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迷龙冲我们嚷嚷:“瞅见我老婆孩子没有?!”郝兽医说:“不是过江了吗?”
“没瞅见!叫人拐跑啦!是个死胖子!这年头敢胖的没好人!”
我冲他说:“你他妈少喝点儿!”
迷龙辩解道:“我一滴都没喝!我一直找我老婆来着!…那个谁谁,你站着别走!我老婆我儿子,你看红眼啦派人给拐跑啦!”
那个谁谁是死啦死啦,他正从我们中间站起身来,走向个空寂点的地方。迷龙不分青红皂白的胡嚷也只教他停了下步子,看了眼,然后留下个苦笑走开。
我们也不再搭理迷龙而继续我们的欢乐。一群乡野之人能如何对待他们认为的英雄呢?不过是你想吃就给吃,想喝就给喝,我们席着的地上,每个人跟前都放了来自好几家的碗碟,所盛放的内容若在饱食之日看来简直就是胡搅蛮缠,我们左一口猪肉右一口石榴,而一帮乡野村夫嘻嘻哈哈,吸着水烟筒嚼着槟榔带笑看。
迷龙委委屈屈地往鸟铳里装第二筒火药,一边嘟囔:“我老婆,我儿子,我副射手。”
我很不幸地吃到一个足可做催泪气原料的辣椒,呵呵地被老太婆捧来一碗救命水,我喝着水寒暄以尽宾主之礼。
“儿子呢?…年青人?”我问他,然后拍着自己的胸脯,“男的!”
老太婆就开始用围裙的裾抹眼睛,“修路去了。死了。”
我忽然噎住了。迷龙又在我们的视野外大叫:“我老婆呢?”伴之以轰隆的一下,但我瞪着那张满是沟壑的脸,别人忙着吃喝,都没人理他。
我拍了拍那个瘦骨嶙峋的肩膀,看了看离开我们坐在寂静之处的死啦死啦,他临了街也临了田野,他对着田野而给了我们一个背影。
打了四年仗,我开始认一个奇怪的理,战场是仁慈的,非生即死,人间世则残酷,它为你准备的东西叫作没数。
我忽然很想和他坐在一起。
我站起来想走向死啦死啦,而另一个人提前走向了他:迷龙把那杆打空了的鸟枪提在手上,摆明是要打后边狠砸一下的意思。
迷龙在跟自己嘟囔:“你别吭声,我整死那个王八蛋。”
我制止他,“迷龙!”
那小子置若罔闻地走,我跟着,我不信他会真砸,但我保不准我前边那个混蛋也许会真砸。
我跟着迷龙,迷龙走向死啦死啦,我们都离开了人群。
我又叫了一声:“迷龙!”
迷龙没听见似的,倒提着鸟枪的手臂肌肉兀突,我开始担心他真来一下子了。
忽然我心生了寒意,我从迷龙身上转开了视线,一条巨大的狗正从斜刺里冲来,它属于那种你看一眼就很难忘掉的家伙,属于你看一眼就从裤裆里生出寒意,让睾丸紧缩的家伙——所以我很清楚地记得它,那个在我离开禅达时在禅达城里和郊外到处疯跑的家伙,它在雨地里像是射出去的箭。
现在它的毛乍着,纯攻击姿态,毫无疑问是冲向背对着它的死啦死啦。
我抬高了嗓门,“迷龙!!!”
我们总是能意识到危险,打定主意不搭理我的迷龙也听出了声音不对,他转了身,早抡好了的鸟枪正好在冲刺两步后对着那条大狗抡出。
迷龙抡圆了鸟枪,冲刺…
然后他一头结结实实摔了一嘴泥,那是被人一推还加上一绊才有的效果。
然后我看着搞倒了迷龙的死啦死啦冲向那条大狗,我搞不清是狗扑倒了他还是他撞倒了狗,人和狗滚在地上,狗在低哮,而人在发出狗叫,我瞪了很长时间仍觉得他们是在做生死斗,而狗确实在咬着他,只是轻轻地咬,他也确实在咬着狗,咬到一嘴毛。
但我确实看到他在笑,我从没见过他,甚至从没见过任何人能笑得这样开心,开心得让我想哭,开心得让我根本没注意身外的车声和人群喧哗的忽然静寂。
死啦死啦跟狗亲热极了,“你没被母狗拐跑啊?这山里有狼的,母狼!你也看不上?你打架了没有?干掉几个?你现在是禅达的狗王了吧?”
我呆呆地看着。迷龙爬起来跪在地上,呆呆地看着。
死啦死啦终于想起来向我们解释了,“从来不知道啥叫夹尾巴跑的那家伙!咬得我差点儿夹尾巴的家伙!生死交交生死!用不着拜把子的好兄弟!”他立刻又跟那条大狗缠上了,“别做狗了你,你老大去山里砸狼爷的场子,你做狼王好了!”
我忽然明白我看见的是一个家庭,我不知道他来自哪里,可这条吓死人的狗,是在所谓的家里牵挂他的唯一生命。
我仍然觉得心里的那股寒意未去反盛,我在一片寂静中转了转头,眼角里看见一个高瘦挺拔如枪的人影,我转回了头又觉得不对,于是我完全转过了身子,瞠目结舌地看着虞啸卿。
虞啸卿,仍然是那副天降大任的排场,卡车和吉普停在我们坐席的左近,那十九个幸存者都噤若寒蝉,他的精锐爱将张何李余们站在他的身后,和着一脸不善的师部宪兵,还有一个貌不惊人,一脸庸人相得不似军人的五旬军人。
死啦死啦也终于不再和他的狗兄弟纠缠,爬了起来,掸了掸灰,然后敬了个礼——我甚至记不起来他曾几何时敬过礼。
虞啸卿还了个礼,手仍摁在他的柯尔特上,我毫不怀疑他会拔枪来那么一下,就像对现在仍曝在怒江东岸的特务营长。死啦死啦站他面前也衬得有点儿萎,刀锋总是比棉花夺目。
“幸虞团座力挽狂澜,重筑江防…”他说。
虞啸卿说话跟砍刀也似,立刻就把他的话砍断了,“命里事,份内事。说你的事。”
死啦死啦涎着脸继续说:“…又一言九鼎,及时发炮,这里无分军民,一条命都是团座给的。”
“老百姓的命是他们自己的。你们的命,临阵脱逃得来的,那就不是份内事,是我最恨的事。”虞啸毅说。
“我下的命令,他们…”死啦死啦说,然后他看了看我们,“一直都不错。”
虞啸卿点了点头,“很好。能让一伙散兵溃勇打这种绝户仗,你本该是如此对他们。与他们无关,我知道了。”
于是死啦死啦鞠了个大躬,把手里的东西奉上,“总之,大恩不言谢。”
虞啸卿根本就没去看死啦死啦手上的那支南部式,“我不爱用倭寇的器物。”
死啦死啦解释道:“南天门上打来的,原主是个中佐,枪柄上有他的名字。”
虞啸卿看了看枪柄,“立花奇雄,日军竹内联队副联队长,身世显赫,论谋勇却有纸上之嫌。真货教假货给毙了,可见英雄不问出处。”
死啦死啦就着那话里藏刀,可劲儿干笑,“如果南天门用兵的是虞团座,恐怕竹内本人的佩枪也要在这里了。”
“你这一顶顶高帽子扣过来可不教人讨厌?我不擅打无准备之战,如果南天门上是我,打得还不如你。”虞啸毅说,然后掂掂那支枪,“谢了——抓了。”
那家伙不形于色,两句话间的落差也实在大了点,他那些亲随可不管这些,抹了死啦死啦的肩膀就要上绳子。
虞啸卿说:“军人须有敬重之心。”张立宪何书光几个人仍在生绑,他们大概除了虞啸卿也不敬重个什么,于是虞啸卿吼道:“铐子!不是绳子!”
那几个人总算明白过来,换用了较为文明的铐子,死啦死啦扎煞着双手琢磨刚戴上的铐子,他总算是还幸运,我们都见过特务营长被绑得像头待宰的活猪。
我还不是那么意外,而对其他的二十个人来说,这个转变也实在太突然了,他们还没有鼓嚣,只因为宪兵们的枪虽然没有举起来瞄着我们,但确实是有意无意地对着我们,迷龙刚往前走了一步,立刻被何书光警告性地指着鼻子,而那支没上药的鸟枪也被人拿走了。
我止住迷龙,“别动!你不知道怎么回事!”
迷龙看了眼我,又瞪了眼何书光,最后看着死啦死啦以寻找一个答案。
死啦死啦很漫不经心地挥了挥手让他回到我们中间,顺便向我抱了个揖以示谢意,他做这些时像在炫耀他有而我们没有的手铐,“照顾我老弟。”
我知道那说的是他的狗,“倒怕你老弟把我们吃了。”
他乐了,于是低下身揉了揉那条狗的头,他也许说了什么,也许根本啥也没说,但那条狗的反应让你只好把它当人,而且是当一个思维极成熟的人对待,它闻了闻那副手铐,然后用一副悲伤的表情看着死啦死啦转了身子,在人的指引下上了那辆卡车——它甚至连低鸣也没有一声。
反倒是我们人,诸如迷龙、不辣这样的人,需要我一手抓着一个,用言语压制:“别胡来,真为他好就别胡来。”
阿译问:“为什么?”
我看了眼他那悲伤而沮丧,苍白的脸,我动了动嘴,什么也没有说。
而张立宪过来,向阿译敬了个礼,阿译茫然得忘了回礼。
“你说过你是十五期军官训练团成员?”张立宪问。
阿译看着他,说:“…你是十七期的。”
张立宪却并不是来攀交情的,“长官叫你过去。”
叫他去的却并不是虞啸卿,那个一脸庸人相的五旬军人用目光向他示意,虽世故,却友好得让阿译寂寥的心里顿生暖意——那个人戴着上校衔,但你无法从那上头判定他的身份。
阿译立刻颠颠地,带着十七八个疑团过去。
而虞啸卿看了眼已经装好死啦死啦的车,看看我们,如果看车时他还有难以压抑的敬重和惋惜,看我们时他立刻心生了厌意。我耷拉着头,迷龙搓着泥,不辣一只手伸在裤裆里,郝兽医…光冲他那副老相也是没卖相的,更遑论军容。
“似军似匪,似民似贼。”他惨不忍睹到干脆把脑袋转向了他的手下,“给他们找个地方打理好。这样子放出来要叫禅达的乡亲对我军顿失信心。”
然后他转头走开。
车驶动,人分开。虽然很累,但轮子与我们无缘,我们仍站在那里,那条狗像有什么要说似的向我走近了几步,让我下意识地往后退了一步。
我看着它,它看着我,我很茫然,它很悲伤。
何书光吆喝着:“走啦走啦!团座说不要晾在这里!”
我们开始在车尾的烟尘中开动我们的双腿,物资紧烧的是劣质油,那烟呛得我们只好低了头。
显然禅达人并没有觉得我们丢了军队的人,他们不断打乱我们本来就不成队形的队形,把我们刚才没来得及吃完的东西塞到我们身上。我低着头,看着贴着我在走的那条狗,每当它靠我太近时我便闪远一点儿,我的视线外边,押送我们的兵在喝叱,但食物仍在塞来,剩下的花枝仍然掷在我们低垂的头上,然后落在地上被我们的脚踏过。
阿译回到我们中间,手上立刻被人塞了一个巨大的榴莲,他拿着那玩意儿的难堪表情让我在这一路沉默中亦觉得有趣。
我说:“阿译,以后你可以拿它做聘礼。”
那家伙居然很正式地回答:“匈奴未灭,何以家为。”
我实在想笑,说缺德话让我稍抬起了头,然后被一枝花掷在我的眼角。
这是一枝扔得最缺德的花,它是那种长了刺的植物,而一路旋转着飞来,花梗正好扎在我眼角最敏感的地方。我顿时痛得昏天黑地,捂了一只泪水滂沱的眼睛寻找那个肇事者。
肇事者站在离我两三米之外的路边,捂着嘴,手上还拿着几枝没来得及扔出来的该死的花。她瞪大了两只眼睛瞪着我,我用一只还能使的眼睛瞪着她,她的惊惶、我的愤怒顿时都成为不可思议。
押送者在喝叱我的停滞,不辣在用湖南土话回骂,郝兽医撞在我身上,这些喧嚣,连同长期战争带来的伤创、死啦死啦留给我们的茫然,连同我处身的这个渣子队和禅达,都不存在了。我只是尽量用一只眼,再加上一只拼命睐着、流着眼泪想派上用场的眼,看着小醉。
从缅甸到禅达的路上,我外表平静,心里是个疯子。
我想着一个女人,我偷过她的钱,但我想她不是因为这个,是因为想在自己空洞洞准备迎接死亡的心里盛点儿什么。
我呆若木鸡地看着她,用一只眼睛流着眼泪,小醉终于想起弥补一下她的过失,开始把花扔在地上开始寻找她的手绢,那真像一头一边掰玉米一边扔玉米的熊瞎子。
我被押送者推擞着,与她递上来的手绢失之交臂。她在人群之外追赶着我们这队人,想把手绢给我,似乎那块手绢倒成了让我们脱离苦海的关键,而我在人群中寻找那飘忽的一点。
她边跑边递手绢边说:“你擦擦眼睛!”
我被推擞着,文不对题地嚷嚷:“回去吧!回去!”
她一直跟到虞啸卿为我们安排的地方,才被砖墙隔出我的视野。
死过十七八次后,我终于确定我已经回家。
暮色深沉,隐没了我们。
师部派的兵在门口设了哨,他们并不需要警惕,我们没反水的思维也没兵变的勇气,所以他们是狐疑而不是警惕地瞪着我们。自从上次虞啸卿来招过兵之后,这里已经彻底空了,挑剩下的人已经不知所踪,包括羊蛋子和我们那饱食终日的站长,我们现在看见的是一个半月多来无人打理也无人居住的地方。
我们被哨兵狐疑地盯着,我们自己茫然地站在院子里,看着我们生活过和相识的这个地方。即使破烂如斯,这里还是被席卷过,郝兽医的医院已经仅剩几片破烂的竹片席了,那曾是它的隔墙,我们的聚集地、曾与猪肉炖粉条相关的一切也都不存在了,锅和锅架子都消失了,只剩下几块搁屁股的残砖和阿译写过字的木板还在,而上边还写着“猪肉白菜炖粉条”,迷龙做仓库的那屋门敞开着,不用看也知道里边空空如也,被迷龙拔了又掰断的那棵花树一边一截仍扔在地上。
余治是押送我们来这里的人,他喝道:“解散!”
我们并没队形,只是麻木地扎成一堆,他也不管,顾自走了。我们茫然地散开了一些,然后悄没声散去各自的角落。
迷龙进了曾属于他的房间就关上了门。
郝兽医唉声叹气去研究他的医院。
阿译蹲下来琢磨断了的花树根。
不辣把残砖码成我们原来放屁股的那样,然后就坐了自己的那块儿发呆。
蛇屁股学着康丫说话,尽管广东人绝拿不准山西调,但谁都知道他在学谁,“有猪肉的没?有白菜的没?有要麻的没?康丫有的没?”
“我打扁你。”不辣威胁道。
不辣鬼知道想起什么,有点儿哭相,蛇屁股把自己绷出一张更难看的哭丧脸凑了上去,“哭哭哭!”
不辣倒不哭了,一个大耳光抽了上去,蛇屁股这回倒真被快打哭了。
不辣说:“哭哭哭!”
蛇屁股也不哭,一个大耳光抽了回来,“哭哭哭!”
我转开了脸不想再看那俩活宝,但那“哭哭哭”和互抽耳光的声音仍不绝于耳,我手上握着小醉的手绢——那东西后来总算是到了我的手上——红肿着一只眼,这地方让我觉得很难待得下去,我冒失地走向大门。
哨兵满汉,禅达人,如临大敌地拿枪对了我,“回克!”
哨兵泥蛋,湖北佬儿,自以为很有心思的那种冷黄脸,看着我点点头,“新发的枪,你莫逼我开洋荤。”
我歪头看着那两个拿杆枪就把自己当成杀人王的老百姓,满汉如临大敌,就是端枪如拿木棍连扳机都没扣上,泥蛋抱着臂,枪笼在臂弯里,这个没有任何实用性的怀枪姿势显然被他觉得很有模有样。我这么歪着头看人让他们很恼火,没一会儿泥蛋就低了头费劲地找着枪栓。
丧门星过来把我拉开,一边对着那俩货数落:“吃了神屁也不要放神气。大家都云南人嘞。”
满汉顿时就很好奇,“你也是云南人啊?”
丧门星没理他,扶了我到角落里坐着。这家伙话少但是心细,我平时没事就晾我的腿,他也帮我摆开那个姿势把腿晾着。
他对我说:“出不去的。我知道你想啥,出不去的。”
我顾左右而言他:“伤口绑太紧了。”
于是他帮我松绷带。我将头靠在墙上,看着死啦死啦的狗在院子里逡巡,它才是我们中间最不茫然最有自信的家伙。
我们回到了家,收容站,虞啸卿要求的不会损及军威的地方。我们转着圈,以为走了很远,最后却踢到绊倒过我们一次的那块石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