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很静,只有几个翻译在轻声地把他说的话译给美国人英国人,死啦死啦根本罔顾中国式的怀疑、美国式的讶异和英国式的嫌恶。他只是用手指在沙盘上的明壕里捅了两个洞,“不想搞坏这么好看的东西,我只捅两个口表示了。你们不信,可它在南天门上伸得像蜘蛛网一样。里边很黑,有通风孔但没有任何照明,人在其中憋屈难忍,气味难闻,可因此守军可快速机动往任何一点——嗯,是爬去的,姿势不好看,可打仗谁还管这个?”
一个美军中校说了句什么。
我:“他不相信人能在一个绝对黑暗的环境里钻过半座南天门,会疯的——顺便说,我也不信。”
死啦死啦:“我钻了,没疯。还有比我更能扛的,可惜是日军,他们甚至驻守在汽油桶里——而各位身经百战,一定见过比这更疯狂的事。我顺便提醒我的同胞,我们总说我们是最能吃苦耐劳的民族,可吃苦耐劳不光是挨饿,我见过把自己绑在树上吃喝拉撒睡的日军,也见过累死在脚踏车上的日军——自封的优点会害死我们。”
张立宪:“——你他妈的…”
虞啸卿:“小节争执,就是夺我性命,废我时间。”
于是大家都老实,死啦死啦接着得罪人,“我从这里钻到这里,半山石。我们大概一直奇怪,竹内应该炸掉它,留着阻碍射界。可石头下是挖空的,一个小队驻防,暗堡群。”
第一主力团团长海正冲便开始抗议:“半山石那里我们足盯了一个月,就算一根杂草也发现了。暗堡群?”
死啦死啦:“不在正斜。”他抓了几个标识,摁在那块石头的背面:“在背面。”
海正冲只好冷笑,“这样的暗堡修来做什么?溃逃时好打自己脚后跟么?”
死啦死啦:“倒也可做此用。但应该是次要吧。”
虞啸卿:“勿争小节!一堆人打一个人还争这些做什么?”
他再次忽略了我,于是死啦死啦提醒:“两个。”
虞啸卿:“一个疯子和一个草包。”
死啦死啦:“疯子钻汽油桶钻到了这里,第二防线,明壕不多,多为暗堡,交通壕也上覆圆木,伪布植被,几与南天门同化,重要火力点上是原木、铁皮、沙土的双夹层,我军火炮无法穿透。第二防线又是以汽油桶上行。直至土质疏松处,这部分是真正的永备地道。照明、电力、通讯一应俱备,也是我钻得最难的地方,被逼得钻了排污道,我还见到修完工事后被屠口的百姓残骸。”
他等待了一下虞啸卿表示态度,虞啸卿只是挥了挥手让他继续。
死啦死啦:“地道随时可以炸毁封闭,当然是照他们的意图。我们根本无法明细地下网道的全貌。从这里可以上行直至最后一条防线。施工之密,防御之坚,比第二防线有过无不及,尤以山顶树堡为甚。南天门山顶的巨树早与石同化,数十棵长成一棵,部分树质与玉石同纹理,向被称为神山神树。
竹内也不知用的什么办法把石与树都挖空了,真不亏了他土木工程的出身。此堡射孔无数,连树杈都经得住直射火炮的座力,树体本就坚固得能抗航空炸弹。现在树根以上两人高度全被*水泥包裹,再向外延伸成一个堡垒群,是南天门上最大的主堡群,众所周知,也是竹内那个挖洞狂的指挥部。”
虞啸卿:“你不就是竹内?”
死啦死啦:“就是我这个挖洞狂,山老鼠精,拿水泥和工兵铲打仗的妖怪。”
挑起了废话的虞啸卿又斩掉了废话:“废话少说。你的火力配署。”
死啦死啦:“这个大家心知肚明,美国盟友的飞机天天都看着的。现在是日军物资匮乏,原有的重炮倒调走了大半,不外是联队本就有的那些九二步炮、十一式战防、七五山炮、几种迫击炮和掷弹筒、九二重机。不过师团级的重炮调走了,联队级的直瞄炮可是倍增了。尤其九二重机多得吓人。”
虞啸卿:“讲完啦?开始吧——攻下这棵树,我砍你的头。”
死啦死啦叹了口气:“我的头在这脖子上是呆得最好的,不过师座要的话。它就在这棵树上。”
虞啸卿:“开始。”
死啦死啦:“孟烦了,你上。”
我:“啊?!”
死啦死啦:“你是离我最近的人,一个耳刮子就能扇到的距离。能顶到什么时候顶到什么时候,你死了,我再上。不过想想,你在日军阵前的恐惧,你不想我死也不想弟兄们死,使出吃奶的劲来活,用你恐惧的东西打仗。”
于是我接受了这个,我往沙盘前靠近了一步,而虞啸卿却往后退了一步,如避开什么不干净的东西。
虞啸卿:“何书光,你上。”
我就看着那个愣头小子一下子张口结舌,平时的飙劲无影无踪:“啥?”
虞啸卿:“你也是离我最近的人。离我近,不是天天跟着你张哥你余弟胡混,或者在禅达的婆娘面前装风雅卖肉,你早该上战场,我也知道,你不想做我的刀架子,你早想上战场——十五分钟,收拾掉这草包,我让你上战场。”
何书光脸红了一下,立刻便如狼似虎起来了,“是!”他瞧着我的架势像是打算扑上来,用拳头把我收拾了。
我只是看着死啦死啦在沙盘上标注的那些通道,我知道那是他活下去的机会,因为他不是个没目的的人。
何书光发着愣,我也在发着愣。旁边的人有些不耐烦,不知道这两位要愣到什么时候。
我:“…你是攻方。”
那就是说他先开,于是何书光便斯斯艾艾地:“我…我…我…”
虞啸卿:“结巴什么?!我器重的人要一往无前!他只是你踩在脚下的草!”
虞啸卿的手下真是比死啦死啦的手下好对付多了,只一句喝,何书光立刻便利落起来,平日舞枪弄棒,这会还推推眼镜,利落得文绉绉的:“我师为此役可调集兵力,计有虞师三团一万二千人之全部,军部工兵团之大部,已专攻强渡作业逾年。支援火力汇方圆驻军之大成,计有七五山炮群三,一零五炮群两,师座正争取一五零重炮能做加强,成算颇大。各团营级单位都配有美军联络官,美国盟友之对地机群可随机来援。我师已熟谙怒江水文,并有美援之强渡技术和物资。实际我师已在其它江段进行过秘密之演练,湍急之况比行天渡有过之无不及…”
我听着。那家伙简直是在献宝,我想死啦死啦和我一样,我们知道这些日子是用飞一样地速度在变壮实,但没想到他藏了这么多东西。
“…我师将择能见度良好之日,以便发挥绝对优势之空中、地面火力,对南天门实施无间断之打击。横澜山之直瞄火力将对西岸敌火力点予以拔除。第一第二主力团由加强之工兵营协助展开强渡,我师工兵、辎重部队都远较友军为胜,尤在两栖强攻上得到美军盟友太平洋战术经验之助…”
有趣的是在何书光的攻势中,祭旗坡上是一片死寂的,他们都将炮灰团当作不存在的存在。
何书光文绉绉地毁灭着整个南天门西岸,我怀疑他是否经验过血肉横飞,否则不会在描述生命化为泥涂时还那样咬文嚼字。
“…虽为陆军,但师座为此役一直精研美军跳岛攻击战术,尤以去年末塔拉瓦之惨烈卓绝一战,师座调专人翻译盟友资料。已精研至班排一级作战。师座说话,感谢盟友提供之经验,但任一新型战术,其失败处比成功处来得值钱…”
虞啸卿很不耐烦地把他话插断了:“总说我干什么?说打仗!”
翻译便向了虞啸卿传话:“赫尔特林上校以美军顾问团名义向虞师座致谢,感谢虞师座如此重视盟友以生命换来的经验。向失败处求成功是美国精神,师座不光拥有了美国造的现代战争机械,也拥有了这种精神。赫尔特林向虞师座表示,失败比成功来得值钱,他很赞赏值钱两字——这也是美国精神。”
虞啸卿就只好以微笑颔首回应那位赫尔特林的颔首,可显然他在意的不是美国人说他够美国。
虞啸卿:“——南天门怎么守?”
他仍不是向我问的。还是问地死啦死啦。死啦死啦就指着我,而我一直在瞪着沙盘发呆。
我:“我不打。”
我面临了一片嗡嗡声,并没有得意,这里都是军人,军人不会因为战场上的意外而得意。
我:“打也打不过。美军赢了太平洋,可我们也学了乖,人都是被逼出来的。我身处炮火之中,知道人这时候多惜命,我不做任何自杀式的反击。不打,我忍着。”
虞啸卿:“这不是日本人的打法。”
我:“师座,您也在用美国打法,竹内干嘛就非得用日本打法?”
虞啸卿看了我很久:“…你继续。”
于是我向何书光摊了摊手:“…你继续。”
何书光开始移动沙盘上的兵力标识。我撑在沙盘上,呆呆盯着那些被他移动和逼近南天门的标识,我的肩胛骨高高耸起。一只手吃不上劲,用另一只手挠着头,头皮屑和泥尘纷下如雨,我像一根活羊肉串,我身上尽是血和泥污,我绝不像一个军人,我是一个乞丐,这个乞丐愁苦地瞪着沙盘想保住另一个人的活命。
虞师的先头部队一那些标识已抵达南天门之下,半数的兵力座集东岸,他们将很快过江。何书光犹豫地看了看我,他不知道该当这个入了定的叫化子是存在或不存在。
何书光:“…我师运送能力可保主力团一个加强营在七分钟内渡江,十五分钟内展开,第一攻击波和第二攻击波之间没有间歇,第三攻击波预计会有十分钟间歇。”
加强营踏上了西岸,便面临了已被炸过好几遍的日军第一防线,他们开始展开,训练有素,武器精良。
“我开打。”我说。
然后那条曾几乎要了我命的防线顿时变成了马蜂窝,轻重机枪也许算不得什么先进武器,但几十上百挺轻重机枪集中在这样密集的一个空间里,江滩上的人只能觉得捅开了几百个马蜂窝,每一只马蜂都是一个要人命的金属弹丸,掷弹筒的炮弹在他们中间爆炸。
何书光愤怒地抬头,他不是个能经受得起意外的年青人:“一防上没有那么强火力!你集中了整个联队的机枪火力,二三防不要了吗?”
我的声音在别人听来也许很悲伤,因为我很清楚地意识到,我正在屠杀我方的弟兄,于是我只好木讷得不带人类的感情。“我们渡江了四次,最近的一次在敌军一防外趴了两天。他们的网道可以保证一防和三防同时吃上热饭。饭能送到,拆散的武器也是一样。没一防,没二防,没三防,一二三都是拿来骗人的——这地方竹内连山准备了一年多,是他的战场。他早预备好的杀场。”
虞啸卿:“继续。
那就是表示何书光的抗议无效,于是我继续开始我的恶毒,“我军——就是日军深埋地下,网道四通八达,只要龟缩,就扛得起有限伤亡,最要紧的,你方火力没能摧垮我军的临战之心——也就是杀人之心。”
那确实很恶毒,全联队的机枪火力网集中于一线,在狭窄的江岸上制造金属风暴。主力团的伤亡率现在要以秒来计算。
“一防,集中轻重机枪和掷弹筒,歼灭登岸之敌。老掉牙的武器,可全联队的装备量集中在那么光秃秃挤满人的滩涂上,几十米射程,我会宁可挨美国燃烧弹。二防,集中直瞄火器于半永备工事内,截断渡江之敌。那些工事一零五炮啃上去也只掉层皮,就算工事被毁,也还能在二三防线的地下甬道机动。三防,将远程火炮置于反斜面的炮巢中轰击。以避开东岸优势火力反击。”我说。
何书光立刻开始反驳——一个不讲理的大孩子终于找到了理儿。“反斜面?那样的鬼射角?谁也打不到谁!你们根本就打不到战场上!你们连东岸阵地都打不到!”
我:“那里已经不用打啦,几百人挤在个窄胡同里砍杀。早插手不下啦。禅达群山环抱,运输艰难,虞师曾被逼到全师火炮就一个基数储弹的份上。现在路有啦,打得起大战啦,可大战更耗物资,那要路来运的。我炸的是路。先毁禅达往江岸地路,再毁外界往禅达的路。年多的时间,日本人又不是没飞机,早可以逐路段标定了。现在你们又要靠人力运输啦,连以前都不如,因为有了车,你们事先没预备足够的骡马。”
何书光瞪着我,我想他最难以接受的不是被击败,而是被我击败。
然后那家伙开始爆发,“我会冲上去的!我拿刀砍也砍翻了你们的防线!我不怕死的!我这条命早就不打算要了!谁死了,我就会填上去!我死了,别人也会填上去!”
我低下了头,好不让别人看到我的叹气,我并不是那么想看一个草包的现形。
虞啸卿:“下去。”他声音很轻,因为他的部下即使在狂怒时也会注意他地发声:“你真是我的赵括——我会给你仗打的。”
何书光收了所有的性子,下去,他会很愤怒,但是沉默的愤怒。
虞啸卿:“海正冲,你是第一主力团,实战首攻。希望你不光有军人之表,也有军人之里。”
海正冲纠纠地走了出来,那是个粗壮的武夫,往下的行为却要改观我的印象,他走到沙盘跟前,一个中校团长,先给我这小中尉一个敬礼,以致我也只好很不像样地还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