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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皇后跪在那里,抿着唇,眼神倔强。
皇帝这许多年来,性子敛收不少,若换作从前,他早龙颜大怒了。皇帝停下步来,专注看着她。
他忽地蹲下,一把狠捏了王皇后下巴,这眼神,直似要将人烟灰吞尽:“朕可以扶你为后,同样的,朕也可以随手废了你!你将朕逼急了,讨不了半点好处。”
皇帝向来是不屑于威胁的,他撂这话,本意也不是威胁。他说了,便真要去做——
皇帝回身招了招手,从侍随即来谒,皇帝道:“拟诏,皇后无德,朕欲废之。”
久跟了皇帝的从侍甫听这话,也是一惊,稍愣之后,便伏首应:“诺。”
皇后的眼中闪过一丝错愕。
废后……那是大辱啊。汉室开国多少载,所废皇后寥寥几数,景帝朝薄后,武帝朝陈后,其余生哀伤,生时寥落,死后尘一坯,更是寥落。
“妾惶恐……”王皇后肩胛颤抖,伏首,正在拼命压抑内心的恐惧。她抬头,黑色的瞳仁里闪过一丝慌乱:“陛下,妾,妾不愿……搬离椒房。”
皇后贵居椒房,若因旨而迁出椒房,非但皇后本身,其家族都要因此而蒙羞。
那么,王皇后的意思便再明白不过了。
皇帝顺势道:“你知道该怎么办。”
皇后泣道:“臣妾……臣妾也是无法儿啊……臣妾这等歹毒心肠,竟要陛下的公主去死……”她抹泪,真是悲从中来:“敬武也是臣妾的孩子!臣妾没有办法呀!这些日子来,臣妾每日怅惘哀伤,于椒房中惴惴不安,……也是咬碎了牙,下定了决心,这才……这才泯灭了良知,对敬武下了毒手。”
说及此,王皇后泣不成声。
皇帝太懂宫中的套路,若没后话,她敢这么说吗?他便没吭声。谁料这皇后竟半点料不准君心,只顾在那儿抽噎,却不再紧着往下说了。
皇帝皱眉,明显的不耐烦:“没了?朕只瞧出了你待敬武的坏心,并未瞧出你有何为自己开脱的理由。朕无耐心听你的赘言。”
说完,皇帝甩袖便走。
这下王皇后可真急了,她久不受恩宠,与皇帝独处的时间太少,对皇帝的性子,只摸了个半透,此时心中已暗暗生悔,自己前话太多,拐弯抹角的,害陛下不愿再留听了。
她便跪爬至皇帝跟前,痛哭道:“臣妾心狠,罪己当诛!但……但臣妾赤诚之心,全为陛下呀!妾、妾不能留敬武,全概敬武一人之身份,辱没了陛下半生的名誉!妾为汉室皇后,不愿眼睁睁瞧着陛下因这身世不明的‘女儿’蒙羞,我汉室江山竟因霍皇后当年的辱身之举百世蒙辱啊!”
皇帝一双乌沉的眸子竟似要瞪出了血:“敬武自幼养在民间,朕于她,近无半点庇护之恩,是朕亏欠她。她性子古怪,有几分的顽劣有几分的格格不入,那都是朕的缘故。外人眼中,这位公主,的确可轻可贱,朕不爱重。但,那不是你们可以满口胡诌的理由!”
他的手在微微发抖,额上有汗细细密密地渗出,一瞬间,连眼神都苍老许多。
“陛下!”王皇后嘶哑着喉咙哭道:“这种污言秽语的罪名,妾怎敢半点不讲证据,信手拈来胡说八道呢?陛下若要这样想臣妾……臣妾大冤!”
皇帝蹙眉,好艰难才说出这几个字:“你要朕去究查?”缓了缓,他又说道:“凭你一己之言、一面之词,朕就要大费心血去翻查陈年往事?敬武的确不受朕爱重,但不要忘了,她是大汉的公主!旁人若要诋毁,你这做母后的,首当要冲出来护她才是!”
“陛下啊,”王皇后心思惶惶,“这种有损陛下名誉之事,妾若无十全的证据,怎敢胡言吶?若要究查,也不难,陛下只需去找一人。”
皇帝眼中闪过一丝凌厉。
“陛下去昭台走一趟吧,想来,只有昭台的人,才能告诉陛下想知道的答案。毋论臣妾如何说,陛下俱是不会信的。”
“那你倒是说说,瞧朕会不会信。”皇帝面若冰霜。
王皇后深知陛下心思沉,不敢卖巧,因伏首,说道:“妾当年为霍氏府中女,霍皇后年轻时诸事,妾都有耳闻。那时知晓霍成君与表兄相处甚好,两小无猜,我们府内人,一度认为将来小姐是要嫁与表兄的……霍皇后不拘细礼,为人爽性,这期间,少年儿女,该发生不该发生的,想是都有了。”她咽了咽,想探探皇帝脸色,却又不敢细瞅,因吞吞咽咽,又说:“再后来……不知怎么的,霍氏便与表兄断了瓜葛,福至祸延,入主汉宫,升也快,败也快,便这么了……”
“你怀疑敬武非龙种?”
起先帝后说的甚为隐晦,这一时,皇帝却不再遮掩,直剌剌将王皇后所指之事摆在了台面上。
王皇后却窘得低下了头。
她微点了点头。
“你到底……掌握了多少的消息?到底,身上藏着多少的秘密,是朕不知道的?”皇帝随口一问,却将王皇后唬得只敢顿首,连看都不敢看皇帝。
待她再抬起头时,皇帝已不见了踪影。
椒房殿又沉入一片静谧之中。
覆红跪地,将皇后小心扶起:“娘娘,可还安好?”
王皇后拍着胸口,余惊未消:“可吓死本宫啦,吓死本宫啦……多久来不曾与陛下这样说话,陛下一瞪眼,本宫的心都能跳出嗓子眼……”
覆红安抚道:“娘娘莫惊,这一时,受惊的不是咱椒房,另一边,可是要翻了天了——陛下可是往昭台去了?”
提及“昭台”二字,王皇后立时精神抖擞,状态与先前较之,判若两人。
她理了理衣衫,站在那里,唇角勾起一抹若有似无的笑:“哼,昭台,会比本宫死的快。”
“娘娘高招!”覆红不由赞道:“陛下若究查了当年真相,知道敬武公主只是个打着龙脉幌子的假公主,那娘娘欲鸩死敬武公主之事,陛下非但无理由究责,还会感叹娘娘一番良苦用心。娘娘所做之事,皆是为陛下保全颜面。”
“那是后招啦,但愿陛下能尽快处置昭台,霍成君在一日,本宫如鲠在喉。所谓君王深宠,本宫这一生已不盼求,只愿平平顺顺地度过后半生,君王是马踏北疆的万臣之君,本宫只想,陪在他身边,受万民爱戴。”
皇帝深一脚浅一脚走出椒房,待回了建章,却又并不入门,他遥望建章宫灯烛通透,闪烁的光亮在他眼中撕裂成一片碎色的黄……他招了招手。
随侍在侧的从侍忙上前来,下谒:“陛下……”
“进去取件风衣来,朕出去走走。”
从侍的眼中闪过一丝疑惑,但很快,便差人入建章。
待从侍为皇帝披上风衣,皇帝便道:“去吧,随朕一起。”
“陛下欲往哪处去?太子这会儿,只怕是睡下了。”皇帝手底下的人都知道,皇帝父子情深非常,这时候,陛下只怕忽然又想起了恭哀皇后,继而想去瞧瞧太子。
“昭台宫。”皇帝道。
从侍大惊,哆嗦着瞧了眼皇帝,却又很快垂下目光:“诺……”
皇帝惶惶然走前几步,忽然停住,眼神像是被足够深迷的东西吸引住,蓦地停留在了某个点。
“陛下?”从侍轻轻问了一声。
皇帝倏忽回神:“明日再去昭台吧,朕想,先去瞧瞧敬武。”
“诺……”从侍便领路:“陛下小心。”
敬武的住处是桂宫偏殿,这一进院落很大,院中种满了时鲜果蔬,白日里来看,成片绿油油的,风一吹,牵起绿涛阵阵,煞是好看。
此时天色已黑,院中点了几盏晕黄的灯,庑廊下,宫女子打扇秉烛,很闲适的僻静一隅。
皇帝走近,没教人通传。
从侍正要高声唱,通传报信,被皇帝阻下了。
皇帝走近庑廊,瞧得略清楚了,原来,一张宽敞的榻椅摆在庑廊下,榻椅上躺着一人,那是敬武。一边立着几名宫女子,有秉烛掌灯的,有拿蒲扇为敬武轻摇驱蚊的……
敬武缩成小小的一团,好安静地侧身躺在榻椅上。她的手平贴着耳朵,枕在头下,睡的极安静。
皇帝忽然有些动容。
敬武……这孩子啊,从小长大,都是野风里吹养的,他身为君父,没有丝毫的费心。这孩子糙养着长大,有脾气,也有个性,遇着再难的事,从没有来求过他这位君父。他生了她,却跟没生似的,敬武永远安安静静地躲在角落里,自个儿长大。
皇帝走近她,几名宫女子这才发觉了眼前这人竟是君上,慌要下谒,被皇帝挡了。皇帝仔细做了个噤声的手势。
生怕搅扰了敬武的好梦。
他也觉好奇怪,从前,敬武是他女儿,他总觉半点不受束缚,仿佛没这个女儿似的;而今,有人告诉他,敬武并非是他的女儿,敬武的存在,或将是他一生最大的耻辱,对着这个孩儿,真相未明之前,他竟没有半点恨意。反有点疼惜。
她这么睡着,安安静静的一团儿,不愿搅扰任何人。
小小的一团儿,多可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