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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瘸过去时死啦死啦已经在一个断树桩子上坐了,并且把坐着更舒服的断树留给了我。他已经又抠下了一团泥垢,并且在向我瞄准,我拿手挡着,赶在他再来一下之前坐下。“他没有抱着你亲嘴,所以你升不了尉官。”死啦死啦说。
我悻悻瞪了他一眼,而他弹出他的泥垢,这回准确地打中了我的眼睛,我低头揉着眼睛。
“我肯定你没做错事,可刚才到底是怎么回事?”他问我。
“你没资格升我的尉官,就像你没资格免我的中尉或者升我的上士——你到底是谁?”我盯着他。
“龙文章,你们团长,还有你们给起的那个名字,死啦死啦。”他开始乐,“烦啦烦啦,死啦死啦,很对仗嘛,横批,烦死啦。”
我笑不出来,“你不是军官,军官不该开这样的玩笑。”
“你也不像个军官,军官不该这样损嘴德。阿译也不像军官,军官不该那样没用。可在我撤了你之前,你还真是连长,阿译现在还是营长。”
“我是凭着念的那点儿打仗一点儿用不上的书当官的,不这样我会被那帮老粗排挤死——阿译的没用就是被挤出来的。”我看远处的阿译一眼。
死啦死啦摇摇头,说:“说不定我跟你一样呢。我是你们众人的灰孙子,得捧着你们,我想有自己的军队啊。”
“至少你绝不是川军团的团长…”
我又听到小口径榴弹的呼啸声,第一发在我们视野外的阵地上炸开,掀起了迷龙几个的大骂,第二发对我们俩个来说是失近弹,它在死啦死啦背后炸开。死啦死啦的表情一下僵硬了,直挺挺地往后倒下。
我愕然地过去,这一切实在有点儿太过于突然。我开始相信那是真的,我摇晃他,我终于见了焦急,摸他的心脏。
“我不行啦…这队人只好交给你了…你现在就是他们的团长。”死啦死啦装作濒死的样子说道。
我愣了一下,把那家伙摔在地上,铁青着脸坐回了我的断树,炮弹在林子里外又炸了一发,但是关我个屁事呢?
死啦死啦啐着刚溅在他嘴里的尘土坐了起来,“没摔着——你瞧,连你都差点儿做了团长了,我就做不得?”
我正色对他说:“你听好了,有两个国家不认可你这个团长,你说虞啸卿死了,可虞啸卿已经带着川军团回国,所以我们在行文上并不存在。你还希望英国人的炮火和物资,可人家英勇无畏地跑来,是为了收回你已经骗到的部分。那帮化石脑袋想的是列了清单的物资必须给名单上有的人,或者是销毁或者是被日军缴获也能满足他们形式上的圆满。英国人来之前我以为事情已经坏到极点了,但是我又天真了——你问我到底怎么回事,事情就是这样。”
那家伙若有所思地玩儿着他佩带的毛瑟枪。
我直白地跟他说:“老化石走的时候说会采取更极端的手段,他们肯定不屑有和我们这帮骗子打仗的种,但肯定能轻松弄张来自我们国内的处决令。我回阵地上,然后你爱上哪儿上哪儿吧,你这种人到哪儿都能活下来的。”
“你不是一直在撩拨大伙整死我吗?”他看着我的表情开始乐,“别说,我还真怕,所以要你三米以内,你是地头蛇,我真怕会撩拔的地头蛇。”
我沉默了一会以组织词汇,这不是我想象的对话方式,“…是要整死你,一直要整死你,越来越想整死你——不是迷龙那种整死,他是拿你当朋友了,崇拜你的老粗也越来越多了,你怎么做他们都会跟着。你这种人我明白得很,你们狂妄,你们有信仰,根本不在乎军功和出人头地,跟在你后边我们也别想有军功和出人头地,只有像苍蝇一样死掉,你把我们救出来就是为了让我们这样死掉。你根本不会内疚,因为你知道,不管做第一个还是最后一个,你一定也会这样死掉。”
那家伙在我说话时早已站起来,在周围晃动着,纯粹像是为了分散我注意力一样晃动着,“你怕死?你其实不像你嘴上喊的那么怕死。”
我说:“怕不怕不是嘴上喊的,可我怕他们死。从伤了这条腿,没他们我死很多次了。一个锅里做饭的人,白菜猪肉炖粉条。——你很会打仗,搞不好是个天才,没人想吃败仗,所以那帮兵油子见你像苍蝇见了屎。你想想,打机场我们是三百,后来又搜罗了一百,现在我们还剩两百,死一半了。没一个有怨言。你想想。”
那家伙居然还在沉吟思索,“如果有炮火,只会死一百。”
我不再顾我的瘸腿,蹦了起来,虽然很虚弱,但是我像要杀人一样挥舞着我的手,“不用死一百,只要死了你!你骗得那帮傻子有了奢望,明知不该有还天天去想!他们现在想胜仗,明知会输,明知会死,还想胜仗!我头眼就看出你来了,心比天高命比纸薄!你妄想,拖得我们也玩儿完!我管你想什么呢?可你拿我们当劈柴烧!你看我们长得像劈柴吗?我们都跟你一样两只眼睛一张嘴巴!”
他沉默,他打着休息的手势让我坐下,我终于坐下,我瞪着他。有时我以为他眼睛里的闪亮是他在哭泣,但最后我确定那只是他眼睛的闪亮。
死啦死啦低了很久的头,然后抬起了头。
我很少看见他对活人这样严肃。像对死人一样严肃。我曾经判断他一心杀戳,敬重死者却渺视生人,曾经觉得在他眼里我们虽不叫炮灰,但也是祭品。
停了很久,死啦死啦说:“谢谢你轰走那具老化石,省得我费口舌。”
“什么意思?”
死啦死啦看了看四周,“估计日军在天黑后会再来一次进攻,两个小时,发现阵地空了他们会直扑机场,有整个晚上。”
“整个晚上做什么?”我问。
“撤退,我带你们回家。”
我们又在林中以双纵前行,路越行越窄,让我们成了单纵,这回我们穿着衣服,携带着并不多的一些物资,我们中的绝大多数人仍然杀气腾腾雄气勃发,因为他们根本不知道在做什么。
撤退是灾难。我们想回家想疯了,可也知道撤退是灾难。没援助没基地没物资没据点没侧翼没后卫,戴安澜成仁,光荣而惨痛,孙立人一诺千金,护着盟军撤往印度,杜聿明错进了野人山-想家想疯了的家伙最理解他,他有一颗小喽罗一样脆弱善感的心,他想回家——于是全军尽墨,我们回国后很久,还看见那些不人不鬼的幸存者从莽林里出来。
我们是一小撮永不会被记载的小人物和散兵游勇,走一条地图上没有的路插过封锁线,追寻主力的尾巴。
要麻这次是排头兵,拿刀开着路,迷龙在他后边,迷龙很轻松,作为随时备战的机枪手他一直轻装,就带机枪和几个备用弹匣,代价是他旁边的豆饼根本是头人形骡子,连干粮袋里都装的是备用弹匣。
不知倦的死啦死啦从队首跑向队尾,“别拉一个!拉一个你就是下具路倒尸!”
郝兽医拍拍我,“传令兵,三米以内。”
我摇头,“用不着。这回我不会撩拨。”
郝兽医简直不相信自己耳朵,“啥?”
“这回我跟他合作!”
迷龙简直是兴高采烈,“咱们又去捅小日本的屁股吧?咋不脱呢?”
我沉默地看着他,以至迷龙拿手指头在我眼前晃动。
要麻揶揄他,“你脱上瘾啦?林子里又没得你婆娘。”
“不好了,我机枪要走火,拦我前边的要做大漏勺。”迷龙吓唬他。
“你来前面啰。”要麻说。
他回身,手上抓着一条开路开出来的蛇对着迷龙晃当,迷龙脸色煞白地退了一步,东北人见蛇见得少,他怕蛇。
要麻一脸的胜利表情,“怕啥子?你老婆嘞!看不上?前边还有几百条等着。”
死啦死啦在后边大骂:“开道兵,要不要我调伤员上来替你们?”
大家都老实了,要麻随手把那条蛇甩进了路边的丛林,而蛇屁股绝不浪费地离开队列去把那条蛇打入自己的行装。
、放弃阵地时死啦死啦什么都没说,以致很多人——比如说像迷龙要麻这样的,壮志在怀雄心勃发,坚持认为这是他们一直憧憬的主动出击。
天色越来越暗,我们仍在前行,误会让我们中间弥漫着一种脆弱的胜利气息。侧翼的康丫岔出队伍去摘来一朵野花插上了不辣的枪口,他的庸俗和他的灵感并非不共戴天-只是不辣很不风雅地抖掉。
野花野草多得是,于是康丫又左手拈花,一脸涎笑。
不辣威胁康丫,“你再来我叉死你哦。”
康丫仍是涎水笑,“你叉死我吧。”
叉死他也要拿不辣的步枪当花瓶,不辣没有叉他,也不再抖掉,他冲着那个死乞白赖的家伙挥了挥手像轰走一只苍蝇,他心思不在这儿。
死啦死啦在队尾大叫:“兽医!这块儿有你生意!”
郝兽医匆匆从不辣身边跑过,一边嘀咕:“你老子才是兽医。”
而不辣张望着队首。
不辣的牵挂是我的地狱,他的挚友要麻正和迷龙同为排头兵。
我走在要麻和迷龙的身后,拄着枪,我很悻悻,因为腿很痛,也因为这一路上那两位的口角从未停过,郝兽医去了队尾照顾病患,我身边走的豆饼跟个气喘吁吁的木头疙瘩差不多。
竟然连这密林里从未停过的鸟鸣兽啼也让那四川人和东北人吵得不可开交。
“猫头鹰在叫。在数东北佬儿的眉毛,等它数清数了,你瓜娃子就回老家啦。呜呼哀哉了。”要麻挑事儿。
迷龙不屑地说:“吹。你就照死了吹。我老家夜猫子多过老母鸡。我家耗子个大点的都能吞了你。我家还有大熊瞎子,见你小南方佬当小板凳坐,你吱一声就完了,直接就大葱卷巴了你。”
要麻接着应战,“我老家…。”
我快被烦死了,“都他妈死回你们老家去!有完没完啦?”
我们上着山,一条道,两边陡坡上都长着密不透风的植被和层层叠叠得像墙一样的大树,而那两位显然没一个把我当成对手。
“你老家有个锤子。我老家有大野人,剃了毛就跟你瓜娃子生得一个样。叫的这个鸟你老家有吗?叫啥子?”要麻偏头指着鸟叫的方向。
叫的那只鸟恰巧是某种南方独有的鸟类,迷龙顿时噎住,“…寒号子。”
要麻恐怕并不知道啥叫寒号子,但他的宗旨是迷龙说什么都不对。“寒号子?”他跟着那鸟叫唤,“郭公郭公?”
迷龙迟疑地猜着,“…飞龙鸟…”
要麻穷追不舍,“啥子名堂嘛?”
“飞龙鸟跑缅甸来了?迷龙你把大兴安岭揣背包里了?”我打断迷龙的思路。
在迷龙抓耳挠腮的时候,前边陡坡密林里的鸟开始应和,调子和要麻完全一样:“郭公郭公。”
要麻惊奇并且快乐了,“这个鸟懂事嗳。——郭郭郭公!”
鸟儿也叫:“郭郭郭公。”
我们前边的道上有一小块空地,鸟声自上边的陡坡传来。要麻加倍地抖擞了,对着林子卖弄他刚会的鸟语:“郭郭公,郭公,郭郭公公,公郭公…”
“八嘎!”我们看着陡坡上的灌木响了一下,露出一个身上缠满了枝叶的人,缠满枝叶的钢盔下露出他那张日本式的惊奇而愤怒的脸,要麻当他是鸟,他可当要麻是哪个混蛋同僚的戏谑。
我们互相瞪视的沉默时间足足有好几秒,然后那名日军掉头想钻回隐蔽他的丛林,他一脚踩滑了,稀里哗啦一滚到底,一直滚到要麻的脚边,连枪都被他摔掉了。
我们在同一时间清醒了,我把拄在手上的枪上肩,迷龙抬起他手上的机枪,要麻反应是最快的,一挺刺刀扎进那名路遇者的胸口。
我听着陡坡上再次簌簌的大响,看着枝丛里钢盔的微光,枪响了第一声,我在后边看着要麻的头上腾起一团血雾。他最后的意识是想借仍扎在敌人身上的枪刺保持站立,他试了一秒钟左右,然后直挺挺摔在日军的尸体上。
我叫喊的声音快把我自己吓着了,“日军!”
迷龙扑倒,打开脚架,我盲目地开了回击的第一枪,豆饼忙着捡起他卧倒时掉了一地的弹匣,然后火舌几乎是垂直地倾泻下来,浇在我的周围,我要开第二枪的时候发现自己正在后退,那是豆饼和其他几个排头兵在抓着我的脚往后拖,刚被拖开机枪弹就打在我刚才的卧倒位置。
我们钻进了扎死人的刺棵子里。迷龙连滚带爬回到我们中间,他和我和豆饼比较幸运,扎进了一个多少有点儿遮掩的低洼。
迷龙愤怒着,因为他至今没放出一枪,“缺德玩意儿!树上也有!”
我看了一眼趴在日军身上的要麻,可以庆幸,这场遭遇战中的第一枪就把他打死了,他身下的日军在呻吟惨叫,树上的机枪手并不能分清这惨叫来自敌方还是己方,于是机枪的火舌移向了他们,把那两个人又扫了一遍。
现在惨叫声也停了。
迷龙徒劳地还击了一匣子弹,“副射手!副射手?——他妈的豆饼?!”
我和迷龙回头,豆饼把头深扎在地上一动不动,我们的第一感觉是他死了,于是我去碰他的钢盔,我们以为死了的人抬了头,我发现豆饼在为了要麻哭泣。
我伸手到豆饼的背具里抽出一个弹匣递给迷龙,迷龙沉默地装上。
死啦死啦在枪声中从队尾跑向队首,一路拍打着他觉得能用上的人,那包括抬着仅存的九二机枪的全组人,不辣伸着脖子指望被拍到,但恰巧就错过了他。
不辣愣了一秒钟,“怎么就没我?”之后不管三七二十一地跟在后边。
我们听说过日军喜欢上树,用鸟鸣猿啼作为联络,藏在几百上千棵密不透风的参天大树中,三四个人盘踞在一棵树上对着几百个逃亡的人射击。逃亡者无暇搜索,只能拿脑门承受子弹。
用脑门承受了子弹的要麻静静压在他杀死的日军身上,两挺设在树上的机枪仍在扫射,一挺对付的是我们这些排头兵,另一挺在封锁我们身后的狭窄山路,陡坡上的日军也在向我们射击。
又一个排头兵倒下。一发子弹打在迷龙刚架好的机枪上,迷龙大骂着从身上抠出那发横向嵌入皮肉里的跳弹。
死啦死啦跑来时,被击中的排头兵正滚落到他的脚边,被与排头兵分隔开的主队正向着树冠和灌木里盲射,那是个大于45度的陡坡,一切实在是便利早已在树冠中打好位置的日军,连主队中也在出现伤亡。
死啦死啦拿步枪戳着地面,“架机枪!在这里架机枪!”然后他看着原地不动的士兵,“窝在这干什么?排头的死光了就轮到你们!”
但在来自暗处,几乎是垂直穿透的弹雨中冲击实在是需要勇气,刚站起的一个士兵就被打得仰天摔倒。死啦死啦看坡上,又一个排头兵在灌木中被打成蜂窝,看背后,九二机枪此时才拉到队中,他压低身子手足并用开始穿越那道封锁火力。机枪削飞他脸前的泥土,一发步枪弹打得他的头盔发出一声尖响,飞了来多高又滚回坡下。
我和迷龙豆饼借着一处稍为低洼的灌木苟存,当又一个排头兵企图爬向我们却在弹雨中安静之后,排头兵就剩我们三个了。我死死揪住要出去和人对射的迷龙,一边瞪着坡路上死啦死啦的愚行,有胆跟他冲这个坡的人已经悉数变成尸体滚回去了,就剩下一个不辣也不知躲闪地跟在他的后边。
迷龙挣了几下后才回头,回头时也就愣住了,然后看着那两货一头扎进我们这个小低洼里,把本来就窄的地盘全部填上了人。
迷龙盯着死啦死啦,“你黄鼠狼变的吧?这都不死?”
死啦死啦没理他,呸呸地吐着满嘴土。
不辣说:“我孙猴子变的。要麻死哪去了?”
豆饼抽泣着说:“死啦。”
不辣把这当作一种修辞,“我说的是死哪儿去啦…”
然后他看见要麻的尸体,便猛地站了起来,又立刻被死啦死啦拽住一只脚结结实实地拖倒。
、“死啦!要麻…”不辣没能悲愤下去,因为叮当脆响了一声,死啦死啦把一个拉了环的日式手榴弹举到他的脸边。死啦死啦盯着树冠里透出来的火舌闪光,而我们死盯着他-那家伙没有半点儿要把手榴弹扔了的意思。
迷龙的声音有点儿干涩,“…扔了啊。”
我也差点儿发不出声来,“…喂?”
死啦死啦终于蹦了起来,在陡坡上猛跑了两步才扔出那个手榴弹,他趴下时子弹快在他头皮上犁出沟来,而那家伙把头低压在土层里大叫:“迷龙!”
迷龙刚把自己从卧姿调整成跪姿那个手榴弹就在树冠中爆炸了,死啦死啦把它拖成了空炸,硝烟在树冠中炸开,而杀伤碎片不仅飞在树冠中也飞在我们中间。机枪停止,一名日军掉在树下的灌木丛里。
迷龙对着原来喷吐火舌的地方打了两个扇面,我们也爬起来跪姿射击,不辣开枪前很愣了一下子,因为他的枪口仍插着康丫插上的野花。不辣喃喃地骂着开枪,花瓣花梗在冲击中粉碎纷落。
又一名日军掉下来,机枪手和着他那挺歪把子掉至中途戛然而止——他是用绳子绑了腰把自己固定在树上的,于是便摇摇晃晃地挂在那里。
九二机枪的轰鸣加入了我们,我们仅存的那挺重机已经在坡下架好,开始向另一挺树冠上的机枪打概略射击。他们算是吸引了那挺机枪的火力,但灌木丛里的那几个散兵仍在向我们这些排头的射击,他们距离更近,打得准而狠。
迷龙开始“哒哒”“哒哒”的短点,在还剩几发子弹的时候便换了弹匣,顺手把换下的弹匣往坡上一摔,让它一路声音地滚下。我瞪着迷龙不知道他干吗搞这套花样,而陡坡上的灌木丛里一下冲出了四个日军,倒有两个举着手榴弹。
迷龙开始现出一种被馅饼砸到的得意表情,“贼好骗啦!老子有的给你们吃!”他又叫又笑的时候也就开火了,“哒哒”了四次,灌木丛里再没有站着的日军,两个没及扔出的手榴弹轰然爆炸。
打好了支架的重机枪此时也显现出持续火力的优势,剩下那挺日军的机枪很快被打哑了,于是树冠下又多出了几个挂着的人体。
迷龙笑逐颜开地转向死啦死啦,“我寻思回头再找你学几个损招…”
死啦死啦根本没功夫搭理他的欢喜,他跳了起来:“走!走!”
坡下的主队终于跟我们续上,重机枪组爱惜地在收起他们威力强大的武器。
死啦死啦招呼着:“不要啦!走!”
“不要啦?”迷龙实在是诧异得不行,不过也没诧异多久,一发冷枪把刚冲上来和我们会合的一个士兵掀翻,仍然和刚才一样,满目黑沉沉的森林,如果能挨到天亮也许有些须的可能找出他们。
死啦死啦叫道:“跑啊!不会打仗还不会跑?!”
于是这个队伍终于开始跑。死啦死啦回冲了几步,掀翻了重机组仍抬着的那挺机枪,让它顺着坡道滚了下去。他又跟着队伍跑了两步,然后停下了。
不辣和豆饼一边一个,一跪一坐地在要麻的尸体旁边。不辣什么也没做,豆饼在给要麻永远不好好穿的军装系着扣子。
死啦死啦一个大飞脚过去,跪着的不辣被踢得嘴啃地,跳起来便要打,死啦死啦一个大耳光足挥了一百多度摔将过去,毫无疑问他把不辣给打傻了。
“好了吗?”他问不辣。
“…好了。”
于是死啦死啦又加了一脚让不辣加入逃跑的行列,一边大叫:“迷龙,你自己的人自己管!”
迷龙仍在对着黑沉沉的树林里猛瞄却毫无收获,听了这话他开始犯愣,“我自己的人?谁呀?”
我把他脑袋扳到能看见豆饼的位置,然后开始加入逃跑大军。
迷龙猛省,过去一把揪了豆饼的背具把他拖翻,他们俩是我们中间最后一个开路的,豆饼在被拖拽时一直看着他曾经的庇护者。
仅仅在那个坡道上下我们便扔下十数具尸体。
我们在黑暗的丛林里狼奔豕突,既成溃军,便再也谈不上队形。羊肠小道的树密得象墙,不断闪动着枪火,于是我们也不断有人倒下。
死啦死啦拍打一个愤而停留还击的部下,“跑!不要还击!”
他刚拍到那家伙的肩膀,那家伙已被命中,于是死啦死啦继续开跑。
这种战没法打,我们像被割草一样。亏了死啦死啦跑得快,我们在森林里只留下了四十具尸体。凡事要往好处想,好处是死啦死啦现在不用再费唇舌啦,每一个人都知道我们正在溃败。”
我们终于脱离了那片地狱一般的莽林,我们累得像一群死狗,一身的擦伤挂伤摔伤,相互拉扯提携着攀上植被相对稀疏的山峦之顶。
我们终于逃离了森林,爬上了山顶。日军没往这上边扔兵力,因为他们一心猎杀的中英军主力不会走这种山羊摔断腿的鬼路。
死啦死啦停下了,用他的望远镜张望着峰峦之下,其实不用望远镜也看得清楚,那里的一处平地上冒着滚滚的浓烟。
我看着浓烟说:“碍眼的我们不在了,老绅士投降了吧?他们的使命就是烧掉宁可成灰也不能落到我们手上的物资,还有很有面子地投降——不过咱们把日军惹急了,日本人为了他们的日本面子大概不会太顾英国面子。”
死啦死啦讽刺我,“损两句你就安宁了?心里填实了?”
我瞟了他一眼,“得,狗得拍,猫得捋,你心里有火,要捋还是拍?”
“你们要我捋还是拍才成个人呢?”他转向我们所有人,“看看吧,再要看就得等打了大胜仗了,实话说我不知道是哪年。”
我们沉默,他也沉默,看来是不看不放行。
蛇屁股有些不服气,“有啥好看的。英国人输了又怎样?他们还不如像小日本一样冲我们开枪呢。”
康丫低头看山下,“就看见缅甸国,先英国占了后日本占了,跟我们啥关系?”
死啦死啦提醒他,“蠢货,看着地上幸灾乐祸做什么?看天上。”
天上并不壮观,除了个要升起不升起的太阳和云海,我们并看不见什么。
死啦死啦不屑地说:“看不见?睁眼瞎?活人在泥里,死人在天上。今天死了的人全在天上飘着,一样的灵魂在飘荡。不辣,你哥们儿要麻在那儿呢,你没瞧见?他瞧着你可没个好脸。”
往下发生的事情让我们多少有点儿毛骨悚然,他做了个与要麻生前酷似的鬼脸,那鬼脸要麻通常用来对我们表示全无希望的不屑。
“要麻你说话慢点儿,川娃子说话太快我听不懂。喔,不辣,要麻跟你说,你个锤子,老子死哒你除了把丧嚎就是嚎把丧,你搞点中用的要得要不得?”死啦死啦模仿要麻的口气说。
不辣的脸有点儿惨白,死啦死啦本来就是个方言机器,但他实在是把要麻的语气和神气都学了个十足,不辣的嘴唇在蠕动,像要哭嚎又像要鬼叫。
我们很不屑地看着那家伙拿刚死的人吓活人,但我们中就是有傻瓜当真。
豆饼问死啦死啦:“我是豆饼,他跟我说甚?”
死啦死啦答:“屁都没放一个,撩蹶子走了。你没老大了,你自在了。”
见过从不思考的人若有所思吗?豆饼现在就是这熊样了。
我拆穿死啦死啦,“团座,如果真有死鬼,那也是飘的不是走的。别穿帮了,团座。”
“这辈子就是一个个未竟之志铺起来的,你们飘得起来吗?”死啦死啦很悲天悯人地看着我,而且是不看别人就看着我,真要把我气死。
迷龙从身上拔了根不知道什么毛对着死啦死啦吹了过去,这当然不是表示尊敬,“硌应玩意儿。你就跳神汉吧你就。”
死啦死啦对他的回应是啪的一掌拍在迷龙的后脑上,半真半假,似亲昵又似惩罚,打得迷龙直起脖来时不知是否该做还击。
“鸟人。死那么多人对你们算是白死了,死人有话跟你们整窝的鸟人们说。”死啦死啦说。
康丫在做他那注定无人要听的嘀咕,“…走吧,回家啦。”
死啦死啦不理会康丫的嘀咕,“英国鬼说他们死于狭隘和傲慢,中国鬼说他们死于听天由命和漫不经心。所有的鬼都说他们是笨死的。”
我们听天由命地看着他,漫不经心地看着他。听懂了和没听懂的人都是一样的。
我无所谓地说:“随便。你随便怎么骂吧,你总算救了我们。”
“那就随便。”死啦死啦说。
但他转过身时看着山峦和云海时就再也没了随便的表情,我们第二次看见他拖着枪,向着他所说死人所在的方向下跪。他嘴里念诵那些奇怪的音符时,我们有一种步入云海中的错觉。
“南无阿弥多婆夜?哆他伽哆夜?哆地夜他?阿弥唎都婆毗?阿弥唎哆?悉耽婆毗?阿弥利哆毗迦兰谛?阿弥唎哆?毗迦兰哆?伽弥腻?伽伽那抧多迦隶莎婆诃。”然后他在我们的面面相觑和不知所措中站了起来,“走啦走啦。死的已经死啦。活着的鸟人,我带你们回家。”
我们在云海中走着下山的路,有时阳光透过云层照射在我们的身上,但那并不能让我们振作。
我们回家。日军欺软怕硬,十比四十的战损让他们转向去啃全无组织的大队溃兵。-而我们这小队人脚走出了云海,心又进了云海,曾经我们几乎有了方向,但现在我们象这里的气候一样,模糊、潮湿、晦暗。
迷龙一向是排头兵,不光是行军打仗,也包括做好做坏,上升或者下降,于是迷龙第一个垮掉。”
这里的地势已经相对平坦了,死啦死啦在用一个英式指南针辩认着方向。我们都已经疲惫,拖着步子拄着枪,踢到个小树枝都能让我们摔一跤。我们中间体力最强悍的两个人是迷龙和死啦死啦,迷龙跟他身后负担沉重的豆饼比起来简直就是一个在飘一个在爬,但偏偏就是迷龙向死啦死啦异议:“再不歇我整死你。”
死啦死啦根本置若罔闻,并不在意迷龙空洞的威胁,但看了看他那不堪其惨的队伍,他也知道已经到了极限。
“再走半小时,歇十五分钟!”他对着队尾叫唤,“别拉太狠!我从第一个人坐下开算,这么个十五分钟-能不能歇到看你们自己!”
于是队伍加快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