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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廊星稀,月色浅薄。
“如何?”
“臣无能,线索再次断了。”
竹亭垂灯明明晃晃,映照一张轮廓分明的俊容。金红光华中,薄唇勾起一抹意料之中的弧度:“再查!”
耄耋故意放出假的线索,怎会不断?
李久长当即心领神会。
“听说,尊夫人有喜了?”
“刚满一月,胎相有些不稳。未能随同前来,红绡甚感遗憾。”
何止遗憾,梁榭潇余光扫了眼他的脖颈处,再次新添了三道细长的伤痕。
“坐,”紫砂壶内,清脆醇香的绛紫色液体悉数充盈碧色瓷杯,掌风凝力一拂,低沉的嗓音徐徐散落静谧夜色,“尝尝。”
李久长反手一旋,稳稳接住,仰头,液体顺着喉咙一路滑落,如同绵软的丝绸般,残余的桑葚酒香久凝口齿而不散。
“久长,你随侍于我,可十多载有余?”
李久长恭敬持拳,详尽以告:“回禀王上,整十二年零二月二日。”
夜风隐隐浮动,瓷壶与石桌轻叩,发出清脆响亮的‘叮‘声。骨节分明的指腹有节奏敲击桌面,浅灯下的俊容蕴含着一股难以言喻的情绪,深瞳漆黑,不疾不徐道:“日后,别如今日般言语失当。”
李久长闻言,目光深深凝视眼前追随已久的俊拔男子,长身持立,玄衣赫飘,形同悬崖峭壁上的松柏。
他垂眸,默然未语。时间髣髴被一双无形的手掌倒置盛放,沙漏倒流,瞬间将他扯回数月前的都城动乱。
残翳缓缓散去,阴云沉沉。云逸虽死,威胁仍在。
“我瀛洲三城,数十万条人命,悉数被人屠杀殆尽,”厉厉风声中,眉目沉郁的梁榭潇声如翠玉涤荡,凌厉有声质问,“覃蜉蝣覃盟主,瀛洲与你们往日无怨近日无仇,何以遭此劫难?”
一道如白银般的日光倾泻而下,宽阔的脊背瞬间罩上一层氤氲光圈,持身正立,心有虚愧者视之,当即不寒而栗。
台下的百万雄师中,为首的覃蜉蝣默然沉思片刻,忽地仰头大笑几声,云淡风轻道:“瀛洲国裕丰足,得之,于我百万雄师而言,无异于如虎添翼。苦于方丈与瀛洲已结秦岭之好,未能宣战。天无绝人之路,号称战神的你卧病在床,于我们而言如同天降甘霖,如此天时地利人和,怎会不夺?至于屠城一事……”
覃蜉蝣微扯嘴角,露出一个残忍之笑,苦心费力演绎:“以万人之魂现下马之威,仅此而已!”
烈风裹挟着浸染凝珠的烟尘,怒火滚滚。
“你个禽兽!”
“肆意践踏人命,天地不容!”
“屠城之仇,不共戴天!”
“什么百万雄师,一群杀人凶手!”
“杀了他们!”
“杀了他们!”
……
瀛洲百姓义愤填膺,双目赤红,将覃蜉蝣等人围得水泄不通,对此些人渣连番声讨惩处,以告慰三城死者在天之灵。
“请大家稍安勿躁,”适才因忧心而端立于父母身旁的季梵音抿唇片刻,不疾不徐行至午门正中,轻音柔和,如同五月里的风,“不知能否听我一言?”
深受臣民爱戴的一国之后,以‘我’自称,百姓们自是诚惶诚恐。
季梵音神色淡淡扫了眼覃蜉蝣,目光澄澈,髣髴潺潺溪水淌过般清湛:“据我所知,百万雄师之先祖,数万年前已声名鹊起。当时的武林盟主号称打遍天下无敌手,倨傲自满,沾沾自喜。忽而一日,他竟宣称自己败在了一得道高僧手中,并将祖传之宝瓷玉苁佩赠与之,放出风声:百万雄师之辈,皆以持有苁佩令信之人马首是瞻!如有违者,后脉具损!”
年逾四十的覃蜉蝣,半是褶皱的脸上闪过一丝讶异的神色,旋即垂眸,面色凝重。
这一幕,尽数落入季梵音清澈的杏仁中,翕合两下,却毫不显山露水问他:“对否,覃盟主?”
不远处的梁榭潇,薄唇轻勾起一抹‘与有荣焉’的弧度。
“夺取瀛洲之举,皆是覃某一人之主意。余下之人,不过受我之胁迫。瀛洲王要杀要剐,冲我一人即可!”
覃蜉蝣还在意图困兽犹斗。
“简直岂有此理,没见过屠城杀人还如此嚣张的!”一身刺目辣眼紫衣袍的赵卓横眉冷对,猛力推开挡在面前的御林军,边走边撸袖,“还真以为咱们瀛洲是忍气吞声之辈?”
“住手!”不知从何处跳出来的伍勇虎背熊腰,径直拦在赵卓面前,鬓角的络腮胡抽动如虎须,“敢动覃盟主,先打赢老子再说!”
“哪里来的山林野兽,以为学会了人语就能随意替人出头?”
话音刚落,整个午门笑作一团。
伍勇气得吹胡子瞪眼,双掌齐握成拳头,青石地板瞬间裂开一条缝,缝隙越开越大,如同裹挟千军万马之势,迅猛攻向赵卓。
赵卓凌然一跃,躲过来势汹汹的攻击。心瞬间一燥,健硕的臂膀朝旁一伸,凝力吸附不远处的矛身长刀:“今日不将你打得求爷爷告奶奶,我这赵字,倒着写!”
“赵卓,切勿冲动----”
张鹏翮出手欲拦,为时已晚。
满地水珠飞散,凌乱了视线。两道势同水火的人影刀拳相向,缠斗中,双方势均力敌,却也不互相让。
就在这时,一道浩然如乾坤朗月般的挺拔身姿横空穿插,刚劲双臂毫不费力擒住二人的攻击,掌风齐力一攥,逐渐削弱二人的如猛兽般的攻击。骨节分明的指腹一弹一拂间,二人忽觉身体虚软僵瘫,瞬间被飞弹倒地。
“这便是你想看到的?”梁榭潇蹙眉冷眸,抛掷手中截住的矛刀,声冷如冰山冷雪,“待双方两败俱伤,让那人坐收渔翁之利?”
覃蜉蝣心上一凛,默然垂眸,未置一词。
“事情并非......”
“欧阳!”覃蜉蝣厉声斥住欧阳欲脱口而出之言,转而看向梁榭潇。二人对视间,他当场卸掉随身武器,飞身上了高台,双臂大张,髣髴癫狂般扬笑,故意冷声道,“屠城之令,是我亲口所下。回想那几日,一声声凄楚的哀嚎惨叫,一字不落萦绕在耳边,如同烈焰之火,彻底焦燃我的征服欲......”
啪啪啪----
清脆响亮的双掌拍合声从人群中传出。
细风轻柔,裙摆浮动。身形窈窕的季梵音不疾徐李从汹涌的人海中脱颖,一针见血指出道:“覃盟主,你愈是费尽心思隐瞒,愈是不断暴露事情的本质。你可曾知晓,苁佩自入高僧手后,已然一分为二!”
不止覃蜉蝣,包括百万雄师在内的一干人等,均是惊愕不已。
对于他们的反应,季梵音浑然未觉。眸光一偏,对上梁榭潇不动声色投来的赞许之色后,一颗心髣髴被他轻捧在手上,暖意融融呵护。
“高僧百年归老,坐化圆寂前,命其徒将二佩送至当时的方丈君王齐天磊手中。随后,其子齐天磊将半块玉佩分别交与一子一女。”
却并未告知他们玉佩的另一半,就在其兄长(幼妹)手中。
“为的,便是不愿方丈百姓再被卷入这风雨飘摇的江湖斗争中,一生居无定所,百废凋敝!”
覃蜉蝣如遭雷劈般僵滞在原地,神色怔愣,如同丢了魂魄般。适才所提及的倨傲盟主,正是自己的祖先。
他捂着如同被万蚁啃噬的脑袋,破碎的记忆徐徐拼凑----三国混战、诸侯内斗、江湖厮杀......一切的一切,不过是方丈国内的追名逐利。
倏然间,一股不知名的恶心感从腹腔涌上胸口,再翻滚至喉头。覃蜉蝣忙掩住胸口,浑身汗涔,呕吐连连。面如蜡黄,体内被浊气禁锢的真气瞬间冲破重重障碍,一口鲜血喷涌。
季梵音几不可闻叹口气,纤腰瞬间被紧实的臂膀护在怀中,低醇的嗓音如同一片青葱沁凉的薄荷,渐次抚平她内心深处卷起的褶皱:“可还记得楼船上,我同你之言?”
他说:人活一世,皆以不断历练为成长。
覃氏祖先酿下的血腥武林,败后方才醒悟。然,一切已无法挽救。覃氏之子孙,穷其一生致力于挽回,偏偏皆以失败告终。而今落到覃蜉蝣肩上,任务愈发艰巨。
“我们......并未屠城......”欧阳小心翼翼将覃蜉蝣搀扶而起,从魔怔中清醒过来的他,气若游丝。只清醒片刻,又一次昏了过去。
“我知。”
梁榭潇漆眸深如寒潭,沉思间,似有水波浸染,粼粼出一道又一道纹落。
夜色深喑,如同被一块黑布遮盖。
李久长身姿未变,默然垂首:“是,王爷。”
午门事变,王上并未将三城未被屠杀之事告知瀛洲百姓,反而选择了......
“瀛洲列祖列宗在上,不肖子孙梁榭潇幸蒙泽瑞,临朝为王。诚以民生为己任,夙兴夜寐,欲谋太平之盛世。然,兹覆尘往,星陨。耽三城之子民,命丧他人之手。此罪,如切肤之痛,亦难以饶恕......”身形修拔的一国之君,双膝跪地,手持寒玉银光剑,如墨染般的深瞳一瞬不瞬凝视前方,薄唇之言掷地有声,“先人有言:仰,不愧于天,俯,不作于地。为保瀛洲万世之安宁,朕决定,从即日起,退位让贤!”
声声如冰凌相叩,响彻天地。
神色自若的梁榭潇轻啜两口桑葚酒,抿唇回味余香,指腹沿着瓷杯细细摩挲,唇弧轻勾,状似不经意开口:“押送百万雄师回方丈一事,途中可有趣闻?”
杀人屠城,蓄意挑起两国事端,其罪当诛。
然,国有国法。三国曾签署停战盟约,他国之人,亦由他国按律执法。
“有,”李久长勾唇,冷峻之容难得露出一抹笑意,“杨宋等人将其一行人押送至骊山之时,凭空刮起一阵风沙,遮天蔽日,迅猛如恶虎......”
“不见了谁?”
“覃蜉蝣。”
梁榭潇凝眸,远眺拨开云雾的皎月,心一如此银色月华般澄澈透明。
“你无需再停留此处,明日便可启程回颍上。”
李久长蓦然怔愣,僵硬得如同雕塑般。下一瞬,他以膝触地,闷重声昭示他坚如磐石的决心:“李久长此生誓死追随王爷!”
宽厚的指腹越越出亭沿,薄如银纱的月光洒满手掌,逐一描摹上方清晰繁复的纹理,沉音如同风行水上,荡起李久长内心深处的粼粼波纹。
“有人比我,更需要你。”
“阿啾——”
梁榭晗翕了翕鼻尖,无可奈何摇摇头,继续埋头处理手中之事。
御书房内,香炉袅袅,地龙熏热。
一双洁白素手覆上他的额际,眉黛微蹙,掺了担忧,轻音清婉如莺:“可是感染了风寒?”
梁榭晗先是一怔,眼底浮过一抹亮色,大掌旋即紧握住她的柔夷,搁上心口,止不住挑眉揶揄:“王后何时起了小题大做之心?”
苏幕遮清容一烫,双腮红扑扑,髣髴此刻晕红的壁灯。她下意识抽回素手,旋身一转,碧色织锦纱裙当即起了个弧度。
窗棂外,夜幕深沉,如同一汪深不见底的海水,笼罩人心。
“生气了?”
梁榭晗蹭了蹭她细白如瓷玉的脖颈,收紧手中纤细的腰肢。
苏幕遮侧靠上他温热的胸口,莹润的双眸浮动一抹难以言喻的郁色,如同一滴晶莹的水珠垂落,漾起的弧度逐渐向四周拂散。
她默然转身,对上一双幽邈深邃的瞳仁,心髣髴被烙铁烫了般,凄涩一笑:“踩着三城人命登上的王位,你真的开心吗?”
流畅的空气骤然凝固成冰。
梁榭晗紧抿唇,未置一词。
天启君王梁榭潇昭告列祖列宗,请罪禅让。继承王位之人,便是他。
“不,还有我,”晶莹的泪珠从眼角滑落,苏幕遮阖眸,声声如泣血,“若非是我,你断然不会交出瀛洲地形图……那数十万条鲜活的人命,皆是被我害死的……”
苏幕遮埋在他怀中,哭得不能自已。
梁榭晗箍紧她,眸色微红,大掌穿过她的发梢,轻声细语安抚:“他们是先屠城再进攻淄州,与你无关。”
“淄州……”苏幕遮冷声笑了笑,清丽的五官染满哀戚,“我差些忘了……淄州一战,若非林将军坐镇,李统领又及时赶回,颖上很快就会被攻陷……”
大掌横空落下,撕心裂肺的自责声如同弹至一半的琵琶,断了弦般,音戛然而止。
梁榭晗将昏睡的苏幕遮横抱至里间,清浅的烛光下,指腹轻轻拭去凝脂面颊上残余的泪痕。心不自觉泛起细细密密的疼痛,如被人用钝刀割肉般,他几不可闻叹了口气,低喑黯哑的嗓音喃喃自语:“对不起……”
自从她遇上他,她平静沉谧的人生,瞬间被他打乱。可他没有办法说服自己放手,誓死不松手!
这时——
“御林军统领李久长,回京复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