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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娇第一次见到杨岳的时候,她正从湖边的坡上摔下来,头晕脑涨,全身发痛。
湖坡上长草如茵,到处都是隐藏的小石头咯着她。
杨岳扑上来,着急地把她抱起检查伤口,她觉得全身疲倦,眼睛都睁不开,只能勉力在眼缝里看着这个英眉朗目的大男孩子。
“……”
她死前怨毒的心情居然好了起来,觉得自己重活一次后的际遇还不错。
这少年是个陌生人。他有十一二岁的样子,梳着古人的发髻,土拉巴叽地穿着白布褂子,结实的身体套着蓝布小裤头,
但她一眼就能看出:
他将来长大后,一定是个叫女孩子又爱又伤心的男人祸害。
就如同前世里欺骗了她,又夺去她性命的那个人。
杨岳似乎是刚从湖水里爬上来,水珠顺着他晒成古铜色的脸庞滴下。
他鼻梁直挺,眼眸漆黑深邃,双唇线条分明,仅看脸,完全看不出是个古代村子里的土老冒。
他湿透的衣裳紧挨在身体上,小小年纪就已经练出一身结实的腱子肉。
在那时,张娇完全没想到,她会和这个男孩子有着那样纠缠不清,几乎是背伦乱理的爱恨情缘。
“幺妹,摔到了吗?”
杨岳当然不仅仅是个土老冒少年,他抱起张娇,从湖边的杂草丛里站起,一边搭着她的脉,一边飞跑而去,
“我带你回村子看伤!”
他压根没指望张娇能回答。
这不是因为张娇一直闭着眼,冷冷地在眼缝里观察着他,而是因为这个叫“幺妹”的身体,是一个刚满五岁,从生下来就晕迷不醒的痴傻女孩子。
他养了五年的亲妹妹。
四五月的天空是水色的蓝,云絮被阳光的金色抹上暗铜色,倒映在水田间的绿波中。
张娇靠在他怀里,隐蔽而又冷漠地眯着眼,看向他奔向的村落。
远处的翠绿大树,大树下的村口,狂叫不停的狗群,还有村子里里一座又一座土墙瓦屋。
沿路是平地上的黄土路,路的两边一望无尽的绿色水田。
水田里的男女,个个都和杨岳一样,扎着电视里古人发髻,他们都穿着土布褂子,赶着牛用锄头耕田。
沿路上没有现代农村里常见的一根接一根的电线杆。
村子里的后山顶上,看得到一片片梯田的阶梯,却没有电信公司安装在乡镇里的发射台,
她知道前世的她已经死了。
现在又活过来了。
只不过,她活过来的时代,应该不是前世里的现代,也不是城市,而是不知道几百上千前的古代乡村。
但她知道这样更安全。
因为她还记得前世里,她是在灯红酒绿的夜总会里,品着几十万一支的红酒,被情夫陷害所杀。
尸体都沉到了公海里。
除了满腔的怨毒,临死前最后一丝的感觉,她只是希望能重新活一次。
如果能再活一次,她再也不会天真善良,她再也不会瞎了眼,把情夫这样的有妇之夫当成是她遇上的好心人,把做**生意卖毒品的他看成是正经商人。
她不会让任何人再有机会欺骗她。
如果有,她也会让这些人尝到在深海里痛苦窒息而死去的悲惨……
“平泊叔,幺妹怎么样了?”
她觉得有些累,便在杨岳的怀里重新睡了过去。
睡着前,她隐约听到了村子里懂医术的什么平泊叔的声音,
“小岳,她只是摔了一跤,她也不会感觉到痛的。她还没有好。可能还会睡下去。”
她意识到自己十有八九是痴傻儿。
也许是刚刚转生,也许是这个身体的原因,她真的很累,她很想睡……
“小岳,你照顾她太辛苦了,以后你成亲要怎么办?”
“有了幺妹,我就不用成亲了。”
“唉,你这孩子……”
……
原来她是他的童养媳?
这是张娇失去意识前的最后想法。
她当时的误会,完全是因为她头脑太不清醒。
这个身体太虚弱,脑袋供氧不足,所以让前世里做过专职情妇,跟着情夫经营过不少肮脏生意的她,轻易地犯了糊涂。
所以这四个月里,她因为杨岳这个“小丈夫”,在睡梦里有过一丝微微的感动。
她的病确实没有好,半睡半醒的这四个月,她不能动,也累得很难睁眼。
但她能感觉到,杨岳在早、中、晚一次不落地给她喂饭。
他按时帮她大小便,隔天为她擦澡,有太阳的时候,还要背着她在院子里走动,晒一个时辰的太阳。
每天都没变。
因为担心她一个人在家里出事,他还有一个背篓,专门把五岁的她放在背篓里。
她开始时的伤,就是从背篓里掉出来时出的意外。
他出门耕田、到湖上去捕鱼,甚至和村子里的伙伴一起打架时。他都会背着她。
在她的前世里,现代村子里还有嫌弃女胎,故意打掉的恶习,在不知多少年前的古代,杨岳这样照顾她,把她养大,真的是很不容易了。
要是没有杨岳,这个小女孩子的骨头都成灰了。
这个看起来只有十一岁的少年,从七八岁就这样照顾妹妹,这些年都是这样过来的吗?
她的心虽然早就冷硬,但四个月的完全依赖他人才能活下来的白痴生活,也不禁让她也有点佩服杨岳了。
所以,她也想努力想回报他。
她一直积聚着力气,在第四个月零三天的时候,她终于在杨岳给她喂饭的时候,睁眼说了第一句话。
“……杨……岳……”
她知道他的名字。
“幺妹!”
杨岳果然欣喜若狂。
他上百遍地教着她叫他“三哥”。
直到她重新睡了过去。
因为她那时才知道,她是误会了。
哥哥也好。
兄妹也可以相亲相爱。
她已经不是无知的小女孩子,马上就能想到有利的地方去,但她的心还是有了一丝遗憾。
她还记得这四个月一百二十多天里,杨岳对她的照顾。
至少她能感觉到,有几次要是没有杨岳给她喝药,给她按摩身体,他不停地和醒不来的她说话,她可能又重新死过去了。
所以,他是哥哥也好。
只不过,她还记得那一天的情形……
就是她第一天来到这个世界时,他抱着她匆忙从湖边跑回来,
虽然眯着眼,但她在他的怀里,看到了他脸上的焦急,看到他额头上的汗珠和着他脸上的水珠,一起滴落了下来。
汗珠,正落在了她的心口的小衣裳上。
渗进去,让她感觉很烫。
很烫。
她还记得她那时的心颤。
正因为这一丝的感动,她在第四个月零三的那一天,才会努力挣扎地醒过来。
尽管自己还是很累,她仍然开口叫了他一声。
因为她不忍心他这样好心的“小丈夫”太寂寞。
但如果是兄妹——算了。她再睡一会吧。
又过了一个月,直到有一天,她再一次从湖边斜坡上摔下来,差一点撞到坡上的大石头被撞死时,她才彻底从晕睡中清醒了过来。
……
“幺妹!”
少年杨岳看到杨幺从坡上滚下来时,大惊失色。
他为了防止上一次的意外发生,特意在竖着的小背篓边都顶上了石头,只要背篓里的人不动,根本不可能出意外的。
杨幺当然自己动了。
她感觉到自己终于有了力气,可以彻底醒过来时,她就想自己从背篓里站了起来,
她嫌在背篓里看不清杨岳的身影。
所以她努力巴拉着背篓。
因为刚醒来,头脑不清楚,所以她还没意识到这样摇摇晃晃会玩掉自己的小命。
即使她摔下来,在斜坡上打着滚的时候,她也没想到是自己掉下来的,她第一反应还是前世里的本能:
她不可能无缘无故摔下来,一定是被**生意上的敌人暗算了。
至到这一世的敌人——就是那些和杨岳在打架的张家小子们。
“揍死他们——”
她嘴里还在含糊叫嚣着。
前世里的经历让她发着狠,就算摔死了也要拉上几个垫背。
因为她看到了坡上迎面而来的大石头,她也看到了杨岳还在坡下,来不及救她。
她正想最后叫一句,“杨岳,你是好人,我很喜欢你——”这类临终绝别句子的时候。眼前突然人影一闪。
不知从哪里窜出另一个六七岁男孩子的人影。
他扑上来,一把抱住了飞摔的篓子。
因为杨幺掉下去的冲力,他和篓子一起撞到了那颗大石头上。杨幺甚至还听到了他背上受伤的震响磨擦声。
但她的命保住了。
“幺妹!”
杨岳马上就赶到了,他紧张地上来抱起她。
她的内心虽然是个冷硬的成年人了,但身体太弱影响了她,她太依赖杨岳,所以没能控制住现在生死一线的情绪。
“杨岳……”
她伸出手搂住了他的脖子,哭丧着脸,含糊叫着他的名字。
她以为死定了。
“小岳哥,你的白痴妹子居然醒过来了——!她会说话了!”
小伙伴们的惊叫声此起彼伏。
杨岳因为在一个月前曾经见过她醒过一小会儿,所以此时纵然是大喜,却仍然能控制住。
“多谢了。”
他虽然急着抱她回村子里,却仍然看向了被张家人扶起来的小男孩子张报辰,向这个虎头虎脑的孩子点头示意。
“把他大哥和二哥都放了。”
杨岳吩咐了一句,就把湖畔边的四五百个少年丢下,抱着杨幺向村子里而去。
“小岳哥,我们也去。”
杨家村里的少年们当然也想去看看白痴醒过来的稀罕事,连忙把刚才打架时抓到的张报日和张报月放走,追着他去了。
湖边被打败了的张家小子们也有二三百人,脸青鼻肿地聚集在一起,茫然地面面相觑。
张报辰还要三个月年才满十岁,所以刚才他没有参加两姓十岁以上的少年们打群架,正好有机会抢上来救杨幺。
他一脸不解地问着大哥张报日,道:
“哥哥,杨岳为什么放你们?这回他不是打赢了吗?再打下去——”
“傻小四,他是为了报答你救他妹妹的恩情。”
回答的不是十五岁的张报日,而是一直在帮他揉着背,检查伤处的二哥张报月,
“刚才要不是你站得近,又发现得早,她那小脑袋就要撞到石头上了。他当然要答谢你。”
“为什么?我救他妹妹不是为了他答谢的。”
小孩子张报辰一点也不高兴,把小脸沉了下来,“大哥,杨岳是不是看不起我?”
“……”
张报日无奈叹了口气,看着张报月道:“老二,我下个月就满十五,按我们张、杨两姓的分渔分水的约定,为了不出人命,十五岁以上的男子不能再参加这样的打斗了。三妹还是个女娃,老四他——”
他摸了摸张报辰的头,“他满十岁还有四年,这几年两姓抢渔抢水的打架,就全看你的了……”
斧头湖上的水波起伏,雪白羽毛的颧鸟在艳红夕阳下起落。
一眼望过去,斧头湖边方圆也有四五十里,散落着定居着二十个村落,最大的村子就是湖这边的杨家村,还有湖那边的张家村了。
小孩子张报辰的背上虽然很痛,只能被大哥背着回家,但他还是想起了刚才救起来的那个小女孩子。
“那就是杨岳的妹子?”
听说她一直晕醒不醒,是个小白痴?
但他听到了,刚才她骂着要揍死他们的话,好凶。
他也看到了她缩在杨岳怀里,泪水要落不落的样子,小脸尖尖的,她好可怜……
“大哥,下一次打架,杨岳的妹子会来吗……”
张报辰摇着大哥的脖子,他还想见见那个又凶又可怜的女孩子。
希望她不要再晕睡不醒了。
也不要再摔下来了。
“傻小四,咱们两村子里的人打架时,哪里有女孩子。而且那小姑娘病殃殃的样子,就算醒了也不知道能不能活下来……”
“我倒也佩服杨岳,居然养了她这么多年。要不是他姓杨,我也愿意和他交朋友……”
张家村的小子们一边议论着,一边踏着夕阳回村。
尽管回家后,要面对长辈们的责骂,要在祠堂里跪一夜。
因为张、杨两家的小子们打群架,是为了为两姓争夺钟山上的水源。
自从杨岳满了十岁,参加一年两次的小子们打架,张家人一直在输……
“幺妹,是不是难受?”杨岳低头问道,虽是焦虑,却也有几分惊喜,虽然听不清说什么,但自家的妹子看来不是个哑巴。
前世的张娇,现在的杨幺不理他。
既然这个身体以前是个白痴植物人,那她装装自闭也不是问题。
刚才是因为生死边缘,她又习惯了杨岳,所以才会差点哭了出来,现在,她已经冷静下来,第一次头脑清醒地在他的怀里。
她开始冷淡打量着这个陌生的古代世界。
一片片泛着水光的稻田随着杨岳的脚步起起伏伏,深绿的禾苗盛被夏日午后的灼热阳光晒得无精打采。
离湖四五里的地界,起伏的钟山北麓脚下,一座大型村落蓦然出现在杨幺的面前。
二百来座黑顶黄墙土屋错落有致地分布在高坡上,狗吠声隐隐相闻。
这是什么鬼地方!
杨幺嘀咕着,微微扭动的身体却暴露了她的不安,
这五个月,除了感觉到杨岳这个小丈夫变成了哥哥,她最大的感觉还是自己的虚弱无力。
对她这样的幼弱女孩而言,这里并不是一个适合成长的世界,
她上辈子身世孤苦,死得也是不明不白,早被磨得心冷肺冷。
今生既有机会重新来过,为了自己的安全着想,她决定还是观察一番后再决定以后的生活,可不要把荆棘丛当了安乐窝。没把这杨家村和杨家人打量清楚前,绝不冒险。
只是……
她看了一眼抱着她的“三哥”杨岳,想着这五个月的照顾,暗暗想着,也许杨岳是一个可以信任的人?
不消片刻,众人已跑入了村中,乱哄哄的脚步声引得狗吠声愈发燥杂。
青墙黑瓦的大屋在一片黄土屋中格处显眼,荒草丛生的祠堂大门上挂着一副木匾,杨幺隐约辨出写着“忠义千秋”四个大字,字上的黑漆已被岁月刷去了三分之二。
杨幺皱皱眉,只觉得这祠堂透着一股诡异。
待见得狭窄而落满灰尘的前厅时,这种感觉更强烈了。
眼见得这杨家族大人多,虽是乡里人家,堂堂祠堂却为何破败至此?
一定有问题。
杨幺心中警铃大作,心底里的疑心全涌也来,马上开始进一步装痴呆,她的眼神越发呆滞,嘴角慢慢流出口水。
反正杨岳不会嫌弃她。
古怪的祠堂后堂却甚是干净,较之前厅大了五倍有余,整整齐齐摆着二三十张黑漆长凳与长桌。
“二叔。快来给杨岳的妹子看看,她醒了。”
少年杨天康的嫡亲二叔杨平泊,正坐在长案前清点药草,听得脚步声不由抬起头来。
杨平泊生就一张腊黄长脸,一对细目炯炯有神。
他起身端详杨幺,又是搭脉又是看舌头,折腾了一阵,喜道:“确实是好了,除了身子弱些,顾不得众少年一阵喧哗,杨平泊向裂开嘴笑个不停的杨岳问道:“是怎么醒的?”
杨岳还未开口,杨平泊又笑着对杨岳道:“这几年,你爹爹、大哥、二哥在潭州驿站变着法儿请了些心慈的回回医师、蒙古大夫、喇嘛僧人,还有绿眼睛的洋和尚来给你妹子瞧病,都无甚用,如今却醒了。真是天意。”
待得杨天康得意万分地把抢水的经过说完,杨平泊微微一笑,道:“前几年从没如此胜过,小岳,明年张家的长房长孙张报日满十五,老二张报月却也是个不简单的。”
杨天康嚷嚷着:“二叔,张报月济不得事,武艺不成,心计也不成。倒是他家的老四,过得四年就满十岁了,咱们家那一辈的却没人比得上。”转头又指着杨幺道:“杨岳,你妹子还是有点傻。”
杨岳看了看杨幺,突地一笑,似乎并不觉得沮丧。
他伸手擦去她嘴角的口水,取了案上的水杯给杨幺喂水,一边笑道:
“你别小看了张家老二,他比不得张家老大的沉稳,却多了一个臂膀,你今日这般灰头土脸是谁弄的?”
杨幺见得杨岳的笑容,心里顿时一惊。
她感觉到杨岳看穿了她。
这少年不过十来岁,她装傻连杨平泊都没有怀疑,他却似是有所察觉。
也许是一个月前,她突然醒来过一次的原因?
也许是因为他照顾这个身体已经六年的原因?
杨天康顿时脸上一红:“我原是想使计骗张报月,没想着被他那形影不离的堂兄弟张报宁给诓了,差点给围上。”
“张报月再加上张报宁,伶俐有余,却不足成事的。至于张报辰……”
杨岳低头看了看怀中目光呆滞的杨幺,被他怀疑在装傻的妹妹,慢慢道:“若是这性子不改,不过是个打头阵的角色……”
杨岳正说着话,却隐约见得杨幺眼中闪过一丝烦厌。
杨岳吃了一惊,杨幺却是突然明白,这个少年杨岳是个很聪明,很有心计的人。所以他才能带着杨姓所有的少年和张家抢水。
她讨厌有心计的人。
杨岳觉得妹妹很奇怪,所以把嘴里的话停住了,向杨平泊讨了些伤药,告辞而去。
这一天之后,杨岳的白痴妹子醒过来的传闻,就传遍了整个村子。
连斧头湖边几十个村落,村民们渐渐都知道,杨家村最出色最前程无量的少年杨岳,他有一个妹妹叫杨幺。
而张家村里的张报辰,第二次再到她时,那已经是五年后的事情……(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