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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奭’……”他笨拙地抱着孩子,脸上满溢喜色:“‘奭’为‘盛’,希望孩儿命途顺畅,一路呈祥。”
“好嘞,”稳婆笑道,“你们学堂里念书的,就爱这种文绉绉的名儿,……好听得紧!这孩子命大,将来必然后福无穷。”
“托您吉言。”
他是真高兴啊。
“奭儿……”他看着怀里睡得酣沉的小婴儿,有些恋恋不舍,但还是将孩子交托与稳婆:“抱出去吧……我去瞧瞧平君。”
孩儿忽然“咿呀”了一声,那张小脸,团团的,好生可爱。
许平君躺在床上,生产过后的疲倦感侵袭全身,使她看起来虚弱无力。
刘病已悄悄近了前来,往床前趋步小跪,伸出一只手去,轻轻摸了摸她额头。
许平君睁开了眼。
他笑了笑。
“病已……?”
似是在梦中,恍恍惚惚的,总也不觉真切。
“是我。”他傻乎乎地笑。瞧着她笑。
“孩儿……孩儿如何……”
“好得很,”刘病已看着虚弱无力的妻子,有些心疼,“你都这副样子了,还顾着孩儿……”
“一条命,就为他拼的,”许平君苦笑,“能不顾么?”
“可在我心里,最重要的,是你。”刘病已握着爱妻的手,不由动情哽咽。
“若孩儿不得保,我也不会好啦……病已……你不知,……不知这在我肚中一日日长大的肉疙瘩,对当娘的来说,有多重要。”
“不管有多重要……平君,我失了孩儿能活,失了你……却不能!”刘病已有些后怕,哽咽着说:“以后万不可如此了,平君,我受不得这般抉择折磨,你……你也万不可轻视了自己性命!若你执意这般狠心,我便只要奭儿一个孩儿,再不要第二个啦!”
“说傻话呢……”
“不是傻话,你答应——你答应我呀,平君……”他红着眼,好难过的样子:“我是认真的,若还有下一次,你万不可拿自己的性命作玩笑,啊?”
病已脸上有少见的忧色,许平君不忍了,哭着道:“你说甚么,便是甚么了。病已,我答应你,我都答应你!将来若得事,必以自己性命为重。我许平君此一生,绝不负你!”
“好平君,往后……我与奭儿,皆视你如命。”他动容:“咱们一家人,一定会好好儿地,好好儿地在一起……”
廊下日头正好。
许平君尚未出月子,在屋里闷烦久了,待不住,软磨硬泡缠人,病已才许她往外小坐一坐,照点日头,缓缓气色。
这日刘病已收了篾摊回来,才卸下篾篓,便着手去抱小儿,奭儿浅睡,被他接手去抱,小婴儿咿咿呀呀叫唤起来,刘病已被逗得直乐……
许平君因说:“你与奭儿一般顽皮的,他好容易才睡着,非要闹醒他。”
“奭儿多可爱!平君你瞧,才几天大的孩儿,比先时可胖了不少呢!”他抱着奭儿,在平君跟前坐了下来。
许平君便与他拉起了家常。
这皇帝驾崩也有好几日了,天下服丧守制。世人皆知大行皇帝青年崩殂,不曾为大汉留下子嗣,皇位如今虚悬,怕是免不了受人惦记。只怕天下将乱。
许平君虽为妇人,但对时局政事,亦有自己的见识。因问刘病已:“大行皇帝既没得太子留下,这皇位可当传之谁?”
刘病已心知平君此念皆系关心他,天下将变,若换得另一位天子,政策诏谕皆得变,到时对刘病已这位“皇曾孙”之恩策,自然也是要变。着实会影响他们小两口的日子。
刘病已道:“应在孝武皇帝后嗣中择一贤人居此高位了。古来父死子继,兄终弟及,首择之人,当为大行皇帝同辈弟兄。”
说到继位之事,刘病已便想起那日在长门宫外遇见少帝与阿迟婆婆的场景,阿迟婆婆说,要允他天下作为“报酬”。他当时还不识阿迟婆婆身份,只当是老婆婆玩笑话。如今识得了,又觉这是万万不可能之事。
这回平君说及此事,他心中不免触动。一时也竟不知要否将此事告与平君知。
这时怀中的奭儿哭了起来,许平君便要接过孩儿:“病已,交与我吧。”
他不给,道:“怎回事呢?这就饿啦?不是刚喂过么……”
许平君笑了笑:“你全没经验的,养个孩儿不容易,不是饿了,顶是尿啦。你抱给我看看,我来换尿布。”
“你还在坐月呢,能代劳的,我来即可。”刘病已自信满满:“不便是换个尿布吗,我也会的!”
许平君“扑哧”一声笑了,嗔道:“能耐,小心你儿子浇你一脸!”
她看着病已忙碌的背影,忽有些泪意。
这郎君,并未择错。她不求富贵荣华,只求两人长长久久厮守。哪怕粗茶淡饭,荆钗布裙,她亦觉得足够。
是老天厚待她。
许平君时常坐在庑廊下,照照日头,盼着病已回来。喜欢嚼道的邻居家妇人总来串门子,总有满街的碎嘴子能嚼说与她听,因此许平君也不觉寂寞。一恍神,一天便能过去啦。
几个婆子坐一块儿,扯也扯不完的家常。
许平君便从她们的口里,听得了自己想要知道的事情。
隔壁史家媳妇道:“平君坐月不能出去,可是错过了许多稀罕事儿。”
这史家媳妇便掩嘴笑,邻村的张家长媳咯咯笑着应和道:“是了是了,平君可不知,这三两日光景,外头可发生了什么!天也变了哟!”
许平君问:“半些事儿,可也是知的。少帝崩,又无子,想来朝局震荡亦是必然,除此,可还有什么事么?”
史家媳妇道:“平君坐月在家待久啦,可不知外头发生了多许稀奇。前两日街巷人头攒动,我与隔壁陈嫂巧在街上,听大家伙儿叨说前头有热闹可瞧,各路诸侯为朝廷召,纷纷往来长安呢。我们俩卯足了劲儿往前挤,也想见见今儿凑近的车队是哪方的达官显贵,你猜我俩见着了甚么?”
许平君刚想猜吶,谁想这史家媳妇已经笑得合不拢嘴,当说两声,便又捂嘴笑。笑得直不起腰。
张家嫂子捅捅这小媳妇儿:“你倒是说呢。”
史家媳妇这才缓过了声儿,边拍腿边笑说:“嗨!甚么达官显贵!我俩见着了一个傻子!……可真是个傻子吶!哈哈……”
“傻子?”许平君倒有了些兴趣。
要知少帝崩,却未留子嗣,长安虚悬的皇位可成了人人欲争夺的好物!各路诸侯自然虎视眈眈涌向长安,这些野心勃勃的诸侯,个个皆是世间枭雄,分封之地哪会派个傻子来长安探一探风声吶?
史家媳妇才说到了这儿,又是一阵傻笑,笑够了才缓平气息,继续说道:“平君,你瞧我与你陈嫂子见着了怎样一个笑话?哈哈,我俩走入人群中,终于近得仪仗,中有一辇子,帐上绣章纹,好威仪的样子!我俩心中正惴惴吶,却见那辇上之人撩开了帐幔,原道是怎样的王侯将相呢!却是个獐头鼠目行为可诞的‘猴爷’,这侯爷居然还在辇上立了起来,摇的辇子左摆右晃,众人笑,那侯爷也笑。嘻嘻……你当这就完啦?可远没有呢!这位不知哪边封地上的侯爷,居然对着围观百姓一个一个点人头,嘴里还流着哈喇子,一个个数来,口称:‘这个美……那个也好看……’哎哟!你说这是怎一回事吶!好歹也是分封的侯爷,据称还是孝武皇帝血脉吶,便这副轻浮劲儿!哈哈……平君,张嫂子,你们可是没瞧见吶,若是亲眼见着啦,可要被这泼猴似的‘爷’给逗死!”
史家媳妇笑得伏低了腰……
张嫂道:“可真有这般人物?汉室脸面可不要给他丢尽啦?哎哟,没想封王封侯的人呢,色心色胆竟都显在脸面上,啧啧……”
许平君听她们这么说,心里愈发好奇,因问:“史家嫂子,你可知道两日前入京的这人是哪路诸侯?这行径,可也怪诞。”
“昌邑来的,这位主儿,父亲乃昌邑哀王,昌邑哀王谁人你总知道吧?昌邑哀王刘髆乃孝武皇帝生前最宠爱的儿子……‘一顾倾人城,再顾倾人国’的李夫人,便是其生母。”史家媳妇还是知道些事情的。
“也就是说……这‘猴爷’正是当年那位大名鼎鼎的李夫人孙儿?”张嫂插嘴问道。
“是啦是啦,美貌倾城的李夫人,怎会有这般轻浮之孙儿……你们没亲眼瞧见呢,这位小昌邑王,见了咱长安的美女,当街直流哈喇子呢!啧啧,像个什么话!便是寻常百姓家,也不会有这般轻浮教养的呀!”
这几位婆妇闲说得久了,便想着家中活计尚未做完,有些坐不住。又见许平君坐得久了,稍显困乏,因说:“平君啊,你得好生养身子,外头不便透风太久,咱们也要家去,生火做饭忙活起来。你好好歇着吧……明日再来闲说。”
许平君便起身相送。
过了不多久,刘病已也收摊子回来了。因见了许平君,仍是笑呵呵的样子,忙说:“媳妇,你进屋歇着,我来生火。”
小俩口便一搭一唱,很快做起了一桌吃食。
两人便对坐,闲聊家常。许平君便将今日从几个小媳妇那处听来的话都说与刘病已听。
刘病已一惊,搁下筷箸,道:“你们竟也在说此事?”
“怎么,”许平君也惊道,“这事竟传讲开了?你也听说了?”
刘病已一笑:“这事还能不传讲么,昌邑王刘贺入京至今,闹出了多少笑话!何等荒唐啊!孝武皇帝之后,竟不想有朝一日成了妇人皆说讲的笑话!”
“这么说来,这昌邑王所出把戏,还不止这么一处?”
“那当然,”刘病已给他媳妇夹了块肉,道,“多吃些,平君,近来你瘦啦。”便再接茬说道:“莫说入京这一段路,尚未入得京畿时,刘贺便做出了许多张扬猖狂之事。前两天在张伯伯府上,我还听得大人们说呢。这刘贺——从昌邑往长安来,一路上,搜刮民脂民膏猖獗,见着美女便抢,装哪儿呢?都装他随队的车里!你说荒唐不荒唐?”
许平君听的瞪大了眼睛,简直闻所未闻:“强抢民女?还搜刮民脂民膏?——这不成了流氓盗匪了嘛!”
“也差不离,”刘病已无奈道,“汉室刘姓的脸面都被他丢尽了!”
“这……”许平君一愣,忙问:“汉室朝臣无人上谏吗?”
“谏与谁听?大行皇帝此刻白虎殿棺椁里躺着呢!”
许平君吸了一口凉气,便起身来,悄悄地将堂屋的木门给关上了,又上了栓。她小心翼翼做了个噤声的手势,这才又坐回到刘病已对面来。
“他……”许平君下意识地压低了声音:“昌邑王……他……怎可如此呢?无人敢管吗?”
“呵,管?你道他嚣张到何种地步了呢,”刘病已探手抚了抚许平君的手,淡笑了笑,“平君,你猜他还做过什么朝人碎语闲说的怪诞事儿?保准你难猜。”
许平君想了想,摇头:“是猜不出呢。”
刘病已只当与自己妻子说了个笑话,因说:“少帝崩,朝中召他入宫主持丧仪,他于长安外郭,却并不嚎哭大行皇帝之丧,时人问之,则答说……他竟说,嗓子坏了,哭不出来。”
刘病已话音刚落,许平君便“扑哧”一声笑了出来:“世间竟有……竟有这样的人。”她一时竟想不得形容昌邑王的措辞来了。
刘病已道:“这人生得一副怪肠子,但也有他怪得来的福分。多少诸侯虎视眈眈的皇座,恐怕要落到这傻人的袋中了。”
“怎么,竟是要……”许平君大惊:“怎会?皇位后继之人,是朝臣推举的么?会否有甚差错?”
“不会有错了,”刘病已淡淡道,“这番结果,是我从张伯伯那里听来的,他在朝中亲众甚多,据传,大将军霍光极力举荐这位昌邑王登大寳。依霍光在朝中势力……这事十有□□是成的。”
许平君呵了一口气,皱眉道:“这岂不是要大不妙了吗!”
刘病已见自家媳妇这副蹙眉深思的样儿,只觉好玩,因说:“平君竟对朝局之事也有见解么?你告诉我,昌邑王践祚,哪里不妙?”
“呵,你是小瞧了我!”许平君不服气道:“我虽为一介女流,但基本事理还是懂的!可不是你说的么,这昌邑王……荒唐的很!入得京来,竟一路强抢民女!他若做得了皇帝,天下百姓可不是要遭殃么!”
许平君气呼呼地说完,仍觉不解心中之气,颇为愤慨。
刘病已笑着开始收拾碗箸:“原来平君竟也懂朝局之事!在下佩服、佩服!”
许平君还未从方才的忿忿中缓过来,仍气呼呼道:“那可怎办?大将军、大司马他们……他们怎会允许这种事情发生呢?应是……受人蒙蔽吧?”
“那也不一定,难说朝中重臣不喜昌邑王做皇帝。”
“为什么?”
“你想呢,少帝在时,朝政独揽,颖慧非常,为臣者无人敢蒙蔽君心。这会儿好容易要改天换日啦,朝臣举荐个庸聩无能之人做皇帝,他们岂不是可以瞒着君王为所欲为?”
“这么说来……那霍光,也不是个好人?”许平君大悟。
“这我可不知,”刘病已笑道,“我不识得他。”
“唉,这可真不好,君上昏聩,受苦的,还不是咱们百姓么。”
刘病已看着一脸深悟的妻子,笑着:“也不定。诸侯之中能人太多,若择贤而定,各路诸侯不免互相不服,到时争端再起,只怕要重演当年七王之乱。”
许平君今日心思极重。听了刘病已的话,便低下了头……似有所想。
刘病已将她一把抱入怀中,低声温柔道:“平君平君……朝堂政乱……这些事儿,都与我们无关。我半生最想的,便是和你,和咱们的奭儿,平平安安,幸福和乐地生活在一起……永不分开。”
永不分开。
如此……最好。
第二日许平君起榻时,刘病已已然不见,想是又背着篾篓去了街市。她便自己洗漱完毕,又喂好小儿,一个人坐了廊下描起了鞋样子……
边描边念念有词:“奭儿啊奭儿,娘给你裁个样子……奭儿猜娘在做甚么?奭儿……娘在给你做鞋吶!娘慢慢做,一双一双做啊,奭儿一周、两周、三周……每一年都能穿……待奭儿长大了,就能把娘做的鞋子都穿过一轮……”
小婴儿在摇篮里咿咿呀呀……
此时风轻云暖,天光正好。光阴在指尖慢悠悠地流淌,小婴儿饱睡,当娘的在庑廊下纳鞋底……
平君尝想,这一生便是这样,这样,就足够了。
她会一生都感恩老天,给她这样静好的岁月。
只是……
她并不知,老天“曾”给过她罢了。
“曾经”,而已。
忽然辅首铜环轻碰,擦出了撞击的声音。
“谁呀?”许平君轻问,只当是昨天那些婆妇们又来寻她说话了,便说道:“自个儿推门进来吧,没栓呢。”
门“咿呀”一声,便被推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