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若说扬州城内最热闹的有哪些地方,青楼所在永远都得位于前三排。
那里金樽酒满,伴客弹琴。有人声鼎沸,锣鼓喧天。脂粉客络绎不绝,楼宇间香粉漫天,无数小娘子扯着蚕丝精织的手绢坐在窗边,眉眼调笑间便勾魂夺魄,无数或真或假的情愫在这儿如荒草般疯长,然后就此枯萎。
翠红楼更是其中翘楚。
四层高楼皆贴满金花,高耸的柱子上漆着名贵的赤红丹朱,便是上楼的扶手都是工匠一寸一寸手雕出来的。而翠红楼内的歌舞似乎从不曾停歇过,其中总有莺声燕语,总有赤足的少女旋转舞蹈。不同肤色,不同种族的女子齐聚于此,看得人满目生花。
到这翠红楼门口,这繁盛华美的景象看的柳云懿与阿婴两人都有些呆滞,虽说两人从前在扬州城内晃悠时也曾路过这翠红楼,但如今靠得这么近,还是第一次。
柳云懿虽说从前每日走街串巷时,遇着貌美的小娘子便会勾搭一二,调笑三四,但这次她与阿婴站在翠红楼门口之后,却是她有生以来,头一次被无数女子围着调戏了一番。
原是她二人刚至翠红楼,还没来得及进去,便被那楼前及坐在二楼栏杆前的一众娘子给瞧见了。原本这翠红楼的,不是满肚肥肠的士绅豪客,便是满腹经纶的酸腐学生,虽然其余耐看些的恩客不是没有,但似柳云懿与阿婴这般俊俏的,倒是少见的很了。
因而柳云懿与阿婴刚至门前,便被一众温香软玉撞了个满怀,一时间香粉扑鼻,莺声燕语不断,便是柳云懿身为女子,也被那些风情万种,眉目含春的眼眸挑动得胸臆间一颗心上下翻滚,双颊泛红。
那些环肥燕瘦,千姿百态各不相同的小娘子们瞧见柳云懿与阿婴那愈发拘谨的模样,各个都玩儿心大起。更有甚者想再逗弄逗弄柳云懿,见她那一张俊美的脸如何是如何羞红的,而直接环臂抱住她的一条臂膀,将那两斤半的胸脯一股脑儿地全给压了上去。
感受着手臂上那柔软的触感,哪怕此刻柳云懿是个女子,心中也如擂鼓震动,几乎要从嗓子眼里蹦出来了。柳云懿与阿婴二人就如此站在翠红楼的门口,如一对不知动弹的玩偶鹌鹑般,埋着脑袋红着脸,任由那些花枝招展的娘子们拉扯调笑,几乎是半点招架之力都没有,就带着往翠红楼里去了。
但刚走动了没两步,却见一白老徐娘摇曳着身子,分开众多小娘子漫步而至。
——却是这翠红楼里的老鸨到了。
那老鸨涂着艳丽的脂粉妆容,两指轻捏一面团扇,面上虽带着笑,但眼里却有狡黠的精光闪过。她不动声色地将柳云懿与阿婴从头到脚仔仔细细地看了一番,看出两人身着身上穿的粗布麻衣眼中便有一丝不易察觉的轻蔑掠过。
原来是两个雏……
“两位爷可是要入我翠红楼喝花酒的?”老鸨笑语盈盈地问道。
好不容易见身旁的小娘子都让开了,柳云懿这才得以脱身,她红着一张脸道:“能来此地的,不是为了喝花酒,还能作甚?”
听到柳云懿这么说,那老鸨便笑得更灿烂了:“两位爷若是来喝花酒的,倒也无妨,只是我翠红楼在这扬州城也算是有些名气,可不是随便什么人物想进就能进的……”
说着,她的身子便隐隐挡在了柳云懿与阿婴的面前,拦住了她们的去路。那些小娘子本还想为她二人说些好话,可老鸨侧头横眉瞟了她们一眼后,便都不敢出声儿了。
柳云懿微微蹙眉,感觉情形似乎有些不对。
正待说话时,阿婴轻轻拉了拉柳云懿的袖子,贴身过去轻声道:“定是这老鸨见我两穿着这身布衣,心中轻视,怕你我付不起钱,所以想拦着我们呢!你瞧进这翠红楼的人,哪一个不出穿金戴银,绫罗绸缎的。”
柳云懿一愣,这一茬她倒未曾想过。此时经阿婴提点,她才发觉。可不是吗,这出入翠红楼的人,各个瞧着都是不差钱的主,她一眼望去,就愣是没见着有似她们这样,穿着一身布衣的!
柳云懿稍稍算了算身上带着的那些铜子儿银钱,心中便晓得,只怕还真被这老鸨猜着了。就她从张万豪那里抢来的些许银钱,只怕连这入门的费用都不够。
再转头回来一看,她也能看出这老鸨眼中那若隐若现的轻蔑与嗤笑,柳云懿的眉头皱了起来。
这如何是好?老鸨摆明了看不起她与阿婴的衣着要挡道,可她又急着去这翠红楼中寻那个苏子由……
忽然,柳云懿心中一动,计上心头。她看着老鸨,面色逐渐冷了下来,双眸微阖,似有冷冽的光芒在其中闪过:“怎么着?不是谁都能进的,所以……你便将我给拦下了?你这儿,还是打开门做生意的吗?”
那老鸨嫣然一笑,口中讥讽道:“哟,小爷这说的是什么话,我这翠红楼自然是打开门做生意的。可我这儿开的可不是方便门,做的也不是赔本的买卖,二位爷若是入我翠红楼潇洒快活一番,最后却付不起账……这事儿不是没有过先例的。
我这老妈子也是担心两位爷不晓得我这翠红楼的花费,胡乱进来,又底掉儿的出去,翠红楼没赚着钱事小,可那些对吃白食的客人,使的手段若是用在两位爷这俊俏的脸蛋上……也就可惜了啊。”
老鸨这一番话,夹枪带棒,威胁之意昭然若揭,几乎就是明着在赶人了。
柳云懿却不见动怒,她殚精竭虑地回忆着脑中那位贵公子的音容相貌,模仿着他那冷若冰霜的表情与拒人千里之外的模样,清冷开口:“你说我……吃白食?”
她嘴角勾勒出一丝若流霜般彻骨的冰冷笑意,从怀中将那面鱼袋金牌给掏了出来,然后甩手扔给了老鸨。
“你看清楚这是什么,然后再想清楚应当如何与我讲话吧!”
柳云懿说中扔出的金牌拽着流光在半空划过一道弧线,老鸨一愣,下意识地便伸手接了过去,狐疑地瞟了柳云懿一眼后,眼睛才放在了手中的金牌上。
黄穗、鱼纹、金牌。
——国子监学府。
只一眼,老鸨的指尖与心肝便一同颤了颤,捏着牌子的手也转为捧着牌子,整个身子筛子般抖了起来,哪怕抹着浓厚的脂粉,那面色也在瞬息间化作了青白色。
她咽了口唾沫,捧着牌子颤声道:“你……不,您是……”
柳云懿横过去一眼,眼瞳冷然:“知道……就不要说出来。”指尖轻抬:“现在,我二人能入楼否?”
这话一出,老鸨的腰身登时便佝偻了三寸,脑袋小鸡啄米般不住的点头:“您……您这是哪里话,公子想入翠红楼可是我们翠红楼天大的幸事,方才是人眼拙,怠慢了公子,望公子赎罪。”说着便抖着手将那金牌小心地递了回去,满脸赔笑一手拢袖前引,为柳云懿引路。
见老鸨改了口吻,低声下气的模样,柳云懿冷哼一声将牌子重新塞入怀中,面上也不见恼色,朝阿婴使了个眼色便跟在老鸨身后入了翠红楼的大门。
此时那老鸨虽满面堆笑地将柳云懿与阿婴二人引入大堂,但心中却是颇为忐忑不安。老鸨并非就这么简单地被一块国子监学府的牌子给吓破了胆却未曾起半点疑心,而是在方才接下那牌子的短促几个弹指间,老鸨便已确定,柳云懿手中的这面腰牌,乃是真货!
翠红楼中,来此消遣的达官显贵无以计数,老鸨也不是没接待过位高权重的大官儿,类似柳云懿手中的国子监腰牌,她其实也是见过的。
只是……虽说是见过,但老鸨见过只是持有银牌的国子监学子。她自然知道这国子监的不凡,仅仅是上次持有银牌的顾客,便已是一品大官的儿子。似今日来客这等金质腰牌……
传闻,这是只有皇族才能拥有的国子监腰牌!
这叫她如何敢怠慢!
入了进了翠红楼的大堂,似为弥补方才的怠慢,老鸨赶忙招呼一众貌美如花的姑娘上前,簇拥着将柳云懿与阿婴带到了上座,倒酒的倒酒,上菜的上菜。
若是换了平日柳云懿玩儿心大起,说不得真就在这儿温柔乡里好好的过一把瘾,与一众小娘子喝酒调笑了。可现在她却着实有些着急,半点心思也没有,止住了那些姑娘们,唤来老鸨问道:“我且问你件事,你需得认真回我。”
老鸨赔着笑脸躬身道:“公子尽管说便是,我这老妈子一定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柳云懿满意地颔首,问道:“听闻你这儿有一名叫苏子由落魄的书生,你可知那人现在何处?”
“苏子由?”老鸨愣了愣,随即恍然大悟道:“公子说的可是那个文疯子苏子由?”
柳云懿颔首:“正是。”
老鸨犹豫了片刻,指了指翠红楼后院:“他……前些时日来翠红楼喝花酒,却无钱付账,被楼里的护院给……给教训了一番,如今正在后院刷夜香桶呢。”
“啥?!”
柳云懿一个猝不及防,面上的表情都绷不住,故作森冷的模样一下塌了下来。
刷夜香桶?!
让一个已中了举人的才子去刷夜香桶?!
哪怕是柳云懿这么一个不学无术,不好学问的人都知道,你若让一个书生去刷夜香桶这等污秽物……无异于置他于死地。
文人终究都有些风骨,如此折辱一个文人,怕是这人来个以死明志,不堪折辱羞愤自杀都有可能。
柳云懿冷了半响,蹙着眉道:“先带我去见见他吧,我找他……有些事要探讨一二。”
老鸨应了一声,见柳云懿的确没多大兴致,一副只想找苏子由的模样,便也不再强求,微微一躬身,前方带路去了。
柳云懿唤了目不暇接的阿婴一声,扯着她从椅子上站起来,随着老鸨一路往后院而去。
阿婴这时还在小声抱怨:“走这快作甚……那么些个瓜果蜜饯我还没尝上一口呢,这些零点平日里我可吃不到……”
柳云懿横了她一眼:“好了好了,等办完了正事儿,这些东西少不了你的,到时候你便月月吃,日日吃,便是吃成个球儿我也不拦着你!”
阿婴一缩脖子:“长成球可不好,到时候跑也跑不动,走也走不得,我还怎么跟你走南闯北。”
听阿婴这么一说,柳云懿便扭头冲她咧嘴笑了笑:“知道就好,看你日后还那不那么贪食!”
正说着,柳云懿与阿婴已在老鸨的引路下离开了翠红楼的大堂,在穿过一条深幽的廊道后便来到了一处露天的别院中。彼时那院中有一身着长衫,竖起长发,袖子卷至齐肘的少年书生。
那书生坐在一矮凳上,矮凳边儿上放着一桶清水,正埋着头不知在做些什么。
老鸨冲那书生遥遥一指:“公子请看,那人便是苏子由了。”
柳云懿点点头:“辛苦了,我有些话要与这人说,有事我再唤你来吧。”
老鸨连连摆手道:“公子客气了,有事只管吩咐便是。”说着拢了拢袖口,先行退下了。
待老鸨退走后,柳云懿这才长舒一口气,不用紧绷着张小脸,装那一副高高在上,冷若冰霜的模样了。
眼看成功找到了苏子由,此时她心情也是极好,虽然这苏子由此时恐怕颇有些郁郁不得志,但如何劝他,柳云懿心中也是有了想法。
她与阿婴刚朝前走了两步,准备去唤那苏子由时,忽然面上骤然一变,身子猛地后退,几步退回了廊道上。
柳云懿捏着鼻子,面色青白:“哎哟我的亲娘诶,这味儿可够冲的!”
一旁的阿婴比柳云懿还稍慢了一步,被那股味儿多熏了会儿,这会儿眼眶子简直都要泛泪了。
“我说那老鸨怎么走的如此之快,赶的跟逃荒一样,原来在这儿等着呢!”阿婴面色苦痛道:“这燥矢的味儿可真够大的,这还隔着好几丈呢!”
柳云懿一愣:“燥矢?那是什么玩意儿?”
阿婴愣了愣,没好气道:“就是屎!前几日路过书斋时候,从那些学生口里听到的,这么说稍微文雅些。”
柳云懿一咧嘴:“你学那些书生作甚,他们就喜欢穷讲究,屎就屎嘛,还非得叫什么燥矢,也不嫌费劲儿……”
阿婴直愣愣地看着柳云懿,随后叹了口气道:“柳柳,你是不是男人扮相时间长了,就真的忘了你是个娘子了?分明是一个姑娘,说屎尿屁的你倒半点也不忌讳……”
柳云懿捏着鼻子嘿嘿一笑:“反正我现在是汉子,管他那么多呢?还不如想想,我们怎么过去找这苏子由为好。”
阿婴想着方才直冲脑门的那股恶臭心底就发毛,不过想了想,也只能叹息道:“还能如何呢?顶着这股味儿上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