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又是一夜的凄清落雪。
瞬坐在那冰雪之间，低声沉吟。此刻，他似看着怀抱里的什么人。可是在那个地方，除却白净的积雪和浮冰，终究什么都不再有。
三天。空仙从逃离扬州城到去世到现在，已经过去整整三天了。可是这一次，她是真的去世，再也不回来了。
那一天，她走的时候，天空飘落的雪突然就加重起来，宛若鹅毛，铺天盖地席卷而来。
可是，就算她已经殒灭，可那个自己一直在等候的人却始终都不曾来到：神斗，空仙、虚彦的弟弟，虚亥。
他会来么？
按照自己的猜想，他应该是会来的。他的眼睛，他的仇恨，他浑身上下所有令人胆寒的气息都足以证明他一定会来！空仙，突然从他的视野中消失不见，按理，他一定会找个人问清楚弄明白！可是，三天，到现在已经三天过去，可他却连影子都不曾出现过。
“虚彦。你说，是不是你已经托梦告诉他，你去了别的地方，不会再见他了？”他凄楚的声音哽咽在喉，久久难安。“可是你知道吗，我本来还打算告诉他，让他可以淡忘一切，让你好去的瞑目。可你说，你怎么偏偏就不愿意让他知道你已经去世的消息呢。”
他等待着，孤身一人。他陷落在冰雪之中，想要找人倾诉什么，却终究连一个伴都找不到。
而只如今，霜雪裹身，满鬓白霜，到底，心憔悴。
◇
那是一只灰兔，在雪地上仓惶逃窜，它似有些惊恐，却终究奋力向前。因为此刻，在它身后，一个差不过五岁年纪的女童正兴致勃勃地追赶着它，满面欢欣。“兔兔，兔兔，别跑，别跑呀！”
这是染满霜雪的山林之地。在这冷清的冰雪世界里，总还有一些留在山中狩猎的人家寂寞度日。可是，就在这女童追逐着灰兔差一点就要得手之时，身前的咫尺，却竟是突然看见一道冷寂肃杀的墨色气障陡然出现。他站在树旁，背过身，让人看不清容貌，却到底只一副外乡人的装扮。可是，还不待女童惊呼什么，她就看见他那让人分辨不清的五指之间分明提拎着那只灰兔——仅只一眼，就摄去了她仓惶的心。
“兔兔！”女童焦灼上前，一脸无畏。“你把兔兔还给我！你再这样拎着它，兔兔都要痛死了！你还给我，还给我呀！”她是那样心急如焚，只不禁还扯住那陌生来人的衣摆摇晃起来。“你还给我，你会弄痛它的！”
可是，那人却只淡然回首，浅声：“可是，这只小兔子，当真是你的吗？”一脸干净的笑意，温润而甘甜。周身墨色，瞬间就只换成悠静的芬芳，不再慑人心魂。
“当然了！”女童一脸愤然，昂头怒视。“你还给我，坏人！”
“坏人？”他倒是扑哧一笑，轻缓俯身，看向她的眸子。“你哪只眼睛，看见我是坏人啦？”
“你这样拎着兔兔，当然是坏人了！你看它，都疼得打哆嗦起来了！”说着，女童伸手就夺。但可惜，她到底只有五岁，折腾不过这身前伟岸的青年俊秀。
“诶，等一下！”青年笑着把兔子举高，一边凝重地问，“那么小妹妹，你口口声声说这只兔子是你的，那你告诉哥哥，若是你抓到了这只小兔兔，你会做些什么呢？是好好照顾她长大，还是干脆就将她交给爹娘，把她给煮着吃了？”
“不。兔兔这么可爱，当然是要好好养着，怎么能吃！”一板一眼的正经模样，到底也可爱万分。“而且，爹爹在家都给兔兔们准备好了窝。现在外面天寒地冻，找不到食物，自然，就应该要好好照顾它们，不能让它们饿着冻着了！——你快把它给我，万一冻伤或者拎坏了，那可就不好了！”
“如此说来，小妹妹是很关心这只小兔子咯？”
“那是当然。你，快给我嘛！你不是兔兔，自然不会觉得兔兔这样子很痛！可是，如果是你的爹娘捏着你的耳朵，你一定早就哭出来了。你给我，快给我呀！信不信，我现在就去找爹爹，让他来好好地修理你！”眼见劝说不成，女童自然就摆出了那位很有威望的“爹爹”。
但可惜，身前的人终究微笑，浅声道，“兔兔呢，我自然能够给你。不过在此之前呢，哥哥还想让你帮哥哥完成一件事情。只要你能够帮哥哥做好这件事情，不单是这只兔子，就是这全天下所有的白兔、灰兔，哥哥都可以帮你找来！”
“我才不信。我不要别的，就要这只！”女童一脸笃定，不为所动。
如此，那青年倒是苦声一笑，叹息，“你不要别的兔兔也成。但是，你也一定要帮哥哥完成一件事情！哥哥向你保证，只要你去那边问那位哥哥发生了什么事情——只要你能够问出答案，这只兔子，哥哥铁定还你！”一边说着，他还只侧过身，向她示意远处雪
地里的一道静影。
可是，即便已经如此示意，那少女仍是不应。“我不要。你自己去问不行吗。干嘛非得要挟我呢。你，一定是想做什么坏事！我才不去帮你做坏事呢！”看来，这般的少女倒也相当棘手。
于是，青年终于板起了脸，一脸愠怒。“如果你不去，你信不信，我现在就把这只兔子摔死！”说着，他站起身就将灰兔提到了半空中。
如此，女童终是惊惶，慌然道：“不要！我答应你，我答应你就是了嘛。可是，说话总得算话。我们拉钩，一百年不许变！”
“好好好，拉钩就拉钩。”终于，他轻叹着俯身，和这小女孩勾了勾手指，盟约已成。“那你赶紧去吧。问不出答案，兔兔可不给哟！”
“放心。婠婠很会哄人的。一定能够问出答案！”
她是那样天真可爱，迈着小碎步就朝着雪地上的静影奔跑过去。而他在身后看她，五味杂陈：姐姐。当年的你，是不是和这小女孩一样？一样天真，一样纯洁。你把他当成这世上最好的人。可你看看他现在，他有哪一点，值得你对他好！
心念着，化身成为普通凡人模样的神斗但只冷厉着眉头。而那眼眶之中，忍不禁就只涌出一池浊泪，混着几许鲜红的血丝，分外忧伤。
◇
“哥哥。”柔美的甜声乍然想起，不免就让这雪地里久候的瞬有些疑惑。
“你是……”他抬起头，虽然蒙着眼睛，却仍旧可以看清那女孩的模样。“你，有什么事情吗。”好像，只是个简单的普通人。可是，她过来问我做什么？会不会，是有什么人指使的她？环顾四周，可他却终究不曾发现什么，只听她又甜甜地说：
“哥哥，你怎么一个人在这雪地里坐着呀？看你穿得那么单薄，要不然，跟我回家去烤烤火吧。”
“不用了。谢谢小妹妹的好意。”她的声音是那样柔和，一如曾经恬静的少女虚彦。“不过天气这么冷，你也赶紧回家去吧。不用管哥哥的。”
“可是天气这么冷，大哥哥你又一个人……婠婠做不到。万一被爹娘知道婠婠没有照顾好大哥哥，婠婠可是要受罚的。不然，我帮你拾点柴，点个篝火起来？还有，我的棉袄也可以借给哥哥穿的……”
“哥哥真的没事。”这样的帮助，自己不需要。若是曾经，自己也不曾接受虚彦的帮助，那么是否今天，也就不必如此难受？“哥哥，是在这里等一个人。还有，哥哥真的不冷，也不饿。天气太冷了，你要是有事，那就赶紧回家去吧。只要你不和爹娘说起哥哥的事情，他们自然就不会责怪你的。”
“可是……”女童咬了咬唇，扬起手，试探着就触向瞬脸上的青色面罩。
“你做什么！”一步惊惶，瞬但只一记厉声喝起，匆忙站直起身，浑身瞬间便翻涌起了强劲的寒意。“走开！再烦我，小心我打死你！”
“可是哥哥，你为什么，要把眼睛给……”少女依旧停步，反倒是忧心忡忡地看向他：他的浑身，那凛冽而出的寒意，到底不是杀气！而且就算是，凭着这般的幼嫩少女，她到底也分辨不出什么。“难道，哥哥你当真看不见吗？还是说，哥哥你被家人抛弃，无家可归了？不行，你一样要跟我回家！”少女更是笃定，一身正气。“如果你看不见，那你一定更要跟我一起回家！我告诉你哦，我奶奶可是这里医术最高明的大夫！很多疑难杂症，她都在行的。说不定，哥哥的眼睛以后也能够看见呢。你跟我走，我们现在就走！”说着，她伸出手拽住了他的裤子，用力地就往回家的方向拼命拉扯。
可是，瞬终究不为所动，心思更是惊颤：那一年，当自己飘浮到虚彦的故乡，她也曾那样用力地拉拽着自己，不让自己逃开。
“哥哥不是看不见。哥哥告诉你，任何人，只要和哥哥的两眼对视，保管，他立马小命玩完！”
“我才不信！你跟我回去，我就要你回去！”
耍无赖？瞬看着，忍不禁眼泪翻涌，蒙上眼眶。虚彦。如果当年的你可以预知未来，是否，你根本就不会在海边阻止我离开，一定要我养好伤再回家报仇？如果我没有听你的选择留下，那么是否，我已经在海上漂泊而亡，而你，及你的家人你的弟弟，今时今日，都还好好地活在那世外桃源，崆山溟海！
“不信？嘿嘿，不信……”可惜。当年就连自己都不相信。可是，这双眼睛，它就是祸害！“你走开。”他生硬地拽开女童的小手，冷声呵斥。“我警告你，你不要再烦我了！你要是再多嘴，信不信我当真要你的小命！”声声冷酷，手底气劲十足。这一次，女童终于相信他不是开玩笑的了。
“那好吧。”她有些受伤。“可是，哥哥也需要人关心啊。你不跟我回家，也不想治疗眼睛，那我，就只
能回家帮你把奶奶请过来了。”
“不需要！”一刻，哪怕是一刻的柔软，都不应该存在！从以前到现在，自己根本就不该软弱！“你走，马上走！再多嘴，我撕烂它！”
“那，我走咯。我真的走咯……”女童终于转过身，沿着原路折返回去。可是，她终究有些担忧着他，忍不禁还只步步回眸，叫人心颤。
“你走吧，越远越好。”可是，人心终究明白，有些回忆，早已刻骨铭心。分分钟，自己都不愿再想起——因为，实在愧对！
◇
远处的雪地里，女童有些难过地往回折返。她既为自己不曾照料那“盲眼哥哥”而难过，又为自己不曾达成另外一位哥哥的条件而忧伤。可是，待她回到那地方，环顾四周，却也并不能再看见当初的人影。而身前，那灰色兔子已经被安置在一道精巧的木艺笼子里面。甚至一旁，还有一只雪白的兔子相依相偎。
“大哥哥，我回来了。你在哪里？”她卖力地看向四周，却终究什么都不曾看见，唯只有那雪景，越发浓烈。
可是，正待此时，远处的来路上似已响起了家人的呼声。她有些担忧，有些迟疑，却到底又害怕那盲眼的哥哥被人发现之后会做出什么。于是，她提起笼子，沿着原路就往回疾跑。“爹，娘！我在这里……”她终究不知道，今日，她离神，如此相近。
◇
——神斗去了哪里？
自然，他靠近了瞬，仿佛初来乍到，依旧浑身清冷，冷艳冰寒。
“怎么？我姐姐呢，没看到她呀。是不是又一个人躲到什么地方去养汉子了。”他清冷地嘲笑着，极尽酸讽。
可是，瞬头也不抬，只冷声回应：“注意你说话的分寸。她是你姐姐。”
“姐姐？哼，她算我哪门子的姐姐！”神斗居高临下，虽然不见容颜，却到底也惊颤人心。“怎么？怕我说？既然怕我说，那就干脆不要躲着我啊。有什么事，光明正大来不就好了。何必要畏首畏尾，躲在一旁让人恶心！”
“虚亥！你们同是亲人，为何你要对她如此刻薄！”瞬昂起头，掩住的面罩之间仍旧光华熠熠。
只可惜，神斗终只冷笑，讥诮道：“茄蓝之明月。不要以为今天我不能杀你，你就可以把自己当成我的主人。我告诉你，我不屈尊于任何人——天下，给予我如今身份的人，是天帝。除了他，我谁都不必臣服！所以，你少用这种腔调来命令我——你，不会够格的！”
“我替你姐姐教训你，有什么错！”
“错，哼——”神斗一声嗤笑，回声，“她算是我姐姐吗？明知道你是杀父仇人，灭我全族，可她做了什么！她做的那些事情，有哪一件事，还容许她成为我的一族人！”
“是，我承认我该死。可是你姐姐，她只是因为……”
“霾晦。”神斗终是打断，更是冷声。“我当然知道这个名字，你不用惊讶。你们经常提起这个人，我自然会查他。就是因为他，那个女人才选择背弃我们全族，将我遗弃荒岛。那时候的我能够做什么？我惧怕任何的光明，哪怕只是一线游丝，都足以要我的性命！可是她呢，她走得就坦然，根本就没有想过我这个弟弟一辈子都不可以离开那个地下室！”
“她不是故意的。”瞬争辩的声音里揉进了些许幽叹之声，显然已经回想起了曾经往事。“你姐姐在她离开的时候，给你储备了很多的食物和水。她已经为你做好了所有的安排。她有权利去追逐自己想要的爱情！”
“爱情？那你问问她，她追逐了如此多年的所谓爱情，她又得到了吗！”针锋相对，一针见血，堵在瞬的心口，难以争辩。“霾晦，那是谁。所有的神明都在猜，他会不会就是当年的青鸟，峯岚殿下。虽然不能证实，却到底有几分征兆。明知道那个人不属于她，可她还日日夜夜都想把自己给倒贴上去——全天下，除了那个名叫空仙的女人，还有谁会像她如此下作！”
“她是你姐姐！你骂谁都不能骂她！”
“不骂她，骂你吗？你以为你是什么东西，你有什么资格叫我张嘴去骂你——你不过就是一个贱民！如果不是因为你和霾晦一样漂洋过海而来，你认为，空仙她会待你好，留着你的性命直到如今吗！你省省心吧。你什么都不算，更别提你那颗喜欢空仙的肮脏的心！”
“你——”瞬气得发抖，可到底，心颤悲凉：他说得不对吗？自己的心，自己当真明白：其实很早，自己就已经将视线从碧清莹的身上移开，转移到了虚彦的身上。可是，因为她是空仙，因为她是虚彦，因为自己和她之间夹杂着无尽的灭族仇恨，所以自己只能压抑，不能相告。可是如今，这样的神斗，他又从何得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