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晌午用过午饭后,士兵们纷纷寻暖和的地方暂时小憩一会儿。
肖珏正在演武场与副总兵说话,吩咐下去接下来一个月的日训内容,林双鹤走过来,远远地对他拿扇子往前支了支,示意他借一步说话。
肖珏将事情交代完,往林双鹤那头走,边走边不耐道:“你不是去医馆帮忙去了?”
林双鹤成日无所事事,近来天气寒冷,沈暮雪拿大锅煮用来驱寒暖胃的汤药,分发给众人。因人手不够,林双鹤自告奋勇去帮忙,他一生讲究公子做派,嫌凉州卫的兵士不洗澡邋遢有异味,帮了两日就死也不干了。
“我本来打算去的,结果半路上遇到人。有客人来凉州卫了。”他道。
肖珏:“何人?”
林双鹤的脸上就显出一点意味深长的笑容来:“徐娉婷……的贴身侍女。”
……
屋子里,年轻的侍女笑盈盈的站在门前,令小厮将箱子在屋中一一打开,道:“这都是小姐亲自挑选,送给四公子的礼物。”
当今丞相徐敬甫权势滔天,朝廷里一半的官员都曾是他的学生,活了大半辈子,名声极好,皇帝也信任,若说有什么遗憾的事,便是膝下无子。后来寻了一位名医亲自诊治,到了五十多岁的时候,妻子老蚌含珠,终于生下一名女儿,就是徐娉婷。
临老了才得了这么一位掌上明珠,徐家几乎是对徐娉婷百依百顺,只怕公主都不及她娇宠。徐娉婷今年十七,生的也是千娇百媚的小美人一位,只是性子格外霸道跋扈,教人难以抵挡。
楚昭是徐敬甫最得意的学生,常去徐家吃饭,一来二去,也就与徐娉婷熟识了。
“墨苔妹妹舟车劳顿,”应香笑着递过一杯茶,道:“喝点茶暖暖身子。”
墨苔瞥一眼应香,皮笑肉不笑道:“罢了,奴婢喝不惯凉州卫的粗茶。”
应香也不恼,面上仍挂着笑容,又将茶端走了。墨苔瞧着应香的背影,眼中闪过一丝轻蔑,心中骂了一声狐媚子。
这样的狐媚子,日日跟在楚四公子身边,焉知会不会将勾引人的手段用在自家主子身上。徐大小姐虽然也年轻貌美,但于承欢讨好一事上,断然比不过这贱人。徐娉婷不是没有想过将应香从楚昭身边赶走,可惜的是,一向温和的楚昭断然拒绝,最后还是徐相亲自出面,将此事揭过。
不就是一个奴才,用得着这般呵护着?墨苔心中不满,却不能对楚昭发泄。
她四处打量了一下楚昭的屋子,片刻后才摇头道:“四公子所住的地方,实在是太寒酸了。奴婢在这里呆了半刻,便觉得手脚冰凉,这里连炭火都没有,看来这两个月来,四公子受苦了。”
“无碍,”楚昭温声答道:“这里的新兵都是如此。”
“他们怎么能和您相比?”墨苔道:“您可不能将自己与那低贱人混为一谈。”
楚昭眼中闪过一丝冷意,再抬起头来,又是一副温和的模样,他问:“墨苔姑娘来此,可是有事?”
“没什么事,”墨苔笑道:“就是小姐许久不见四公子,有些想念了。听闻凉州冬日极冷,便令奴婢带着车队来给四公子送些御寒的衣物。”
她弯腰,从箱子里取出一件裘衣,捧着走到楚昭面前,道:“这是小姐亲自令人去客商手中收的,穿着可御寒。四公子要不要试一下?”
裘衣毛皮顺滑光洁,柔软轻巧,一看便价值不菲。
楚昭站起身,将裘衣披在身上,笑着道谢:“很暖和,替我谢谢大小姐。”
墨苔掩嘴一笑:“这事奴婢可不能代替,要道谢的话,四公子还是亲自跟大小姐说罢。”她似是想起了什么,问楚昭:“四公子打算何时回朔京?”
“就是这两日了。”
“奴婢瞧着凉州实在不是人呆的地方,若是大小姐在此,一定会心疼四公子。不如就明天启程如何?早些出发,早些回到朔京,也能早些见到大小姐。”她微微一笑,“奴婢走之前,老爷还同大小姐说起四公子呢。”
她虽是探寻的话,语气却是不容置疑,笑谈间已经将决定做下。不容楚昭反驳。
楚昭顿了一刻,抬起头来,笑道:“好,明日就启程,我也想念先生了。”
“那真是太好了。”墨苔的脸上,顿时绽开一朵花,催促小厮将箱子里的东西一一拿出来。
“这箱子里都是御寒的衣物,奴婢先替您拿出来,等布置好,再帮你收拾明日出发用的行礼。”她道:“还望四公子不要怪奴婢多事。”
“怎么会?”楚昭笑道:“我感谢都还来不及。”
应香站在帘子后,望着屋里颐气指使的墨苔,目光垂了下来,静静立了片刻,走开了。
……
冬日的傍晚,天很早就黑了。屋子里亮起了灯火。
林双鹤仰躺在塌上,吐出嘴里的瓜子皮,道:“徐娉婷的侍女怎么回事,从白天说到黑夜,都不放楚昭离开?不知道的以为她才是徐大小姐,这宣告所有物的表现,也太明显了吧。我现在,都觉得楚子兰有些可怜了。”
肖珏正坐在桌前看军文,闻言道:“可怜的话,你可以去将他解救出来。”
“那还是算了,”林双鹤坐起身来,双手枕在脑后,“这能怪谁呢?还不是怪楚子兰自己。谁叫他长得好看,性情又温柔,这样的男子,本在京城中就是人人争抢的对象,他还自己上赶着讨好徐敬甫,被徐大小姐看上,也是意料之中的事。”
肖珏哂笑:“真能做成徐家的女婿,那是他的本事。”
“也是,”林双鹤对肖珏的话深以为然:“他原本在石晋伯府上就遭人排挤欺负,后来若不是因为徐敬甫的关系,怎么能记在嫡母名下?倘若真娶了徐家的大小姐,”林双鹤道:“石晋伯府上,日后就都是楚子兰做主了嘛!”
世人皆说女子趋炎附势,找个好夫家便能背靠大树好乘凉,焉知男子又有何不同?真有利益横于面前时,所有的选择不过是为了过得更好。所谓的喜不喜欢、甘不甘愿、真不真心,都不重要了。
也不知是徐娉婷的悲哀还是楚子兰的悲哀。
“我看那侍女说照顾是假的,监视他是真的。”林双鹤摊了摊手,“楚子兰今夜都别想睡觉了。”
“楚子兰?”程鲤素的脑袋从窗口探进来,“他怎么了,他今晚不是和我大哥去看月亮了吗?”
“什么看月亮?”林双鹤问。
“就是去白月山脚看月亮啊,我原本想找我大哥看我新学的木偶戏,我大哥说今夜和楚四公子去看月亮,只能改到明日。”程鲤素看了看林双鹤,又看了看肖珏,“舅舅,你们刚才说的,什么意思啊?”
肖珏把他的头按回窗外,关窗道:“回去睡觉。”
程鲤素在外头砸窗未果,半晌只得走了。
他走后,林双鹤摸着下巴,问:“我禾妹妹今晚和楚子兰约了去看月亮?他们发展的这样快了?”
肖珏继续看军文,懒得理他。
“不行,”林双鹤从塌上爬起来,“我得去看看。”
他直接走到两间房的中门处,拍门道:“禾兄?禾兄!禾兄你在吗?在就说一声。”
他将耳朵附在另一头,门里静悄悄的,没有任何声音。
林双鹤又拍了几下,仍然没有应答。他后退两步,自言自语道:“我禾妹妹该不会还不知道徐娉婷的人来了,自己去看月亮了吧?”
“怀瑾!”他大喊一声。
肖珏被他一句话震得耳朵生疼,不耐烦道:“干什么?”
“我禾妹妹可能一个人去看月亮了,”林双鹤走到他跟前,“你去找一下。”
“不去。”肖珏漠然开口:“要去你去。”
“我倒是想去,白月山这么大,我又不识路,万一像之前日达木子那件事一样,山上有歹人怎么办?你有武功能抵挡一二,我去就只能躺平任杀,出人命了你后不后悔?”
肖珏:“不后悔。”
“你这人怎么这样?”林双鹤干脆一屁股坐到他桌上,把军文挡住了,他苦口婆心的劝道:“你看看我禾妹妹,多可怜啊。楚昭不知道她是女子,对所有人都温柔。但禾妹妹还是头一次遇到这样温柔的人,女儿家心思细腻,自然容易被打动。可她的身份不能暴露,就只能把这份爱藏在心底。心上人约她看月亮,她定然很欢喜,可是不知道她这个心上人早就是别人认定的女婿,她现在一个人在山上,肯定很冷很难过。你就不能去看一眼她吗?安慰安慰她?”
肖珏对他的想法匪夷所思:“她喜欢楚子兰,碰了壁,我去安慰?什么道理?”
“现在正是你的好时机啊!”林双鹤鼓励他:“现在就是趁虚而入最好的机会!”
肖珏冷笑:“那我就更不会去了。”
“好好好,”林双鹤道:“咱们且不说感情的事。她是你的兵,你是她的上司,禾妹妹前段时间还帮你保全了凉州卫,你总该关心一下下属。”
“我是她上司,不是她爹。”肖珏凉凉道:“况且她有腿,等不到人自然会回来。”
林双鹤沉默片刻,问他:“你觉得她是那种等不到就放弃的人吗?”
肖珏持笔的手一顿。
眼前浮现起演武场上,少年背着沙袋负重行跑的画面来。
禾晏并不是一个轻言放弃的人,有的时候她很机灵狡猾,但有的时候,她固执又坚持。很难说清楚这究竟是执着还是愚蠢,但林双鹤说的没错,以她的性子,十有八九,可能就在山上等一夜。
有病。
见肖珏态度有所松动,林双鹤立刻添油加醋,“你想想,她才十六岁,一个小姑娘,能在凉州卫走到如今这一步已经很不容易了。再被楚子兰这么一打击,太可怜了。你就当做好事,上山去,把她带回来。她心里感激你,日后为你卖命都要真诚些。”
见肖珏没有动弹,林双鹤加上最后一把火:“肖夫人在世的时候,最仁慈心软,如果是她看到禾妹妹,肯定要帮忙的。”
“闭嘴。”肖珏忍无可忍,抓起一旁的大氅,站起身往门外走,道:“我去。”
林双鹤看着他的背影,满意极了:“这才是真男儿。”
……
白月山山脚下,有一块巨石,巨石平整延展,看上去像是一处石台。顺着石台一直往下走,走到尽头,可听到水浪的声音。
俯首,脚下是壮阔河流,仰头,明月千里,照遍山川大江。
禾晏在石头的尽头坐了下来,水声哗哗,一下又一下的拍打远处的礁石。像是隔着遥远时空传来的沉沉古音,旷远悠长。
和楚昭约好戌时见,现在也不知是什么时候了,仍然没影。她倒是找到了楚昭说的亭子,不过亭里也并未摆好酒菜点心,不清楚究竟是什么情况。
或许她应该下去找找楚昭,但走到这里,一旦坐下来,便再也不想起来了。
四林皆雪,白茫茫覆住一片山头,月光洒满整面江河,清疏畅快。
这是极美的月色,也是极美的雪色,禾晏觉出疲惫,抱膝坐着,看着江河的尽头。
她喜欢夜晚更甚于白日,喜欢月亮,更甚于太阳。只因为在做“禾如非”的那些年,面具不离身,可那面具闷热厚重,少年顽皮,总在夜深人静,偷偷取下一炷香时间。
无人看得见面具下的真实容颜,除了窗外的月亮。
她伸出手,试图抓住挂在遥远山河的月光,月光温柔的落在她手上,仿佛会为她永远停留。
“你在做什么?”有人的声音自身后传来。
禾晏回头,见狐裘锦衣的年轻男子自夜色深处走来,个子极高,透出冷冽的俊美。
是肖珏。
禾晏一怔,下意识的往他身后看去,肖珏见她如此,嗤道:“楚子兰不来了。”
“为何?”禾晏问。
肖珏看她一眼:“京城中来人,有事走不开,让我来说一声。”
禾晏点头,复又惊奇地看着他:“都督竟会为楚四公子传话?”
肖珏与楚昭可是水火不容,楚昭让肖珏来传话这事已经不可思议了,肖珏居然真就听了他的话来这里找她,更是令人震撼。
“你还能关心这个,看来并没有很伤心。”他说着,在巨石的另一头坐了下来。
冬日的夜风吹来,吹得人冷极,禾晏问:“我为何要伤心?”话音刚落,便“阿嚏”一声,打了个喷嚏。
凉州卫的劲装,冬日虽是棉衣,可夜里出来吹风,也实在冷的够呛。她恹恹的坐着,脸都冻的苍白,如青色的玉,带着一种易碎的通透。
肖珏默了一刻,下一刻,站起身来。
禾晏正要抬头,兜头一件狐裘罩了下来,将她罩的眼前一黑,待从狐裘里钻出来时,肖珏已经回到了原先的位置坐下了。
裘衣微暖,霎时间将风雪抵在外面,禾晏愣了许久,才道:“谢谢。”
肖珏侧头来,看了她一眼。
年轻女孩子头发束起,穿着他的黑色裘衣,肩膀极窄,看起来很单薄,原先她成日热热闹闹,叽叽喳喳,只觉得吵闹令人头疼,但当她安静的时候,就好像变成了另一个人。
让人觉得不舒服。
肖珏垂着眼睛看她,片刻后,弯了弯唇角,“你苦大仇深的样子,实在很难看。”顿了顿,又道:“舍不得楚子兰?”
“什么?”禾晏莫名。
“快死的时候都没看你这样丧气过,”他懒洋洋的开口,“看来是很喜欢了。”
禾晏有些不明白他说的话。
“还没走就这样要死要活,等明日他走了,你怎么办?”肖珏望着远处的江河。
“明日?”禾晏一惊,“这么快?”
她记得楚昭跟她说是这几日,却也没有说是明日。
肖珏似笑非笑的看了她一眼:“急了?”
“没有,”禾晏道:“我只是有些意外……”又想起了什么,黯然开口:“也是,他要赶上许……许大爷的喜宴,是得尽早出发。”
禾晏问肖珏:“都督认识京城许家的大少爷吗?”
肖珏:“听过。”
“许之恒要成亲了,楚四公子匆忙赶回去,就是为了赶上他的喜宴。”禾晏嗓音干涩。
“成亲的是许之恒,又不是楚子兰,”肖珏拧眉,“看看你现在没出息的样子,还想进九旗营?”
禾晏勉强笑了笑,正要说话,肖珏挥袖,一个东西丢进了她怀里。
禾晏低头一看,是一串糖葫芦,在外头放的有些久了,冷的跟冰块一样,在一片雪白中,红彤彤的兀自鲜艳。
“这……哪来的?”
“宋陶陶的。”肖珏道:“顺手拿了一串。”
他并不懂得如何哄小姑娘,走的时候问了一下林双鹤,林双鹤回答他道:“若是别人,将伤心的姑娘哄好,当然要费好一番周折,带她看灯看花看星星,买玉买珠买金钗,但你就不一样了,你只要坐在那里,用你的脸,就可以了。”
肖珏无言以对,最后从沈暮雪房间过的时候,见靠窗的门口放着宋陶陶托人买的糖葫芦,就随手拿了一串。
上次见她吃这东西的时候,很开心的模样。
禾晏将糖葫芦拿起来,拨开上头的米糕纸,舔了一下,糖葫芦冰冰凉凉的,一点点甜顺着舌尖漫过来,甜的人心里发涩。
脑海里忽然想起了之前同楚昭说的话来。
她问楚昭:“新的许大奶奶叫什么名字?”
楚昭回答:“叫禾心影,是禾家二房的二小姐,与先前的禾大奶奶是堂姐妹,我曾见过一次,性情天真温柔,说起来,也能算许大爷的良配。”
“禾心影……”禾晏喃喃道:“你可知,先前的许大奶奶叫什么?”
楚昭愣住了,迟疑了一下,摇头道:“先前的许大奶奶深居简出,从前又不在朔京,我从未见过,也不知她叫什么名字。”
连名字都没有留下。
世人记得飞鸿将军,记得禾如非,记得许之恒,甚至记得许之恒新娶的娇妻,可禾晏却没人记得。
她以为过了这么久,亦知道许之恒的真实嘴脸,早已不会觉得心痛。但听到他要娶妻的那一刻,竟还是异样的疼。仿佛多年以前的执着与信任,一夕之间尽数崩塌,连谎言都不屑于留下。
留下的只有她的蠢和不甘心。
她抬起头来看向月亮,月光温柔的漫过荒山大江,漫过雪丛四林,漫过她荒凉孤单的岁月,漫过她面具下的眼睛。
月亮知道她的秘密,但月亮不会说话。
“你知道,”她开口,声音轻轻的:“许之恒新娶的妻子叫什么名字吗?”
肖珏懒洋洋道:“我怎么会知道。”
禾晏自嘲的笑了笑,又问:“那你知道,之前的许大奶奶叫什么名字吗?”
河浪汹涌的拍打礁石,仿佛岁月隔着久远的过去呼啸而来。
他淡淡的看了禾晏一眼,眉眼在月光下俊美的不可思议,那双秋水一样的眸子浮起一丝讥诮,淡声道:“怎么,名字一样,就想当许大奶奶?”
禾晏一怔。
“你知道……你知道她叫……”她的心怦怦狂跳起来。
“禾晏。”
浪花落在礁石上,被打碎成细细的水珠,汇入江海,无法分出每一株浪来自何处。
可是……
禾晏这个名字,被记住了。
禾晏猛地抬头,看向他。
“你认识……不,见过许大奶奶吗?”
她在心里说,不可能的。她与肖珏同窗不过一年,便各奔东西。再回朔京,她成了禾大小姐,不再是“禾如非”,极快的定亲嫁人,连门都没出几次,更勿用提外男。等嫁入许家,新婚不久瞎了眼睛,成日待在府中,几乎要与世隔绝。
肖珏怎么会见过她?
除非……
“见过。”
年轻男人坐的慵懒,眉眼间丰姿夺人,山川风月,不及他眸中明光闪烁。
一瞬间,他的嗓音,和某个夜里的嗓音重合了。
亦是这样的夜晚,这样的山色,雨淅淅沥沥下个不停,她的世界灰暗无光,与绝境只差一丝一毫。
肖珏道:“她欠我一颗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