲除阉人重振朝纲!”
“我……我还是不想出去。”曹操低下了头,“现在的风向一日一变,谁知道明天又会怎样,我是一心想为朝廷做事,但也不能糊里糊涂丧了性命。何进之谋岂比得了当年的窦武,我等之资历也远不及陈蕃、尹勋,这件事还需再思再想。”
“话虽如此,但是你这样何日算个尽头?学伯夷不如学柳下惠,你还不知道呢,当初你当的那个骑都尉,如今都不算什么稀罕官了,现在各地打仗,有点儿人马军功就能当骑都尉。鲍信也混了个骑都尉,鲍鸿当了扶风县长,领兵平叛立了不少军功。大家都升了!”
“本初兄现在如何?”曹操最看重的还是袁绍。
“袁本初被大将军辟为掾属了。”
曹操简直被震住了。袁绍是诸多才俊的核心,他既然都肯出来为何进效力,那这位国舅必定可以保。崔钧趁热打铁道:“不光是袁绍,还有伯求兄,他也当了大将军掾属。”
“啊!?”曹操简直惊呆了。
“还有刘景升、张孟卓、华子鱼、孔文举、边文礼,河北的田丰田元皓,荆襄的蒯越蒯异度,颍川的荀攸荀公达。王谦做了大将军长史……”崔钧说出一大串名士,个个都比他曹孟德的名头响亮。
曹操汗流浃背,叹道:“草庐方一载,世间已大变,我已经成了井底之蛙了。”
“孟德,出来做官吧!何国舅一句话的事儿,大家都盼着你呢!”
曹操的心情有些矛盾,想了半天还是道:“我与你们不一样,我是寒心呐!当初棒杀蹇图得罪宦官,被遣出了京师;在顿丘百姓颂我,结果却是遭逢大难;任议郎空坐了两年冷板凳,领兵打仗却杀了那么多无辜百姓;在济南辛劳一年却毫无作为……咱们年龄相仿,可是你们谁比我经历的坎坷多?一次一次的失望,这样的朝廷还能有什么希望?我看这事就算了吧。”
崔钧沉默了一会儿,才说:“或许你还是得再想想,我自然不能强人所难。但是你记着,大伙谁都没忘了你,你临危受命平黄巾的功劳大伙都记在心里。你毕竟才三十三岁,你爹爹还……”
“我意已决!”曹操斩钉截铁地打断了他,“我不要在这污浊之世再食俸禄。天下不清明,我就在这里隐居下去。一辈子不清明,我就老死在这里!”
崔钧愣愣地看着他,半天嘴角才抽动了一下。曹操觉得自己失态了,解释道:“对不起……我……”
“没关系,没关系。不提这些了……不提了……”崔钧觉得这气氛太沉重了,改容笑道:“我见你这茹毛饮血的日子也不赖嘛。”
“还说得过去。”
“写什么呢?”崔钧看见几案上的竹简。
“兵书,我要把诸多兵书融为一炉,写一卷《兵法节要》。”
“这等才学真是可惜了。”
“书写出来可以传世,有什么可惜的。”曹操白了他一眼,瞧他手里摆弄着雉鸡尾,“我说你大老远出门,还戴着鹖尾冠,碍不碍事?”
“哦,现在京师时兴这种冠。插两支大雉鸡尾,多威武!”
“华而不实。”曹操撇撇嘴,“你还是脑子死板,这两根鹖尾遇到识货的人,足够换你的路费了。何至于混成这样!”
“是吗?”崔钧小心翼翼地捋着,“那我也舍不得卖钱。”
“既然舍不得,就赶紧回京吧。”
“我也想回去,进不了家门。就是进去了,见了爹爹,他骂我不孝不要我,我怎么答对呢?”
“我教给你。”曹操笑了,“你就说舜之事父,小杖则受,大杖则走,非不孝也。”
“嗯……孔子也说过。”崔钧想了想,“肯定能管用?”
“应该行。”
“好,那我去试试吧。多谢了!”崔钧说着起身就要走。
“你大老远来一趟,不在我这里住两天吗?”
“没工夫了,我还得去南阳联络些名士。回去时还要去趟颍川,帮大将军拜谒陈仲弓、荀慈明二位老先生。”陈寔、荀爽乃颍川高士,他二人再加上北海的儒学宗师郑玄,乃是当代三大隐贤。他们虽没有任过官,却是公认的道德典范,每有三公出缺,朝廷必要给他们下一道征召,可他们从不曾接受。久而久之,这就成了一种形式。
“你已囊中羞涩,拿什么到南阳打一个来回?”
崔钧一笑:“那可要指望孟德了。”
曹操寻出三匹绢来道:“我的财物全在家中,这里只有三匹绢,是我夫人织出来让我周济附近百姓的,今天先周济你啦!”
“好好好,只要够我走到南阳就行。回来的路费,我再找许攸他们家要!”
“你一个太尉之子,满处打饥荒,像什么样子?”
“我家现已经无名声可言了。”崔钧接过绢去,仔细地系了一个包裹,“不打扰你的大作了,再会再会……我回京后定在大将军面前提起你,等着朝廷来人请你吧!”撂下这句话,他一阵风似的就窜了出去。
“你!?可恶……”曹操怒冲冲追出去,见崔钧已抢步上马,头顶的雉鸡尾却缠到了缰绳上,歪着脑袋狼狈不堪。
曹操转怒为喜,笑道:“活该!叫你多事……我劝你把这劳什子的玩意收起来,拜见高贤隐士切不可如此张扬。”
“知道了。”崔钧总算是把缰绳抖开了,“别人说这话我不信,你说我一定听。你现在也是隐居的高贤嘛。再会啦!”说罢打马奔南而去。曹操望着他的背影,直到再也看不到了,才慢慢回到茅舍,坐下来提笔却一个字也写不出来。他的感觉已经没了,崔钧的偶然拜访完全打乱了他的生活。为什么?为什么?他把笔一丢躺到床上,这隐士高贤又陷入了无边的郁闷。
不知躺了多久,就听一阵马嘶,柴扉顿开,卞秉跑了进来:“姐夫!快回家,我姐姐要生了!”
“什么!?”
“这孩子要早产,快跟我走吧!”卞秉一把将他拉起来。
曹操也顾不得披件外衣,跟着出门牵了大宛马,骑上就往家赶。这一跑起来可就看出马匹好坏来了,大宛马万里挑一的良种,卞秉的马哪里赶得上?不一会儿工夫就落得瞧不见影儿了。曹孟德真是心急如焚,恨不得肋生双翅飞回家中。可他越着急越催马,迎面吹来的风就越大。
令人讨厌的是,这狂风中卷着黄沙,不留神就会眯眼。少时间忽然黄沙骤起,铺天盖地的扬尘把天空都染黄了。前面凛冽的大风打着卷,把荒野的沙土卷起,仿佛一条从天而降的黄龙!
曹操也顾不得有没有危险了,用手捂住鼻口,眯起眼睛,纵马低头就往前闯。待闯过那阵黄沙,风渐渐就小了,他却搞得一脸尘土,暗暗咒骂鬼天气,继续往家赶。今天这一程,大宛马算是彻底显出了脚力,远赛过当年救长社的奔袭。
不多时这五十里就跑下来了,曹操也不下马,直接催马入庄园,远远就见大伙早守在他家院门口了。
“来晚喽!”夏侯渊第一个扯起了嗓门,“孩子都生下来了,将来你必定做不了这孩子的主。”
曹操感觉眼冒金花,打着晃下马,只管往里挤也不答话。等跌跌撞撞到了卞氏房门口,丁氏夫人从里面出来,问道:“你怎么这么狼狈?快来看看吧,孩子早生下来了,都洗完澡了。是儿子!儿子呀!”
听她道出儿子,曹操并没说什么,心里还是惴惴的。
当年刘氏夫人产子而亡,那一幕惨剧不知困扰了他多久。他简直不敢再面对产妇了。怵生生进了屋,却见卞氏躺在榻上,额角的汗已经拭去,正朝着他笑呢!
卞氏根本不像刚生完孩子,底气十足道:“阿瞒,咱们儿子真疼我,都没叫我费什么气力。”曹德媳妇笑嘻嘻地把襁褓抱到他面前——白白胖胖的,哭得可真欢呐!
母子平安一切安好,曹操提着的心总算是放下来了。
“想不想抱?”兄弟媳妇笑道。
“哦。”曹操伸手就要接孩子。
丁氏赶忙拦着:“别抱别抱!瞧你一身的黄土,快去洗洗脸洗洗手,掸掸衣服!”
曹操听了他的话,探手就要在一旁的盆里洗手。
“哎呀!你是怎么回事?那是给孩子洗澡的,你没看见吗?”丁氏都气乐了,“一盆子血水能洗吗?去外面洗。”
卞氏对丈夫失常的举动有些失望,看见儿子为什么不笑呢?他虽然赶了回来,心却根本不在这里。她望着丈夫的背影,不自信地强笑道:“他一定是乐晕了……大概乐晕了……或许是吧……”丁氏无奈地与她对视了一眼,都是跟曹操同床共枕的,俩人的感觉相同,这不言而喻了。曹操似踩着棉花般走出来,夏侯渊、曹德赶忙过来为他拍去身上的土,亲友们紧紧围了上来。
“又得了儿子高兴吗?”
“你们长房人丁兴旺啊!”
“他都傻了!”
“叫什么名字啊?”
“对呀,起个名字吧。”
曹操只感觉黑压压的人群挤到面前,也不知是黄沙眯眼还是怎么着,所以人都恍恍惚惚。只看见吕昭抬手递了笔来:“爷,您把小弟弟的名字写我手上吧!”
他接过笔,不由分说在他掌中写了一个“不”字。
“这叫什么名字?”大家议论纷纷,又见曹操提笔重重地在下面加了一横,似乎还想将这一笔弯下来,却忽然顿住了。他悚然摇了摇脑袋,一句话都没说,把笔往弟弟手里一塞,跟着楼异洗脸去了。
众人都紧跟其后继续拿曹操开玩笑,只剩曹德与吕昭还在那里。吕昭把手倒过来一看,笑道:“我认识这个字,丕!这小弟弟叫曹丕。”
“丕者大也。这名字好霸气啊!”曹德笑了,但当他仔细看吕昭掌中这个字时,笑容忽然凝固了,“这个丕字怎么会是……他想写那个‘否’吗?”
“二叔,这名字不好吗?”
曹德想说什么,但还是忍住了,只强笑道:“没有,叫曹丕挺好的……挺好的……”
吕昭眨么着黑豆般的眼睛,搞不懂这是怎么回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