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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四章
五年,对于庞天德和娜塔莎来说,也许有一个世纪那么长。然而,再长也熬过来了。这天傍晚,一家三个人正在吃饭,娜塔莎领着五岁的庞里奇进了院门,站着看着大家。娜塔莎稍有年龄变化,美丽依然。庞里奇穿着一套小西装,梳着小分头,好奇地打量着院子。
庞天德第一个反应过来,他扔了筷子,跑到娜塔莎身边喊:“娜塔莎!你回来了?!”纪子和庞善祖都傻了。娜塔莎眼睛湿着,控制着情绪,走到桌边说:“爸爸,您好。纪子,你好。庞,我回来啦。这是,你的儿子,他叫庞里奇。对不起,我的汉语已经有点生硬了。庞里奇,记住我教你的话了吗?”
庞里奇指着每个人叫着:“爷爷。爸爸。姑姑。妈妈我说得对吗?”娜塔莎说:“对,好极了。”庞天德问:“你们还没吃饭吧?快坐下来吃饭。”娜塔莎说:“我们已经吃过了,在专家食堂。我知道你们有很多疑惑,我先简单地告诉你们,免得你们纳……纳闷儿。”
庞善祖急着问:“你先说,这次来,是给我们看孩子的,还是,又不走了?”娜塔莎说:“本来已经给我在莫斯科安排了工作,可是,我在赫鲁晓夫同志接见我们的时候,大胆地向他讲述了我跟庞的爱情故事,我说我还跟庞相爱着,我还希望到中国来。赫鲁晓夫同志非常感动,他当即就批准了我的请求,允许我再次以专家身份来中国,庞里奇的名字,也是他给起的。就这样,我们娘儿俩,又回来了。对不起,没有通知你们,是想给你们一个惊喜。”
庞善祖说:“惊是惊着了,喜嘛,再说吧。这小子咋长这样呢?这是你们的孩子吗?”庞天德皱眉:“爸你咋说话呢?”娜塔莎笑着说:“爸爸,这就是你们,噢,不对,是咱们庞家的孩子,千真万确!”
纪子站起身,拿碗去厨房。娜塔莎转头看看庞天德的屋子,又看看纪子的屋子——纪子的窗前挂着她的衣服。娜塔莎问:“庞,你和纪子,还没有结婚吗?”厨房内,纪子把水龙头打开,仰着脸,不让泪水流出来。
庞善祖把庞里奇领到他房间去玩。庞天德在自己的屋里对娜塔莎说:“这次,不会是赫鲁晓夫同志让你来劝我到莫斯科去吧?”娜塔莎笑:“你说什么呀,真坏啊!我这不是又回到你身边了吗,孩子都带来了,我要,扎、根儿中国了!”庞天德问:“跟谁扎根啊?”“当然跟你呀,跟别的人,你会去决斗的。”
庞天德认真地说:“可是,我们都离婚了。”娜塔莎笑道:“噢,庞,你是不是见了我和孩子,高兴过头了?怎么像白痴一样?离了婚可以再结呀!”庞天德笑着看着她不说话。娜塔莎说:“庞,你别吓我,你说话,行不行呢?”庞天德仍笑:“我结怕了,怕你这次要把我带到月球上去。”娜塔莎打他:“噢——庞,你吓我!”
娜塔莎用火热的眼光盯着庞天德说:“庞,你瘦了!”庞天德说:“你胖了。可还是那么美!”“庞,你变得会说话了,我带孩子带的,都老了吧?”“说你美是真心的,你越来越有韵味了。娜塔莎,咱们都快人到中年了,我每天、每天都在想你!”“真的?一天都没有空过吗?”“没有。”
娜塔莎欲拥抱他:“噢——亲爱的庞——”庞天德指指外面。娜塔莎关上门,一只手抱住庞天德,一只手拉上窗帘。娜塔莎在庞天德的耳边说:“庞,我以为,你和纪子结婚了……”庞天德也在她的耳边说:“傻女人,我说过的话,都忘了?不过纪子的这个问题得先解决。”两人长久地热吻。
纪子走到庞善祖窗前说:“干爹,我去厂里住了,请您保重。”庞善祖拉开门,用拐杖指着她的房间说:“哪儿都别去!你这傻姑娘,他们离了婚,她现在是外人,你走什么!”纪子看着庞天德的屋犹豫着。庞善祖说:“回去,听干爹的!”
娜塔莎和庞天德从屋里出来,娜塔莎喊:“庞里奇,我们走了。跟大家再见。”庞里奇从爷爷房间跑出来,转着圈向大家扫射:“哒哒哒——”庞天德上前把儿子抱起来,扛在肩上:“走喽,明天再来。”
庞天德加紧解决纪子的“问题”。他对在厨房切菜的纪子说:“纪子,那个小路可能要提技术科长了。他这几年处好几个都没成,我跟他唠了一会儿,他心里还惦着你呢!”纪子抬头,目光幽怨地说:“天德君,请问娜塔莎,什么时候走?”“她不走,她不是来探亲,还是来工作的,专家工程师。”“那么,你们还要结婚吗?”“是啊。”纪子差点切了手:“天德君,请让我一个人在这儿,请出去吧。”
娜塔莎也在为纪子物色对象,但是,她物色的,连庞天德都通不过。庞天德说:“娜塔莎,我知道你的心思。不过,纪子的事,你就别管了,连我找的她都不理,你找的,她更不理。”
就这样,一晃两年过去,纪子的“问题”一直没能解决。庞里奇都该上学了,庞天德和娜塔莎也一直结不了婚,娜塔莎沮丧地说:“怎么办?我们要等到什么时候?难道,等你的头发白了吗?”
庞天德说:“纪子的事如果一时解决不了的话,我们也不一定非得在家里结婚,可以先申请房子,自己成家。”娜塔莎说:“啊!那你不是成了,不孝的儿子?你的影响怎么办?”“我们结了婚,纪子就死了心,她早晚会出嫁的。那时候,我们再搬回去,跟老爷子一起过。”
娜塔莎深情地抚着庞天德的手说:“庞,为了我们的爱情,你牺牲了这么多。”
“你牺牲得更多,我都觉得,这一生,怎么对你好,都对不起你。”“噢,瓦洛佳,你为什么,对我这么好啊?”
娜塔莎决定亲自出马,和纪子谈。她把纪子约到食堂后面的小树林里说:“纪子,我冒昧地问一下,你也,快三十岁了吧?”纪子反问:“你想说什么?”“为什么还不结婚呢?”“该结的时候,我会结的。”
娜塔莎说:“我最近,又帮着你留意了一下,挑选了几个不错的,你要是……”
“对不起,天德君跟我说了,他的意思我明白,是让我知道,你对我关心,对我好。娜塔莎,谢谢你。”纪子鞠躬道,“我一个也不看,我说了,该结的时候,我自然会结的,请别再为我选男人了。”
娜塔莎说:“什么时候呢?是想跟我们一起结吗?可是,你不交男朋友,到时候会来不及的。”“再见。我还要工作,请原谅。”纪子说着要走。娜塔莎拉住她:“你真的要和我争到底吗?”纪子问:“争什么?”“争人啊,庞。”
纪子认真地说:“为什么说这样的话?我没争啊,现在不是你们在一起吗?”
娜塔莎看看纪子的胳膊说:“天哪,你这么瘦弱,我都没法跟你决斗。”纪子笑着:“那是你善良啊!走啦,再见。”
娜塔莎开始跑房子的事。她先把向厂里要房子的报告请伊万诺夫签字。伊万诺夫迟疑着:“娜塔莎同志,请您再想想,我们不能再犯同样的错误。”娜塔莎说:“您说对了,我跟庞离婚是个错误,我想纠正它。”伊万诺夫耸肩,在纸上签字。
原来趴窝的生产线现在转动了,白副厂长来生产线视察,他对娜塔莎说:“这套生产线的恢复,多亏了您。”娜塔莎说:“请别这么说,这是我应该做的。”白副厂长说:“娜塔莎工程师,您的要房报告我看了,您说要再次和庞天德结婚,我们会尊重您的意见。可是您在庞家结就行了,庞家有的是房子。和中国人结婚就得讲究孝道,哪有自己分家另过的?人家老人怎么办?所以,您是不是再考虑一下?”娜塔莎说:“白厂长同志,有些情况,您可能不太了解。我们,只是暂时出来一下,以后会和老人一起住的。”
娜塔莎不死心,找到工业局政工处秦处长说明情况。秦处长觉得,娜塔莎是苏联专家,即使不结婚,要间房子也不过分,这么个事,还让人家跑到工业局,太不应该了,于是责成汽车厂尽快解决。
娜塔莎终于拿到了住房钥匙,和庞天德开锁进屋。屋子是个小套间,有几件废弃的家具,窗子是破的,墙是旧的,地上满是灰尘。两人小心地走了一圈,看了看,娜塔莎突然抱住庞天德:“庞!这就是我们的家!我们有房子了!我很喜欢,真的很喜欢。大小好坏都无所谓,重要的是我们有家了,庞,我们再一次有家了,我们再一次实现梦想了!”
庞天德说:“我还有点像在做梦,命运真是太能捉弄人了。”娜塔莎说:“这次我要感谢命运。看,我要在这里放一个书桌,咱们看书学习用。这里是床,这里是衣柜,这里是鞋架……”“床边要放个梳妆台,最好是俄式的,让我的娜塔莎每天都打扮得漂漂亮亮的。”娜塔莎一下子吻住庞天德。
有了房子,庞天德对庞善祖讲了他的打算。庞善祖说:“你告不告诉我,都无所谓。从她带着孩子一回来,我就想到了。你也三十大几的人了,我管不了,爱咋咋的吧。纪子的事,也指望不上你,我给她想辙吧,你该忙忙你的。有一条,孩子得每个礼拜天送过来给我看看。”
庞天德说:“我能不告诉你吗?虽说是第二次结婚,但也是家里的大事。等以后纪子出嫁了,我们再搬回来,陪着你。”庞善祖说:“不用啦,你们过你们的日子吧,我让纪子找一个上门女婿。”“爸,你这么说,是一点也不原谅我了。你咋就对娜塔莎这么深的成见呢?你这个心结打不开,让我怎么过日子?”庞善祖眯着眼看儿子半天:“行,我打开!以后的事,走一步看一步吧,我还能活几天?”
礼拜天早饭后,庞天德要去收拾房子,庞里奇说:“爸爸,我爷(也)咬(要)气(去)。”庞天德说:“不行,跟爷爷在家里玩,我们去劳动。”纪子说:“天德君,我也去吧,我帮你弄。”庞天德说:“也行,娜塔莎不会干活。那你就辛苦了。”
两人忙乎一天,收拾得差不多了,屋里焕然一新,几件简单的家具都蒙着花布,墙也粉刷完了,窗上挂着新的窗帘。礼拜一庞天德要出差,跟着材料科的车去天津进货,剩下的活儿纪子答应由她来干。
傍晚下雨了,娜塔莎手里拎着一把伞,提着一个大包走到门边,门开着,她看到纪子跪在地上,倒退着往门外擦地,红色地板虽然旧了,但擦得很干净。
纪子站起身,看到娜塔莎说:“哟,你吓了我一跳。地板刚刚擦好,明天我要刷地板油,请别进去踩了。”娜塔莎跨进去,把大包扔在地板上说:“是我的家,我为什么不进去?谢谢你,辛苦了。是庞给你的钥匙?给我吧。”
纪子说:“明天还得刷油呢,你不是要讲课吗?请让我来做吧。”娜塔莎说:“课已经讲完了,地板油我自己刷,不再麻烦你了。”
纪子看着娜塔莎踩在地板上带着雨水的脚印,默默地把钥匙给了娜塔莎。她从楼里出来,骑上自行车,任由雨水浇着。雨越下越大,纪子浑身已经湿透,她慢慢骑着,脸上不知是雨水还是泪水。第二天傍晚,纪子又到新房来了。娜塔莎那样对她,她感到委屈,她想,新房是天德君要住的,天德君不在家,我就要帮天德君收拾好,不管娜塔莎怎么样,我要管。纪子走到门前往里看,娜塔莎蹲在地上,手里拿着漆桶比画着,往地上倒,油漆倒得一条一条的。
纪子摇摇头,敲敲门进去。娜塔莎转头问:“咦?你怎么又来了?”纪子说:“娜塔莎,油不是这样刷的,要薄一点,顺着一个方向。你这样倒,十桶油也不够的。来,请让我帮你吧。”她说着,拿出口罩给娜塔莎一个,又拿出线手套戴上,换了一身工装。她把油倒在带来的一个小盆里,用一把小铁铲,把娜塔莎倒在地板上的油铲起来放回小盆里,开始刷油。
娜塔莎看了一会儿说:“噢,我会了,给我一把刷子,我也刷。”纪子说:“你不行的,你刷不匀。这是个细活,就让我做吧。你去买东西,结婚不是还缺一些东西吗?”“你是说我干不了细活?我今天非试试不可。”
纪子站起来,微微鞠躬:“娜塔莎,都到这个时候了,请不要再置气,我一点儿都没有看不起你的意思。我没有那个心思。我只想帮你们快点把婚结了,天德君的心,也就安了……”娜塔莎说:“是啊,你的心也安了。”
纪子看着娜塔莎,诚恳地说:“请不要再说这样的话了,我都替你不好意思。”纪子蹲下,继续刷油。娜塔莎还在屋里磨蹭着。纪子抬头说:“你怎么还不走?请走吧。”娜塔莎赌气道:“我自己的家,我想什么时候走就什么时候走,我现在就走。”娜塔莎走了,纪子眼含泪水,继续干着,有几滴泪砸在地板上。
要往新房搬东西了,纪子帮娜塔莎从屋里往外拿东西,然后往吉普车上装。纪子说:“对不起,这些书,放下吧,他晚上回来要看的。”娜塔莎说:“晚上?晚上还回来什么?他下了班就回那边了,他在那边也要看。”
纪子说:“被子也请留下吧,那边不是都买了新的吗?他有时候也要回来住一住的。”“嗯,也好,留下吧。”娜塔莎在屋里转着,“看看啊,还要拿什么。哎,这是他的大茶杯,还有计算尺,都给他带着。噢,茶是要带的。”
纪子说:“他回来也要喝茶的啊!请别把什么都拿光了吧。”娜塔莎把茶放下:“好好,不拿。我再给他买。”
纪子帮娜塔莎布置好新房,问娜塔莎什么时候办喜事。娜塔莎告诉纪子,庞天德一个星期后回来,正好赶到五一,就在国际劳动节那天结婚。
纪子走了,她慢慢地走着,心如止水。经过这么多的波折,做了这么多的努力,全都是白费。她不再抱任何希望,第二天她就找到小路,直截了当地问:“小路君,还想和我结婚吗?”小路惊喜地搓着双手:“啊?这个,这个……”
纪子平静地说:“请不要搓手,请说想还是不想。”小路忙说:“想啊,当然想!”“那好,请在一个礼拜之内,帮我把新房布置好,咱们五一结婚。”“一个礼拜?纪子,没开玩笑吧?”“我没有别的要求,只有一条,请问你能不能,到我家来?因为我离不开干爹,他年纪大了,需要人照顾。”“这没问题,我家三个儿子呢。”
纪子说:“那好,你什么都不用买,我这边都有。房子有的是,咱们成个家,能过日子,就行了。可以吧?”小路说:“可是,也太急了点吧?对不起你啊,太草率了!”“那就说定了。哪天晚上,我带你过去,跟我干爹见见面。”“好,可是,怎么着也得添点新东西呀。”
纪子回到家,就对庞善祖说:“干爹,我要嫁人了。”庞善祖问:“啊?谁呀?咋没告诉我?”“我也是刚决定的,技术员小路。明天,我把他带回来,让您见见。”“这是好事。可是你,别委屈了自己。”“不能跟天德君结婚,我一切都无所谓了。不过,小路人也挺好的。”
纪子下了决心,说干就干,她在自己房间的窗户和门上,贴了喜字。小路骑了三轮车来,他和纪子往屋里一趟一趟地搬着大包小裹。纪子说:“小路君,你陪我干爹说话,不用管我,我自己来。”
小路把手里的礼盒放到桌上说:“庞大爷,我叫路为民。”庞善祖上下打量着:“还拿东西干什么,不必多礼。小伙子,你这个儿,比纪子高不了多少啊?”小路说:“是,我这个儿一直没长起来。但是,我脑子好使,咱个儿头不行,就得在别的上找回来。”庞善祖笑:“不错,有个性。来,坐下。”
纪子走过来说:“你看,那就是我的房间,就用来做新房。把这些新的被褥摆上,再把你的东西加上,今晚咱们再加班,布置一下,就可以了。到那天,请小路君的父母和亲戚都过来吧,我亲自做菜,招待他们。”小路说:“那怎么行?你是新娘子啊!”纪子说:“新娘子为什么不能做饭?结了婚也要做饭,没关系的。”
小路说:“庞大爷,我就是觉得太仓促了,可是纪子说,不用那么准备,其实,我们家那边,都准备着呢,就是得要点时间……”庞善祖说:“她要这么办,就依她,不赖你。两人要是真好,不在那个,一点点来也行。”
全部苏联专家一同开会,伊万诺夫传达了上级指示,要求所有专家的工作全部停下,听候通知。众人惊愣之后开始议论。
娜塔莎说:“伊万诺夫同志,所有的项目都正进行到重要阶段,这样做,要出大事的。”伊万诺夫耸耸肩:“这是上级的指示。我猜测,是两个国家之间,出了一些问题。国家的事,比起几个项目要大得多,执行吧。”
娜塔莎要哭出来:“天哪,怎么会这样?庞还在天津没回来……”谢里耶夫说:“娜塔莎,即使庞天德回来了,结婚的事,还是慎重考虑。万一形势再发生什么意外的变化,你们怎么办?难道还像上次,再离一回婚吗?”
娜塔莎想着,突然起身跑出去,开上吉普车找到厂政工处高处长说:“处长同志,我请您给我们开结婚介绍信。”高处长说:“娜塔莎同志,我是爱莫能助。”“什么意思?”“是一句中国的成语,就是说我想帮助您,但没办法,帮不了,我没有权力。另外,最近的形势,您没感觉到吗?”
娜塔莎摇头:“处长,求您别往别的事上说,两个人相爱,要结婚,跟别的事没关系。”高处长笑了:“娜塔莎,您是业务专家,但是政治的敏感不太够。这事我得向上级请示一下,再说,您这申请书上面,也没有庞天德的签字。”
庞天德回来了,他刚一下车,就被娜塔莎拽上吉普车,来到厂办大楼前。娜塔莎掏出结婚申请书递给庞天德说:“快,签字。”庞天德笑着签字:“娜塔莎,那么多年咱们都等了,还差这么一会儿?”“庞,明天咱们就结婚。”“明天?还没到五一呢,明天又不是星期天。你怎么了娜塔莎?”娜塔莎说:“我怕。”庞天德问:“怕什么?纪子又说什么了?还是老爷子……”娜塔莎摇头:“都不是,快走吧,进去。”
庞天德和娜塔莎在楼梯口与已升任办公室主任的刘秘书走了个迎面。娜塔莎急急地说:“刘主任,我们去找书记同志,批准我们的结婚申请,然后再去厂办找您,给我们开结婚介绍信。”
刘主任说:“天德,这事先放放吧。书记和厂长都上局里开紧急会议去了,总工程师刚给几个车间主任开过会,就缺你,他让你单独找他,现在就去。”庞天德问:“出什么事了?”“我也不知道,反正这两天苏联专家的工作都停了,厂领导的脸子都不好看,你快点去于总办公室吧。”他转脸对娜塔莎说:“娜塔莎工程师,书记同志去局里开会,得等他回来签了字,我才能开介绍信。您等一等吧。”
庞天德气喘吁吁地来到于总办公室,于总告诉他,要利用一切机会,向专家请教,具体就是向娜塔莎和谢里耶夫多学、多问,把以后的安装和调试都问到,能掌握多少掌握多少。他们虽然已经暂停工作,但是,你可以利用跟他们的个人关系,多问问。庞天德神色严肃地问:“到底出什么事了?”于总说:“年轻人,不要多问,按我说的,抓紧工作,抢时间!”
娜塔莎开车来到工业局,领导都去省里开会,值班的马副局长也不在娜塔莎的结婚申请报告上签字。原因嘛,娜塔莎是苏联专家,现在是非常时期。
没人敢签字,娜塔莎急坏了,她在车间问庞天德:“明天,不管他们批不批,我们就结婚。庞,你有没有勇气?”庞天德说:“我当然敢。不过,必要的程序还是要有的吧?”“咱们就自己批准了,能怎么样?”“那也行,来个先斩后奏。”
娜塔莎问:“什么意思?”庞天德说:“中国的成语,意思是先把事情做下了,再请示汇报。”娜塔莎说:“这个成语太好了,先斩后奏——”“多少也要准备一下,我通知几个好朋友来热闹一下,就在车间食堂搞个联欢会。”娜塔莎凑到庞天德的耳边说:“庞,今晚,别回家了,我们去住新房!”
就在这时,谢里耶夫急匆匆跑来说:“娜塔莎,伊万诺夫同志发火了,到处找您!不是说原地待命吗?您怎么跑到车间来了?快走吧,吉普车在外面。”娜塔莎问:“到底什么事?”谢里耶夫说:“开紧急会议,全部苏联专家都要参加,同时,等国内上级的电话。”
娜塔莎看庞天德。庞天德说:“你先去开会,明天的事,就这么定了。”娜塔莎说:“庞,在新房等着我!”谢里耶夫把娜塔莎拉走了。
事情真是十万火急。凌晨三点,伊万诺夫在专家会议上通知:国内命令,停止一切援建项目,所有专家立即撤离。现在中苏两国的关系,已经破裂到无法继续合作的程度。第一批撤离人员乘当天傍晚的火车走。
伊万诺夫特意留下娜塔莎。娜塔莎呆呆地望着伊万诺夫问:“为什么会有这么大的变化?”伊万诺夫说:“同志,政治高于一切,其他与我们无关。”“可是跟我有关啊!我明天要跟庞天德结婚的!”“娜塔莎同志,我很遗憾。但是,这也是好事,如果您和庞天德真要再次结婚,那结果会怎么样?”
娜塔莎突然起身:“哦,庞还在新房等我,我得去找他。”伊万诺夫说:“这不行,请您回去睡觉,您是第一批撤离人员。”娜塔莎发作:“为什么不让我见他?”“因为我要对您负责,您必须当机立断。爱情,不是那么神圣的。”
娜塔莎大喊:“胡说!爱情是神圣的!这个世界上只有爱情是神圣的!就算我跟他做最后的道别,您也得让我去!您不能这么残酷!法西斯!我不用您负责!”
娜塔莎不管不顾地往外走。伊万诺夫说:“不许单独行动!谢里耶夫!跟着娜塔莎,让他们见一面就走,要保证她的安全!”
已经是凌晨了,屋里台灯还亮着,庞天德在沙发上睡着了。听到急促的敲门声,庞天德起来开门。娜塔莎扑进来,拥抱住庞天德说:“庞,来吧,我们结婚。”庞天德问:“怎么了娜塔莎?等等,你们开会说什么了?天都快亮了,不行的。”
娜塔莎说:“没时间了庞,我今天晚上就要走了,全部撤离,懂吗?离开中国!”庞天德大惊:“啊?为什么撤离?”“我也这样问,可没人回答。我们就结婚吧,来吧——”“不不,娜塔莎,我要把事情弄清楚,我要去找厂长。我们不能这么偷偷摸摸的,我起码要给你一个正式的婚礼!”
娜塔莎吻住庞天德说:“庞,谢谢你……抱紧我!”庞天德抱住娜塔莎说:“你在发抖,你冷吗,”娜塔莎眼含泪水:“庞啊,亲爱的,上天还在继续捉弄我们。这是命令,不能更改。我是第一批走,今天晚上的火车,还有什么婚礼啊!”庞天德说:“我的天!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啊?”
娜塔莎说:“如果这次是永别,我不在今天把身体给你,给我最亲爱的人,我怎么能甘心呢?我会后悔一辈子的!”庞天德说:“不不,绝不是永别!我一定要去找你!娜塔莎,还记得绥芬河吗?上次我失约的地方?那个最窄的河边?还记得吗?虽然我们没在那儿见面,但是我们不是都已经去过了吗?你留在树上的头巾我不是也找到了吗?所以,我们还有最后的希望。你记住,只要我活着,我就会去。在那个河边,只有我们两个,我们会忘了一切。爱情之火,永远不会熄灭!”
娜塔莎说:“真的?庞,你真的会去吗?你不是哄我吧?”庞天德说:“我说了,只要活着,我就一定会去!”
二人热烈地亲吻,娜塔莎慢慢往床边移动,她开始解庞天德的衣扣,二人都喘息着在对方的耳边说话。庞天德说:“这样好吗?我们还没有拿到结婚证书。”娜塔莎急急地说:“亲爱的,我不能再等,我要疯了,庞!我要让你记住我。”
庞天德说:“我早就记住你了,从那天,在帐篷里第一次见到你,从跳伞那天,从轮船上我们枪对着枪那天,从你审讯我那天,从你回到中国那天,从车库里我们的第一次那天,从洞房那天,我就牢牢地记住了,一时一刻也不能忘。”娜塔莎说:“不,我是说,记住我的身体,记住我的温度和气味,我要让我们俩的血液融合,今生今世,永远不忘……”
谢里耶夫在外面等急了,开始敲门喊:“娜塔莎同志,快走吧,上车前还有一大堆工作要做。”娜塔莎说:“你先走吧,我自己回去!”“伊万诺夫同志命令我把您带回去,请您遵守纪律,走吧。”
庞天德无奈地开了门,谢里耶夫进来说:“噢,庞主任,对不起,很遗憾,我必须把她带回去,请您原谅。”庞天德强忍悲伤:“娜塔莎,有什么需要帮忙的,告诉我,晚上我去送你。另外,记住我说的话。”
娜塔莎极不情愿地走到门边,看着庞天德,依依不舍地出了门。庞天德环视着屋子——那被轻风拂动的窗帘,那两人的照片,那大红的暖壶,那床上摆在一起的两只枕头,那地上的两双拖鞋,一样一样全都变得模糊起来……
娜塔莎突然又跑回来说:“孩子!孩子怎么办?庞,我请求你,把庞里奇让我带走吧。他就是你的化身,看到他,我会觉得你就在我的身边——当然,爸爸也是爱他的,我看出来了,可是……”庞天德看着娜塔莎期待的目光,点了点头:“孩子,你带走,我把我的和他爷爷的那份爱,都放在你的身上了,娜塔莎,你肩负重任,辛苦了!”
娜塔莎哭着跑上来,最后亲吻了庞天德,转身跑了。庞天德慢慢跪在地上,抚摸着又红又亮的地板,用拳头一下一下由轻到重地捶,嘴里也由轻到重地喊着:“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
娜塔莎走了,庞天德急忙去见贺书记:“贺书记,我请求,今天下午,跟娜塔莎同志,举行婚礼。”贺书记有点惊愣地看着他:“庞天德,在这个节骨眼儿上?不太合适吧?”“贺书记,要是我不去天津进货,现在可能已经结完婚了。”“所以啊,世事难料,谁知道会发生这么大的变故?”
庞天德说:“可是,我们怎么办?我们在战斗中产生的爱情,多珍贵,多难得,难道就这么完了?”贺书记说:“如果两国友好,那自然没说的。可是现在这个情况,个人的事就是小事,大局不是个人能左右得了的。他们这一撤,我们全厂的事都算不了什么,全市、全省,乃至全国,多少个项目,多大的事业一下子全瘫痪了,受损的程度有多大你知道吗?难以估量啊同志!这个时候你还要结婚,我真不好意思说你。你不说趁着他们还没走,多学点东西,多问点东西,留下一点有用的,把心思放到工作上去,你还想别的!别说我没权力批准,就算我批准了,婚礼一结束,人上火车了,从此一辈子不见面,咱们干吗哪?”
庞天德底气不足:“还会见面的,哪能一辈子不见?”贺书记又气又笑:“你!走火入魔了。行,我没时间说你了,你自己醒醒吧,快回车间去,把工人的情绪安抚好,好好想想今后生产上的事!”
庞天德跟着贺书记走出办公室,在贺书记走出几步之后喊:“贺书记!你不了解我们的感情!我们的感情是超越国界的,是超越政治的!”贺书记转身,快步走回到庞天德身边,控制着音量但很严厉地说:“庞天德!说话要注意!这话跟我说就算了,今后不许再说!你这样很危险,会犯错误的!”
庞天德失魂落魄地走进车间,看到工人们都围在一个地方,娜塔莎也在。他走过去。谢里耶夫在生产线前收拾东西,他把所有的图纸和资料都装进一个大袋子里,又查看技术员给他打开的工具箱,从里面往外掏,很仔细。
技术员说:“这个是我自己画的。”谢里耶夫用生硬的汉语说:“不行,你还记了一些数据,这显然是我的图纸上的东西,我要拿走。”庞天德冲上去说:“谢里耶夫!为什么拿走图纸?拿走了我们怎么办?请你放下!”谢里耶夫耸肩:“是我们上边的命令,没办法,我得执行。”
庞天德欲夺:“可是这是我们技术员自己画的,你不能带走!”娜塔莎上前拉住庞天德:“庞,别争了。所有的资料都没了,你留下一点也没用,不要发生冲突。”庞天德说:“娜塔莎,你们这是干什么?真有这样的命令吗?国家不好了,生产有什么错?设备有什么错?这不是报复行为吗?”娜塔莎轻声喝止:“庞!不要乱说话!”
谢里耶夫又背着大袋子到那套新的生产线旁找着,看到地上掉了两张纸,捡起来,举着对众人说:“按照命令,一张带字的纸也不会给你们留下!”庞天德又欲冲上去,被娜塔莎不动声色但死死地拉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