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崔亮还是舍不得一身白璧无瑕的羽毛,在驿馆门外打了个转还是返回了郡守府。当然,驱使他在最后一刻改变主意的还不仅仅于此,神武军就算再厉害也是要吃粮的,只要吃粮就得按照朝廷的规矩调拨粮食,也就是说冯翊郡府库负责着神武军上万人马至少一半的军粮,只要一日不交出郡太守印信,府库中的粮食秦晋就动不得一粒,否则便与谋反无异。
正是有这个底气,才使崔亮豁出去了,大不了就陪这个天不怕地不怕的黄口小子耗一个月,耗到他坐吃山空的那一刻,一万大军无米下锅,看看是谁笑道最后。
此前崔亮虽然有些优柔寡断,但在产生了这种想法后,他就毫不犹豫的选择了与秦晋耗下去,他知道如果不让这小竖子尝到苦头,自己恐怕没那么容易离开冯翊郡。想到或直接或间接死在秦晋手上的崔安世、崔安国兄弟,崔亮就忍不住发出了阵阵苦笑,也许秦晋这小竖子与他崔家天生相克吧,只要碰到一处,就必然要搅合个腥风血雨。
郡守府内堂只点了一盏油灯,火苗扑朔着,各种影子也随之拉出了各种古怪的形状,刚刚坐下便有仆役端来了茶汤,崔亮捧起来冲冒着热气的茶碗吹了一口,忽然有一个阴恻恻的声音在身后响起。
“崔使君何其懦弱?你果真向秦晋那竖子低头了?”
是范长明的声音,说话无礼之极,崔亮心中泛起阵阵不快。
“低头如何,不低头又如何?”
头一次,崔亮对这个老啬夫落了脸色,就算此人是杨国忠的亲信,也不能在他的面前恣意妄为,更何况他现在本就心情不佳,更是难以再纵容这老啬夫的嚣张了。
岂料范长明竟嘿嘿一阵冷笑。
“使君低头与否又与范某何干?范某只是看着使君大难临头尚不自知,可惜嗟叹而已!”
崔亮终于再也忍不住胸中的怒火,所有的怒气在瞬间都集中在右手之上,茶碗重重的顿落在几案之上,立时就粉碎四溅。
“崔某乃上郡太守,入京之后便是门下侍郎,大唐四品命官,谁敢杀我!”
内堂的动静惊动了外面候着的老仆,急惶惶冲了进来,又被崔亮一顿痛斥轰了出去。范长明也不甘示弱,仍旧一副高高在上的态度。
“哈!可笑,可悲,被秦晋那恶鬼盯住了,难道使君还以为能离开冯翊吗?”
“一派胡言!秦晋就算与崔某不和,也还是大唐的命官,岂会以公害私?”
这种反驳连崔亮自己都觉得苍白之极,尤其是范长明点破了秦晋已经示其为死地的时候,他的双手便不由主的发抖,无论如何镇定心绪都停不下来,也不知是因为愤怒还是恐惧。
“范某言尽于此,还望使君好自为之!”
说罢,范长明瞥了一眼崔亮,大踏步离开了内堂,又一路出了郡守府,不知去往何处。
终于,内堂之中只剩下了崔亮一人,这位一向自信的郡守竟瘫软在了座榻上,他刚刚从范长明的目光中读出了其中的怜悯、不屑,仿佛就像看待一个将死之人。
“不!”
陡然间,崔亮的身子从座榻上弹了起来,表情狰狞的吼了一声,身具世家与生俱来的骄傲怎么容忍一个低贱的老啬夫如此轻贱?他要向那些看低自己的人证明,没有任何是能踩着他爬上去的。
范长明一个不经意间的动作竟激起了崔亮潜意识里深埋多年的自卑。小妾之子的身份自其出生就像一个诅咒时时扼在他的脖颈间,记事以来不曾有过一刻与生母独处,甚至直到她死去也不能叫一声阿娘。因为他的母亲只能有一个,那就是父亲的正妻。
父“母”的嫌弃,兄弟的欺侮,使得他在少年时就不止一次的发誓,有朝一日定要成为宰相,到要看看族中那些瞧不起他的人又该如何来巴结。事实上,即便还未达成最初的目标,身为上郡太守以后,从前那些轻贱过他的兄弟就已经有不少前倨而后恭了。
年仅不惑就有如此成绩,仕途上的顺风顺水,使崔亮逐渐忘却了幼时的苦难。在遇到秦晋以前,一切都在有条不紊的按照计划推进,门下侍郎距离入相已经近在咫尺,只要再进半步,就会得偿所愿。
然而,秦晋和神武军来到冯翊以后,一切都被打乱了。崔亮后悔,后悔的肠子都青了,为什么要招惹秦晋和他有正面冲突,与他早早交割了公事,赴任长安以后自有一千种办法收拾他……
可是,现在说什么都晚了。范长明自称了解秦晋,曾与之斗过无数次,虽然此人没说结果,但从其每每提及秦晋就咬牙切齿的表情来看,怕是输多赢少。此人的离开也让崔亮的心头蒙上了一层阴影,这不就是为了不波及自身,避祸而走吗?
这一夜,崔亮辗转反侧,将自己任内大小所有的决定都回想了一遍,在确认没有纰漏,不会被秦晋那恶鬼抓住把柄以后,才长长吁了口气,他不相信秦晋敢在没有任何把柄的情况下对其发难,否则便正可状告其谋反……不觉间外面已经天光泛白,在胡思乱想中,室内渐渐响起了忽高忽低的鼾声。
……
一早,秦晋得到了负责警卫的随从禀报,崔亮曾在昨夜来过,但于驿馆门前打了个转又匆匆离开,不知所为何事。
对此,秦晋十分清楚,崔亮深夜来此,一定是沉不住气了,想要尽快与自己交割,但又何故来而复去呢?思量了一阵也没想出个子午寅卯,索性摇摇头不再去想。
崔亮因何来而复去的并不重要,重要的是他在昨天就已经下定了决心,定要让此贼自食恶果,让所有人都看看,与他和神武军为难绝不会有好下场。
简单的洗漱过后,秦晋唤来了他的贴身甲士,询问杜乾运可曾回到驿馆。在得到了否定的答案以后,他端起了几案上冒着腾腾热气的陶碗,陶碗的碗口堪比半个脸盆大小,里面是秫米粥,由于粮食吃紧,在非战时,早饭已经由干粮换成了稀粥。
一大碗秫米粥咕咚咕咚下肚,秦晋摸了摸被稀粥撑起肚皮,打了个饱嗝,可是仍旧觉得腹中饥饿,但为了与军中将士同吃同住,也只能忍下再来一碗的念头。
秦晋在等着杜乾运的消息,杜氏乃关中大商,商人的地位虽然在唐朝地位不高,但商家触角遍及社会各个角落,所能做到的有些事,官府还真就做不来,或者即便能做,其成本与时间也要远远超出前者。
官商勾结,自古以来是千年不变的铁律,秦晋清楚,杜乾运如果想要邀功,就必须有拿得出手的东西敬献,比如崔亮在冯翊为郡守六载,只要随便举出一桩足以置其罢官的罪状就够了。
正思忖间,外面忽然响起了惊呼。秦晋眉头微皱,此处虽然是驿馆,但也于军中无二,怎么能随意喧哗?他正想唤人来询问究竟何事喧哗,却有人一把推开了房门,几乎带着哭腔说道:
“使君,牛五郎和张大郎,死,死了!”
“甚,死了?如何死的?”
秦晋腾的站了起来,牛五郎和张大郎都是他的贴身随从。
“禀使君,他,他俩喝了粟米粥以后,眨眼的功夫就,就不行了!似是中毒!”
秦晋勃然大怒,这明显是冲着他来的,他和随从在一口锅里吃饭,只是盛出来的粥会随机分发,否则……他不敢再想下去,身上已经起了一层冷汗,仅仅是喝粥的功夫,谁又能想到已经在鬼门关走了一遭?牛五郎和张大郎都是替他死的。
“查,查查都有谁接触了早饭的食物!”
反应过来以后,秦晋当即下令封锁了驿馆内外,不许一人进出。跟随他居住在驿馆中的随从皆是神武军的精锐甲士,绝不可能有问题。问题最大的当属驿馆中原有的官吏和杂役。
愤怒的神武军军卒将驿吏押到了秦晋的面前,驿吏听说神武军中死了人,而且还是新任使君的亲随,早就吓的腿脚不停使唤,跪在地上如一滩烂泥的磕头求饶。
秦晋见在这蠢货身上问不出什么,便亲自排查,他与亲随十人共用一口锅熬煮稀饭,在这个过程中粮食是神武军提供的,柴薪则是驿馆提供。所以,从接触过粥锅的人入手查起,很容易的就大致锁定了目标。
共有两名驿馆中的杂役曾接触过粥锅,一名被当众揪了出来,另一名却无论如何都找不到了。
被揪出来的杂役亦是一问三不知,几十棍子打下去挨不过疼招了,却仍旧说不出幕后的主使是谁。秦晋凭直觉,这个杂役屈打成招的可能性很大,如此一来,那个失踪的驿馆杂役自然便是嫌疑最大的人了。
“搜,就算把同州城搜个底朝天也要将贼子搜出来!”
秦晋一声令下,立即便有人往城外军中传讯,准备调大军入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