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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知是夜,是昼,只是听见忽然一阵宛如万马奔腾般的气势从扑朔林的上空掠过。其实,自打后脖颈的那块骨头被璃泪抽走以后,紫瑛的听力也不大好,意识也总是零零散散,不曾清晰过。
若不是这声响动静太大,只怕紫瑛也是没有知觉的,她的灵台仿佛瞬间从混沌之中清醒过来,拼命地想要抬头,却也不能够做到。然而,紫瑛却不曾想到那个人还没有离去。
他问道,“你醒了,倒还算没有枉费我的松风玉露。”
紫瑛咽了咽口水,唇齿间果然有一丝丝淡淡的甜意,然而连下咽这样简单的动作都会让紫瑛觉得无比费力,疼痛不堪。紫瑛还是强忍着全身的痛楚,问道,“你还没走?”
他便笑道,“如果我不在这里的话,你也许早就魂飞魄散了,还想要尝到天下间最美味的松风玉露吗?”
紫瑛咳了两声,艰难地说道,“所以,是你用这个松风玉露延续了我的性命么?”
“不然呢?”他问道,又说,“睡了这么久,可否想清了我的话?”
紫瑛默然了片刻,又道,“方才我听到一阵急切又凌乱的铁蹄飞踏之声,你能不能先告诉我发生了什么事?”‘
他果然没有丝毫的犹疑,直截了当地同紫瑛说道,“是魔兵出界,大举攻陷凡界,现在凡界已无可安身立命之地。神界虽也派了天兵天将前来抵抗,但无奈凡人之中众多贪生怕死一类,何况鬼族和妖族已然臣服,凡人更是不堪其扰了。”
紫瑛惊诧道,“怎么会,我父君呢,公子深呢?”
“公子深已然不问世事了,你父君也沉溺于璃泪的温柔乡之中,只怕天云变幻都与他无关了。”他说道。
紫瑛又问,“那瑾誉哥哥呢,瑾誉哥哥也与魔族打起来了吧。”
“依我推断,堂堂天族太子,如果只是这样便亲自征讨,未免也太给魔族面子了。但是,一切都不那么好说,毕竟我不是瑾誉,而瑾誉会不会觉得魔族已经挑战到天族的底线了呢?但这样一来的话,瑾誉疲于应付魔族的话,便更没有时间来拯救你,何况他根本不知道你如何了。也许他还以为这场神魔之乱,你是知情的,甚至是站在你父君那一边的。”那个人说道。
紫瑛却笃定道,“这是不可能的,瑾誉哥哥一定不会觉得我是那种喜欢屠杀的性子,何况他知道我那么想要嫁给他,挑起神魔之乱,对我和他而言,并没有什么好处的。”
那个人默了一会儿,没有说话。然而,方才呼啸而过的那种万千魔兵的阵仗瞬时止息了,扑朔林静如死水,紫瑛的心却没来由地忐忑起来。紫瑛凝着几乎要涣散的神思,侧耳仔细地倾听,却始终没有听到一丝一毫的动静。
在这极冷的寂静过后,一阵带着清新怡人的留兰香味从那魔障的破口之处流窜了进来,这纯净的水玉灵力,淳厚得震动了整座扑朔林子,紫瑛看见那些矮树横七竖八地倒在了她的跟前,她胸口那一阵慌乱愈发的严重。
紫瑛知道,那是瑾誉的青玉扇。因为只有瑾誉的青玉扇才可如此。
紫瑛看见倒在她眼下的除了扑朔林,还有那个人。原来他是长成这个模样,一张脸上布满了血痕,宛如老树盘根一般的血痕斑驳在他的脸上,已然看不清他的五官,既狰狞又诡异。他的肌肤薄得,仿佛轻轻一碰就会裂开一般。
而璃泪在扑朔林上布了那样厚重的结界,果然还是没有用的,青玉扇轻轻一挥,早就让那些浓雾烟消云散。天光骤然落下,照射在紫瑛眼下的那个人身上,仿佛是多么严重的烧伤,让那个蜷缩在泥土和枝叶里的人痛苦得咬牙切齿地吼叫起来,仿佛一只重伤的兽。而他的身上不断地冒着白烟,紫瑛看见他的皮肤正在融化,骨头也正在融化,甚为恐怖。
那个人努力地躲在一棵半歪半倒的树下,才终于有所缓和,他望着紫瑛几乎哀求道,“别让瑾誉发现我!求你了。”
紫瑛没有立刻答应,只是皱着眉,问道,“那你告诉我你到底是什么人呢?”
“我叫穹尽,以前也是一名占卜师,为神族侍奉。其实,血溅是我在神族期间用自己的血炼成的。我在神族那么多年,为神族鞠躬尽瘁,可我却从没有得到我在神族应有的尊重和待遇,所以我不甘心。我不甘心离开神族,回到梨疆被他们嘲笑,我也不甘心永远听凭神族的使唤与差遣。所以我耗尽心力,我要养成一只连神族都惧怕的兽,他拥有我的血液,所以也拥有我的不甘与怨恨,这就是你们看到的血溅。是我用上古凶兽之中的一只东野兽,和着我的血练就而成的。”他说到此处之时,眼光里迸射出骄傲的精芒,就像是某一颗原本并不是十分明亮的星辰,因为触碰到什么,而忽然大放异彩起来。
紫瑛的眉间蓄积着愈来愈多的疑惑,问道,“你是占卜师,却侍奉在神族?”
穹尽点头道,“在那个久远的年代,我们占卜师虽然生于六界之外,但我们心里很清楚,神族才是这个世界的主宰,我们命里注定是不会超越神族的,而我们的使命则是为神族预言天命所向,我也曾这样兢兢业业地为神族奔命了许多年。在眉冷没有出现之前,我也一只引以为傲,我觉得我是占卜师里最出色的一位,所以才能够留在神族,为天君所用。可是眉冷出生了以后,一切都改变了。”
紫瑛听到此处,便问道,“你说的眉冷,可是占卜师一族拜为先祖的眉冷圣母呢?”
穹尽笑道,“对了,就是她。其实,从她出生的那一刻,我就算到了,她将来必成大器。算起来,我还是眉冷的师父,虽然我在神族,她在梨疆。但每隔半月,她就会来天族与我学习占卜术。学习半月后再回去梨疆。可是,你知不知道眉冷不过一千六百岁的时候,就敢质疑我的占卜,甚至代替我为天君预言了瑾誉的出生。我并不是容不得我的弟子比我强大,这些我都可以接受,然而,她却预言了我的生命。”
“那又有什么,我听星华说,每个占卜师都知道自己的命数,只是不能够说破罢了。”紫瑛问道。
穹尽点头道,“占卜师可以卜算自己的命数,却卜算不了比自己灵力和修为都深厚的占卜师的命数。可是,那时候的眉冷明明没有我那样深厚的修为和灵力,她却分毫不差地卜算出了我的命数。她同我说,师父,你的命运将与一个女占卜师联系在一处,倘或这个女占卜师成就了大业,那么便是你从此落魄的时候。其实你有没有想过杀了她,杀了她,你的命数就会十分平稳,你依然会是天君倚重的占卜师,而将来你还能被梨疆一族奉为先祖的。”
紫瑛又说,“眉冷说的那个女占卜师,其实是她自己?她自己知道么?”
“我猜想她当时应该是不知道的,她只是看到我的命运被一个女子所牵扯,却不知道她就是那个女子吧。不过,我却早就知道了,眉冷就是我命数里的异变。可是我每日对她谆谆教导,循循善诱,我如何能够对她下的去手呢。我算过了,在她四千岁的时候,会打破天君的定魇壶,彼时会让凡间梦魇连连,鬼族蠢蠢欲动,为了避免这场浩劫,我将天君的定魇壶给毁了。因此,我受到了天君的责罚,我以为或许是鞭责,或许是火刑,可我不会想到天君从来不顾及我为他多次的预言,帮助他打败了鬼族,妖族和魔族的进犯不下百次,他却竟然因为一个定魇壶要将我赶出天界,我是无颜再回去梨疆了。于是,我就去了凡间,这一去便不知是多少年。但在那段时间里,我找到了瑾誉的生母,她是一只画妖,她和她的夫君好心收留了我好几年,可我却恩将仇报了。”穹尽说道,眸光里闪烁着悲哀的光芒。
紫瑛因为听到瑾誉的名字,心中一阵突兀,又道,“画妖?我知道瑾誉哥哥被带回天宫以后,阖宫都不再问及瑾誉哥哥的父母一事,这是天君下的禁令,若是谁犯了此罪,可是要被判推上诛仙台的。”
穹尽点头,道,“因为瑾誉的命数,注定了他是天族下一任的天君,因此当时的天君是不会希望你们知道他的母亲是一只画妖,而他的父亲也甘愿除去一身神官名藉,与那只画妖一起躲在凡间的那幅画里。所以,对外天君只说瑾誉的父亲已死。”
紫瑛十分惊诧,只听穹尽又道,“若不是我找到了瑾誉的所在,并且告诉了天君,天君并不能够这般顺利的找到他的天孙。也因此我得罪了画妖和她的夫君,而我这一身的丑陋,有一半也是拜他们所赐。可是我,终于也如愿以偿地回到了天界。”
紫瑛便叹道,“你是从那个时候开始培养血溅的么?”
“是的,我培养了血溅,而我却没有驯养好血溅。我没有想到血溅竟然有了它自己的思想,却不再受我左右。我更不会想到,眉冷会知道这件事,在血溅扰乱天庭前,眉冷曾经不止一次地向我要求要带走血溅,我没有同意,为此眉冷曾经以死相逼。可我是她的师父,我怎么可能让她在我的面前死去了,因此我们无数次的争吵,无数次没有结果。直到后来,血溅跑出了我所能够触及的范围,大闹天宫,伤了无数的神仙,他们想要找到血溅真正生存的根源。那个时候,眉冷来了,眉冷带走了血溅,并且承担了所有。而我,竟然没有勇气出来承担,我眼睁睁地看着眉冷将血溅带走,奇怪的是血溅竟然果真被她驯服了,难道是因为血溅的血液里也有我的血液,所以也有爱着眉冷的血液么?”穹尽说着,苦涩地笑了笑,又问紫瑛道,“你是不是觉得我很悲哀,竟然爱上自己的徒弟,而且我没有告诉过她,从来没有。而我竟然还有她来保护我,你说我是不是特别的没用。”
紫瑛怔怔地,其实她在第一次踏上离疆那片荒漠的时候,便隐隐约约地感受到一种绵延不绝的情愫,或许那是眉冷圣母从未言说过的情愫吧。作为女子,她遐想眉冷应该也是爱着穹尽的,否则为何要为了他去背负那么久的骂名,甚至让一整个占卜师族都陷入了灭族的险境。
穹尽叹道,“其实,这就是所谓的生死劫。而我和眉冷也各自清楚。如果说,眉冷小的时候并不知道她的生死劫就是我,我的生死劫就是她,可是我可以肯定,到她带走血溅的时候,她是清楚的。因为至那以后,她不再找过我。即便,她明知道我擅自养出血溅的事儿,最终还是被天君得知,天君以弑神冰焰浇灌在我的周身之时,她也没有出现过。后来我的身体被弑神冰焰所伤,变成了这副模样,我更不可能去见她,我躲在这里,我孤独地不知道过了多少个年头。我算过了,能够让这世间颠覆,时光倒流,生死劫重新打乱的方法,只有一个!”
“你同璃泪说的,那种六界共主的法子是么?”紫瑛接过话茬问道。
穹尽摇头道,“不,我从没有和璃泪说过半句实话。她不会是六界共主的人选,因为她没有那个能力,她也不配。只有你可以。你知道为什么么?”
“为什么?”紫瑛问道。
穹尽苦笑道,“这世间这么多的生死劫,却唯有你和瑾誉的生死劫最难解开。你知道瑾誉的命运么,他是天定的天君没有错,他却也是天定的六界共主之人。你知道,这命数又有多么可笑么?什么是六界共主,六界共主根本就是一个疯魔!不受自己的意志所控制,却将这六界颠覆,生灵涂炭,只为了一个你。夏紫瑛,就为了复活一个你,他最终走上了这条不归路。可你知道么,你是不可能因此而复活的,他会在这生生世世的不灭之路上永远的孤寂下去。”
紫瑛听到此处,难以置信地问道,“你说什么?”
“你知道,星华为何算不出你的命数么?因为并不是他算不出,而是他若是用尽全力他就都能够看到了,但是,一个占卜师倘或轻易就把自己所看到的说出来,那么就会把原本不确定的东西给坐实了。虽然,他知道他也可以那么清晰地看到,可是他宁愿自己是看不到的。所以,他也就果真看不到了,这就是占卜师的选择。只要他从一开始就告诉自己他是看不到你的命运的,他相信自己永远不会看到的话,他就真的什么都不会看到的。”穹尽解释道,又说,“但是,星华太傻了,以为耗尽他的毕生精力,就可以给你一个预言,可是他的预言谁又敢说一定能够成真,毕竟这个预言是违背天命的。天命之中,不是你成魔,就是瑾誉成魔,就好像我和眉冷一样,无从选择的。”
“所以,瑾誉哥哥他知道不知道?”紫瑛满腹惆怅,只觉得心痛至极,却又百般无奈。
“知道又如何?不知道又如何?”他冷笑道,又说,“就好像我和眉冷,我们无论是谁早一些知道,晚一些知道,我们始终都逃不过命数。而晚一些知道的那个人,起码还可以无忧无虑地快乐几年,又有什么不好的。”
紫瑛尖叫道,“我问你,是不是瑾誉哥哥早就知道了,是不是?所以,他也很清楚天君一直想方设法地想要置我于死地,也是这个缘故。所以,即便他此次回去天族,游说天君,同意他娶我的机会也是几乎等于零的,是不是?”
“没有人可以阻止瑾誉对你的爱,即便他早就知道这些。可他也一直想办法去证明他可以度过这个生死劫,他可以把最好的给你,可以让天君心安,可以让一切都完美无瑕。但是瑾誉他,背负的太多了,这个世间原本就不可能有完美的事儿存在,瑾誉始终没有看透。也是因为你,他才没有看透,因此他入魔的几率比他顺利成为天君的几率更高一些。”穹尽叹道。
紫瑛终于强忍不住下滑的泪水,颤抖着哭声道,“他是天族最尊贵的太子殿下啊,他怎么能够为我入魔呢?他不能够如此,我也不能够让他如此!“
穹尽又说,“如果你以为你死了,便了结了一切,那么你又错了。”
“为什么?“紫瑛问道。
穹尽叹道,“因为我看到了你们的命运,生死劫是需得自己度过的。也就是说你独自死去了,并没有化解这生死劫。你会轮回,然后遇见他,牵绊他,直到生死劫慢慢地应验。难道这些年,你们之间不是一直都是这种循环么?生死劫每当要应验的时候,瑾誉凭借着他的修为和毅力,挺了过去。而你被轮回带走,又被轮回带到他的身边,反反复复。若是有一日,当瑾誉脆弱的时候,疲累的时候,你们的生死劫又将重新启动,他如果度不了,便终究是逃不过入魔的劫数,其实这么许多年,你们都不过是在命运相互拖延。好像一场毒瘤,不会瞬时就爆发死亡,总是要煎熬一阵子的。”
紫瑛听穹尽这般说,冷涩艰难地问道,“那么你又有什么法子?”
“我没有法子,我唯一的法子,就是问你肯不肯入魔。替瑾誉入魔,你将拥有复生,改命的力量。一切都会在你的手中掌握,你唯一掌握不了的却只是你自己而已。”穹尽说道。
紫瑛看见穹尽的眸子里闪过一丝狡黠的光芒,她明知道穹尽是不可相信的,但是穹尽方才说的话,却也自有道理。她想起了这许多年,她与瑾誉之间的生老病死,轮回重逢,瑾誉一个人承担了孤独寂寞,悲伤痛苦,那些都不是假的。而且,她隐约之间也感受到了那所谓的生死劫,好似横跨在她和瑾誉之间的一道鸿沟,无论如何都难以跨越,即便他们明明这样近的对立着,却总是难以靠近。
紫瑛兀自的沉思,青玉扇的威力却愈发强劲地靠了过来,紫瑛听见哀鸿遍野,有人求饶,有人哭喊。在那些纷乱的喊叫之中,紫瑛那不大清明的耳朵,却唯独十分清明地听见了那么一句喊声,那么一致地祈求着,那些事凡人的声音。
“太子殿下救命!”
凡人把所有生的希望都寄托在瑾誉的身上,倘或瑾誉入魔,那么这些凡人还可以去依托谁,膜拜谁,相信谁?紫瑛的心骤然一紧,眉目里窜起一阵笃定的火焰,对着穹尽说道,“不可能的,瑾誉怎么会入魔,你看那么多人在呼喊他,相信他,他是堂堂天族太子,没有什么值得怀疑的。我应该要相信他一定可以的。”
“是么?”穹尽言语间颇有深意地拔高尾音问道,又说,“你可不要忘了,他的血液里也有画妖的血液,那可是最不定的因素,就好像你,你的身上也有身为魔的血液,你应该很清楚那种血液间的冲突吧。”
“可是他是瑾誉!”紫瑛倔强地信任着。
穹尽又道,“正因为他是瑾誉,你若是不信,要不要让我来为你演示一下,如今的战局。难道你丝毫感觉不到青玉扇空前绝后的杀气么?”
穹尽说着,抬起干枯斑驳着血痕的手,在面前挥舞,宛如打开一扇门一般,变幻出一道幻境来。紫瑛看见,那幻境里的瑾誉,手里的青玉扇沾满了血污,脚下踩着的遍地尸身,而那些凡人依旧不断地跪求生机。
紫瑛并不觉得这又有什么不对,他是在替凡人斩妖除魔。然而,当璃泪的身影步入眼帘的时候,紧张起来的不仅仅只是紫瑛的气息,还有瑾誉那眼眸之中慢慢蓄积而起的凶光,那是一个神不应该有的杀戮和凶残。
-本章完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