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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出海
离港的船大都静悄悄的,除了船桨入水、划动的声音外,几乎听不到旁的声音。渔夫们在岸上或许会很活跃,会说很多无聊的闲话,但上船划出港口后大多都会变得沉默寡言。仿佛只要开口说话,发出些许轻微的声音,就会将海中隐匿的鱼群惊散。
渔船寂静无声地离港,一出港口就分散开来,各自朝着自己认为的那片鱼类群集、会让自己交好运的海域划去。今天是第八十五天,老人觉得自己将在今天转运,所以,他要驶向远方,要把陆地远远地抛在身后。老人依旧强健有力的双手有节律地划动着船桨,在清晨海洋清新微寒的气息中悄然朝着远方进发。
他划过一片水域,看见漆黑的海面上突然磷光闪烁,如同一片灿烂的星辰。老人知道,那是果囊马尾藻在歌唱生命的神奇和自然的伟力。村里的渔夫称这片海域为“深井”,因为这里的海水骤然变深,形成一个深不可测的海底深渊。海水冲击着海底深渊陡峭的岩壁,激起一个又一个的旋涡。鱼儿喜欢聚集在这里,因为这里有着不计其数的海虾和小鱼。对渔夫们来说,小鱼是可以做鱼饵用的。在那些谁也无法探寻其中奥妙的水底洞穴里,还生长着成群结队的柔鱼。它们会在夜晚浮到紧贴着海面的地方。美味的柔鱼吸引了大量的鱼类,将这里变成一个巨大的餐桌。
天空和海洋依旧黑暗如墨,但老人却隐约感觉到了黎明的来临。他深深呼吸着微腥清新的空气,依旧有节律地划动着双桨。黑暗中,他什么都看不见,却听到了鱼儿出水的声音,还有它们凌空飞翔时,挺直的翅膀所发出的轻微的声响。老人对自己露出一个明朗喜悦的微笑。他知道,那是飞鱼。飞鱼倏地如利箭一般飞跃出海面,敏捷轻灵,却又如此淋漓尽致地展示、爆发着蓬勃的生命力。飞鱼在空中划出一道优美的弧线之后又悄然回到海洋的怀抱之中,眨眼便不见了踪影。飞鱼的生命原本应当囿于辽阔的海洋之中,可这一跃,却让它的生命得以超越和升华。它不再仅仅属于海洋,它跳跃、飞翔,如此自由不羁。是的,在生命的某些时刻,它能够脱离孕育自己并使自己茁壮成长的母体,自由自在地在空气中骄傲地一跃而过。由此,老人极其喜欢飞鱼,拿它们当自己在孤寂的海面上最主要的朋友。他羡慕飞鱼能够对固有的生活形态进行超越和升华,而作为智慧生物的人类却往往做不到。日复一日,人们只能在自己固有的生活状态之下重复昨天或曾经的所作所为,操劳忙碌,仿佛只是苟延残喘而已。是啊,他已经垂垂老矣,他的生命已经没有丝毫可能超越眼前的生活状态了吧,而且,这也是他已经变得苍老和衰弱的生命所不能承受之重吧。天空如此悠远湛蓝,海洋同样深邃辽远。有没有可能,在肋下长出白色的翅膀,就那么一个小时,或者十分钟,甚至只是短暂的一瞬,让我们腾空飞翔,自由地呼吸生命最原始自由的气息?老人长长地舒了口气,抛开了对飞鱼的艳羡,抛开了对生命那些不切实际的妄念。
天已蒙蒙亮,老人看见头顶掠过早起勤劳的海燕轻盈敏捷的身影。他喜欢这些优雅美丽的小鸟,却又禁不住要为它们的柔弱和纤巧叹息。小海燕们在辽阔得无边无际的海洋上飞翔、觅食,它们辛勤地飞越那样辽阔的海域,可老人却一直怀疑,柔弱的它们是否真能在无情残暴的汪洋中寻得足以维持生计的食物,它们根本生来就不适宜在海上生活。老人同情这些小巧的海燕,总觉得它们的生活一定比自己的更加艰辛。弱肉强食,在这变幻无常的狂暴的海洋中,怕只有那些猛禽和翅膀强大有力的大鸟才能惬意地生存下去。
对于时而狂暴凶恶,时而温柔美丽的海洋,老人喜欢用“她”来称呼。老人热爱海洋,海洋是他生命活力之源。无论是年轻时作为水手四处奔波,还是如今作为渔夫在海面上漂泊求生,他的生命其实从未离开过海洋。她残暴也好,仁慈也好,他都义无反顾地爱她。海上人家大都热爱海洋,但人们却并不总是那么温情脉脉地用“她”来称呼海洋。有时,特别是一些年轻的渔夫,他们喜欢管海洋叫“他”。这些年轻人用浮标当钓索上的浮子,把鲨鱼肝脏卖钱后置备汽艇捕鱼。他们把海洋当做一个竞争渔利的场所,甚至当做一个敌人。他们和海洋对抗,尽可能多地从中攫取财富。
但老人和他们不同,绝大多数上了年纪的老渔夫和他们都不同。老人将海洋当做女人,温柔美丽却又神秘莫测的女人。她以辽阔富饶的水域慷慨地给予人类和各种海中生物莫大的恩惠。可她时常又会闹闹小情绪,难以捉摸,甚至突如其来地大发雷霆。可是,老人觉得自己能理解她,理解这个喜怒无常的小女人。每当海洋做出什么出格的事来,老人总会看看天空,看看月亮。他知道,月亮对海洋的影响非常大。她身不由己,就像一个被生活的艰辛困顿纠缠的女人那样。
老人从容地划着,没有丝毫吃力的迹象,因为他将速度控制得很好,海面也平坦无浪。天已经逐渐亮了起来,老人这才发现自己此刻已经划到了比预期更远的地方。在过去的一个礼拜,他一直都在“深井”上游转,但一无所获。老人暗暗下定决心,今天一定要找到那些不知去向的鲣鱼和长鳍金枪鱼的踪迹。他要逮到它们,说不定还能逮到跟在它们身后的大鱼。
还未等天大亮,老人便放弃了划桨,任由小船随着海流飘荡。老人开始放鱼饵。四根钓索,每根都像一支大铅笔那么粗,一端缠在青皮钓竿上,另一端的末尾是钓钩。老人用新鲜的沙丁鱼做鱼饵,将钓钩的钩身穿进鱼的身体,扎好、缝紧,让钓钩所有突出的部分,包括弯钩和尖端,全部包裹在鲜美的鱼肉中。孩子还给了老人两条新鲜的小金枪鱼。老人将它们挂在两根钓索上,另外两根钓索上则分别挂了一条蓝色的大鲹鱼和一条黄色的金银鱼。这两条鱼昨天已经被作为鱼饵使用过了,但它们看起来依旧完好。而且,钓索上除了它们,还有美味的沙丁鱼作为作料,所以,老人一点都不担心自己的鱼饵诱惑力不够。一切的准备工作都已就绪,老人将四根挂满了鱼饵的钓索考究地垂到了大海中。四根钓索,挂了金枪鱼的两根垂得最深,那是专门为大鱼准备的美食;另外两根则垂得稍浅一些。青皮钓竿露在水面,如果有鱼拉一拉,或者碰一碰鱼饵,钓竿就会落下去,提醒老人有鱼可能上钩。
布好了钓索,老人又开始挥桨划船。但现在,老人划得很慢,而且刻意使钓索保持上下笔直的状态,安静地停留在海洋深处,向鱼群发出诱惑的信号。这是老人颇引以为自豪的技术。他的钓索比村里的任何一个渔夫都垂得更直。这样,在黑漆漆的,完全不知道状况为何的湾流深处的几个截然不同的深度里,都会有一个鱼饵刚好在老人所期望的地方安静等待那些在大海中自由徜徉的大鱼来吃。而别的渔夫则喜欢让钓索随海流飘荡,有的时候,钓索已经被海流冲到了浅海处,而渔夫们还自鸣得意,以为钓索仍在深海之中。老人明白,自己总是一丝不苟地做着一切,分毫不差地将鱼饵投到最适当的地方,自己的问题仅在于运气欠佳罢了。但是,运气一旦眷顾自己,自己就能确保它不会从手中溜走。老人觉得,这一点非常重要,因为好运总是愿意眷顾有准备的人。
天已大亮,太阳也升起来了,起初只是淡淡的红,光线逐渐强烈,不一会儿就明亮耀眼起来。当太阳完全离开地平线的时候,海水将阳光反射到了老人的眼中。老人的眼睛剧烈地刺痛起来,他只得低下头去只顾划船,让眼睛勉强躲开无所不在的光线。直到整整两个小时之后,太阳已经升得相当高了,老人才不会在朝东望时感觉到光线刺痛眼睛。老人长长地吐了口气,看见极远处近岸的海面上停着三条渔船。老人觉得安慰,因为自己的视力很好,刚才光线的灼伤没有真的伤害到眼睛。可是,这么多年以来,仿佛这一辈子都是这样,自己的眼睛总是无法适应和承受初升的太阳那明亮的光线。老人的心有些烦乱,也疑惑不解。照理说,傍晚时分的阳光比清晨还要强烈些,可那时,自己是可以直望太阳的,而且不会有眼前发黑的感觉。老人不明白,为什么清晨的太阳总和自己过不去。他突然自嘲地笑了起来,因为突然想到,自己可能终了这一生都弄不清楚这个问题了。
突然,一只黑色的军舰鸟出现在老人的视野里。它张着强有力的翅膀,在不远处的海面上盘旋飞翔。在毫无预兆的情况下,它猛然一个俯冲,从海面一掠而过,然后又在空中盘旋起来。
“它一定是逮到了什么!”老人激动起来,感觉到幸运女神正向自己款款走来,“我发誓,它绝对不会只是在那里亮亮翅膀,溜达溜达!”老人自言自语着,已经动手慢慢地划了起来,直朝鸟儿盘旋的地方划去。虽然有些激动,但老人并不心急,他仍旧小心翼翼地让那些钓索在海水中保持着垂直的状态。老人仍在坚持用自己认为正确的方式一丝不苟地捕鱼,尽管鸟儿的出现让他心情激动,让他划船的速度明显加快了。
军舰鸟在空中飞得更高些了,有力的双翅纹丝不动,在空中滑翔盘旋着。虽然看不到它的眼睛,但任何人都会猜到,它肯定是目不转睛,一直紧紧地盯牢了正在海面某处游弋的鱼群。突然,军舰鸟又向海面发起了俯冲。老人看见飞鱼从海中跃了出来,在空中划过一道漂亮的弧线后落入水中奔逃而去。
“鲯鳅!”老人兴奋地大叫起来,“一定有大鲯鳅!”他说罢,急忙把双桨从桨架上取了下来,在船头下面找出一根较细的钓线。那根钓线上系着一只中号的钓钩。老人麻利地取出一条金枪鱼挂在上面,然后小心地从船舷放到水中,再把钓线的另一头紧紧地系在船上的一只大螺栓上。紧接着,老人又拿出另一根钓线,同样在上面安好了鱼饵,把鱼饵从船头的阴影中放入水里。准备工作就绪之后,老人又开始划船了。他的注意力仍旧集中在那只仍在海面上低空盘旋的黑色军舰鸟上。
不一会儿,鸟儿再度猛然俯冲向大海。它追踪着飞鱼。但老人知道,飞鱼此时最危险的敌人并非军舰鸟,而是身后的大鲯鳅。因为,对军舰鸟来说,飞鱼的个头太大了,同时飞跃的速度也太快,它根本无法捕食。此时,老人已经看到了海面一处处微微的隆起。他的情绪再度高涨起来,那是一大群鲯鳅啊,而且分布很广!它们正在水面不断跳跃、飞掠的鱼群下面破浪而行。大多数的飞鱼落到水中,便会成为它们的腹中美餐。
飞鱼接二连三,不断地从海里飞跃而出,又落入水中,是在快速逃逸。低空盘旋的军舰鸟一次次徒劳地俯冲着,企图掠食。老人看在眼里,不禁心急。他明白,飞鱼逃得太快了,带着身后成群结队的大鲯鳅,已经游得太远了。自己无论如何努力划桨都无法赶上。也许自己能逮到一只掉队的,老人只得这样给自己打气。而且,老人并不满足于捕捉大鲯鳅,他渴望更大的鱼。于是,他开始安慰自己,也许那些大鱼就在飞鱼和鲯鳅周围悠闲地游弋着,正在海洋的某处静静地等待着他投下的香甜的诱饵。
远眺陆地,天空中云块如同山岗一样堆积耸立,海岸已经只剩下一条长长的绿色的线了,后面是青灰色的山峦。渔船四周的海水变成了深蓝色,简直蓝得有点发紫。老人知道,自己离海岸已经很远了。
老人弯下腰,仔细地观察船下的海水。深蓝色的水中穿梭着点点红色的浮游生物,阳光也在水中变幻出奇异的色彩。此时老人眼中的海水,五彩斑斓,美不胜收,但老人的心思可不在赏览美景上。他注视着自己放下的几根钓索,看见它们垂直向下,直没入看不见的漆黑的深海之中。老人很高兴,因为看到那么多的浮游生物,这说明附近一定有鱼群出没。太阳升得更高了,天气如此晴朗。当老人再度抬头去看军舰鸟出现的水域时,却已经什么都看不到了。鸟儿和鱼群都已远走,不见了踪影,水面上空阔一片,几乎什么都没有。老人蹙起了眉,似乎有些失望。他的眼中如今只有几摊被太阳晒得发白的黄色马尾藻和一只紧靠着船舷浮动的水母。
水母的浮囊是好看的紫色,在阳光下闪现出彩虹一般的色彩。它正像个美丽的大泡泡一样在海水中高兴地浮动着。老人却对这个五彩斑斓的家伙大为恼火。“该死的水母!”老人骂了起来,“把这里的海水全给败坏了!”很显然,老人是在怨恨水母长达一码的紫色触须。这些触须不仅会缠在海水中的钓线上,还带着有毒性的黏液,让周围的海水变得有毒。老人不得不将一根钓线拉回渔船。水母紫色的黏液附着在上面,老人的胳膊和手一沾上,便出现了伤痕和疮肿,这是皮肤的中毒反应。水母的毒非常厉害,皮肤沾到的瞬间便会疼痛不已,仿佛正在被鞭子抽打。
老人骂骂咧咧,随即发现,这只紫色的水母并不孤单。附近的海水中还有好多。水母是海洋中最具有欺诈性质的生物。它们看似柔弱不堪,而且色彩斑斓,美丽异常,但它们其实非常恶毒,让任何胆敢沾惹它们的生物都苦不堪言。老人如此痛恨水母,所以非常乐意看到大海龟将它们统统吃掉。不久之后,果然有一只大海龟发现了这些美丽且美味的家伙,游了过来,从正面向水母们发动了攻击。现在,大海龟用自己的龟壳从头到尾地保护着自己,然后闭着眼睛,悠然从容地将水母从浮囊到触须,一点一点全部吃掉。老人看得很开心畅快。他喜欢看海龟吃掉那些美丽的骗子,喜欢自己在风暴过后的海滩上用长着硬茧的脚将它们踩得噼噼啪啪爆裂开来。
老人很喜欢海龟,喜欢它们绿色的身体和好看的龟壳;喜欢它们优雅的泳姿;欣赏它们的游水速度。很多渔夫对海龟抱有一种近乎迷信的态度,认为海龟有某种神秘的力量。这大概是因为海龟的长寿造成的吧。老人应当也有这些想法。虽然年轻的时候,他曾驾着小船,专门捕捉海龟,但是,老人对海龟一直都有着比别的动物更多的同情和怜悯之心。人们大多对海龟残酷无情。他们把逮到的海龟剖开、杀死。可即便是死后,海龟那颗坚强的心脏仍会持续跳动好几个小时。这让老人非常震撼。他有时会想,要是我有一颗像海龟那样坚强的心脏,那么,我的手脚会不会更加持续有力?于是,他吃白色的海龟蛋,为了让自己的身体更加强壮和有力气。通常他会在五月的时候吃上整整一个月的海龟蛋,以便为即将到来的九月和十月蓄积力量。那个时候,他会身强力壮,甚至敏捷到可以去捕捉人鱼吧。除了对海龟的迷信之外,老人还迷信喝鲨鱼肝油。他每天都会从一个专门让渔夫存放渔具的棚屋中的一只大圆桶里舀一杯鲨鱼肝油来喝。那只大桶就放在那里,任何想喝鲨鱼肝油的渔夫都可以去舀来喝。但大多数的渔夫都讨厌这种令人作呕的味道,所以去喝的人并不多。老人却认为,那恶心的味道可不比起早贪黑更令人难受,而且,它对防治伤风感冒十分有效,对眼睛更加有好处。老人不禁得意地以为,自己垂垂老矣,视力仍无可挑剔,也许全仗那一杯又一杯的鲨鱼肝油吧。
老人收敛思绪,抬眼向前望去,突然发现那只黑色的军舰鸟又在不远处盘旋了。“好样的!它又找到鱼啦!”老人情不自禁叫出声来。但此时,并没有哪怕一只飞鱼跃出水面,也没有发现小鱼四处逃窜。老人有些疑惑,继续耐心观察。突然,一条小金枪鱼跃出了水面,眨眼又扎进了大海。这是一个很好的开端。在那只银光闪闪的小金枪鱼回到水中之后,金枪鱼们开始一条接一条地跃出水面,仿佛在跳着优雅的舞蹈,但老人知道,它们其实是在猎食。金枪鱼们朝着四面八方跳跃,搅得那方海面沸腾起来。它们穷尽全身之力,跳得很远,去捕食小鱼。金枪鱼们围绕着比自己更小的鱼群,驱赶着鱼群,让它们惊慌失措,却又无处可逃。
金枪鱼和它们追赶的鱼群游得太快了。老人想,要不然,自己完全可以将船划到鱼群的中央去。他注视着鱼群,看它们把海水搅得泛出了许多白色的泡沫。这时,军舰鸟终于找到了最好的猎食对象。它俯冲下来,扎进被金枪鱼追赶得惊慌失措,不得不浮到海面上来的小鱼群中。
“这只鸟今天可真帮了个大忙!”老人笑道。突然,他敏锐地感觉到,船艄的那根细钓线绷紧了。老人急忙放下船桨,紧紧地抓住了细钓线,并使劲动手回拉。他感觉到钓线上作为鱼饵的金枪鱼正颤巍巍地被什么东西拉着,那东西似乎很有点分量。老人手中的钓线越往回拉,就颤抖得越厉害。
一会儿,老人便看见了蓝色的海水中鱼儿金色的身体。老人熟练地用力将钓线狠狠地一甩。于是,钓线带着被捕获的鱼越过船舷,掉到了船中。鱼躺在船艄的阳光里,身体结实饱满,整个形状恰似一枚子弹。此时,这个绝望的猎物正瞪着一双近乎痴呆的眼睛茫然无措地看着老人,只有尾巴正在以非常干净利落的动作用力拍打着船甲板,发出巨大的砰砰声响。如果不加制止,它会这样毫无意义地拍打下去,直到痛苦地耗尽全身的气力。老人出于同情,用船桨猛击了猎物的头,将它打晕,并一脚将它仍在颤抖的身体踢到了船艄背阴的地方。
“一条个头挺大的金枪鱼。”老人满意地说道,“我看足足有十磅重吧。拿它来钓大鱼,还真挺不错!”
老人已经不记得自己是从什么时候开始自言自语的。他记得自己年轻时独自一人在小渔船或捕海龟的小艇上值班时,曾用歌声来打发时间,冲淡寂寞。后来,跟孩子一起捕鱼的时候,他习惯于沉默。两个人不到必要时不会开口说话。一般来说,他们只在夜晚说话,或者是遇到坏天气,被暴风雨困在海上的时候。在海上保持沉默,这是海上人家的一种好习惯,或者说是渔夫之间的一种默契。老人尊重这种习惯,始终遵守它。可是现在,老人经常自言自语,总是控制不住要把心里想的话统统大声说出来。也许是因为现在没有旁的人会被他的话干扰吧。想到这里,老人终于明白了,自己是从孩子离开之后开始自言自语的。
“要是被别的渔夫听见我这样自言自语,一定会认为我疯了。”老人突然对自己笑道,“不过,我可没有发疯。”他继续自言自语,“那就让我尽情地说下去吧!那些有钱人在船上放着收音机,他们和收音机谈话,收音机还能把棒球的消息告诉他们。我为什么不能跟自己说说话?”
现在可不是想棒球赛的时候。老人急忙提醒自己。于是,老人开始认真地思考一件事,就是他一生下来就必须要干的那件事——捕鱼。现在,他能确定那是个很大的鱼群,而且,鱼群周围应该有一条很大的鱼。可是,他只逮到了正在吃小鱼的金枪鱼中的一条。这让他对自己很不满意。鱼群游得很快,正逐渐消失在远方。为什么今天凡是在海面上露脸的鱼都游得特别快?而且,大家几乎都朝着东北方向游去?这是鱼群的约定,还是有什么征兆?老人颇为困惑。
老人下意识地回头向海岸看去。可是,他已经看不见海岸那一道隐约的绿色了,只看得见青山和似乎堆积着白雪的山峰,山峰上空堆积着雪山一般高耸的云块。海水的颜色如此之深,阳光在海水中还原成七色,如同美丽的彩虹。太阳已经升到了头顶,所以,海水中那些数不清的色彩缤纷的浮游生物都已看不到了。在老人的眼中,只有幽深的蔚蓝的海水以及海水深处巨大的七色光带。当然,老人眼中最关注的还是他放下的一根根笔直的钓索。
阳光已变得灼热。老人感觉后脖子被阳光烤得火辣辣的。他有节律地划着船,感觉汗水正一滴一滴从背上直往下流。也许应该放弃划船,让渔船随波逐流。老人想,自己大可以安心地睡一觉,只消把钓索在脚上绕上一圈,一旦有鱼上钩,自然会把自己弄醒。可是,今天是第八十五天,应当是很特别的一天吧,所以今天,自己应当好好地钓一天的鱼,可不能偷懒。就在这时,老人仿佛有预感一般,突然转头看向了钓索,发现其中一根挑出在水面上的绿色的钓竿猛地向水中一沉。
“来了!它来了!”老人激动地喊了起来,“它终于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