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七章《第二册》(27)

李诣凡 / 著投票加入书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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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行尸

    早在九零年代末的时候,因为国内的一次肃清整风,造成很多的修习气功的人在短时间内销声匿迹,因为那段时间非常敏感,我自己对这种以蛊惑人心而聚拢学徒,并以此对抗国家的劣迹深恶痛绝,每次跟师父说起这个的时候,师父总是要黯然地跟我说,你要知道,我们这行之所以到现在还存在,就是因为我们不张扬,我们比较低调。倘若哪一天我们当中有人因为干了件什么事而上了报纸或是电视,那么离我们消失的日子也就不远了。

    我明白的师父,谨记您的教诲,所以我一直是在写小说。

    其实我要说的是,在那些年间,死的人比较多,天灾人祸,一切都变得不由分说。我师父算是幸运,在那年接到一个姓麻的湖南泸溪苗家师父的电话,那位师父邀请我师父去见证他的最后一次“走脚”。而我也是幸运的,因为我跟着师父同去,也算是长了长见识。

    小时候喜欢看港片,尤其是对一眉道人等天师大战僵尸一类的电影情有独钟,明明就害怕得要死,却偏偏忍不住不看,于是一听到音乐的节奏紧张了起来,总是会用手捂住眼睛,却又要故意张开一个指缝,用余光偷瞟着。如此说来,我还真贱。然而我深信,跟我一样贱的人,绝对不在少数。而在电影里看到的那些僵尸,往往都是穿着清朝的官服,脸色苍白,因睡眠不足而有非常严重的黑眼圈,再加上额头上一定要贴上一张道符,若然不是的话,它就一定会张开嘴巴露出獠牙,然后伸直了双手,一蹦一跳地来跟你厮杀到底。老套了,要是我回到我梳中分的青春岁月里,或许我还真是要相信和害怕,而这一切对僵尸理解的颠覆,就始自于麻师父的最后一趟“走脚”。

    麻师父是个地地道道的苗族汉子,早年曾经跟我师父一起在凤凰县腊尔山附近联手灭了个大家伙。如果要细说麻师父的门派,他恐怕是最为正宗的傩家“苗巫”传人,除了基本的蛊术以外,麻师父当年跟随自己的师父的时候,还学习了据说是三十六项苗家的奇术,苗巫从我的老祖宗蚩尤时期就已经存在,后来融合了汉族的道教术法和巫家祝由术,渐渐就变得分外神秘莫测。不过苗巫和当初以蛊闻名的滇西某派不同,他们的强项并非是施蛊放蛊,而是给庄稼和家畜看病治病,以及即将要失传的纵尸术。而麻师父估计算得上是近30年来资历最深,手艺最好的一个苗巫师父,这次叫我们去见证的最后一次走脚,说白了,就是一直被众多门派嗤之以鼻,甚至称其为邪门歪道的赶尸。

    那时候我刚入行,资历很浅,所以有机会见证这样一个难得一见的奇闻,是值得庆幸的事情。说来惭愧,在那之前,我甚至不知道赶尸到底是怎么回事。也仅仅是看到林正英叔叔在前面摇着铃铛,后面跟着一群额头上贴符的清朝人。看多了,也就觉得腻了,不吓人了。所以当师父跟我简单说了说赶尸的意思以后,我想到的就是林正英电影里的那些场景,一开始也并没有觉得多么吓人,也只是认为或许身临其境的时候,感觉会有所不同。

    我们见到麻师父的时候,他正在等着我们一起从泸溪去往银川,同行见证的除了我师父和我以外,还有另外几个师父,名讳我不便提及,总共一行7人,却硬是包了辆东风货车前往,路上麻师父才告诉我们,这是因为现在的路都好了,小路越来越少了,而他们赶尸的人,往往专挑小路上走,一来是因为行人稀少,这样就不会吓到别人,二来他们都是夜里赶路,小路旁的村子往往对他们这种行为,给予了更大程度的理解和尊重,而非很多自以为是觉得这是歪路子的大城市强得多。而且以往赶一趟少则半月多则半年,现在道路畅通了,只需要接到尸体以后,用车带回当地,然后找小路送回家就可以了。的确是方便了很多,但是也大大影响了他们这类人存在的价值。

    我年轻,很多不懂,而我也是个不懂就爱问的人,所以我想去银川的那一路上,师父们估计是烦得连杀我的心都有,我问过麻师父,为什么要用这种手法给“赶”回来,既然道路通畅,直接用车拉回来不就完了吗。麻师父告诉我,虽然他们的行当,就是个赶尸匠,但是他们本行内,却对这个称呼是不认同的,他们更希望别人叫他们“领路人”,但这显然也是不可能的。需要他们赶尸赶回家乡的人,绝大多数都是苗人,在这一点上,苗人落叶归根的情感,比汉族人要强得多。所谓人生就是一场感悟,不同阶段的人对同样事物的理解都是不一样的。例如当几岁的孩子看到蝴蝶,他会很开心地去追赶嬉笑,当十几岁的少年看到蝴蝶,他或许会觉得朝气蓬勃,充满希望,当二十几的青年看到蝴蝶,或许想到的是一场浪漫的邂逅,而当五十岁的中年人看到,也许就会感叹生命,觉得美好不再。所以常常听到有人口口声声地说落叶要归根,我很怀疑他们是否真的懂得落叶归根的含义,是你要热爱这片故土,还是要死在这片土地上。麻师父告诉我们,苗族是中国少数民族里人数很多的一个民族,从古到今,也为我们华夏文明做了非常耀眼夺目的贡献,所以很多苗家人走出寨子,在外面打拼,为自己和族人赢得荣耀后,却有一些会因为一些无法预估的情况,导致客死他乡。在他们很多人看来,客死他乡其实倒是没什么,但是若不能回到故土,跟列祖列宗埋在一起,算得上是一种对祖宗的不敬。于是千百年来,赶尸匠一直都存在,就是为了让这些迷失在外面的族人,找到回自己家的路。

    听上去,很伟大。而我师父对麻师父如此尊重,我相信他也是对自己的手艺非常的胸有成竹,否则也不会叫上这么多师父一同来见证。麻师父说,他岁数有点大了,现在渐渐走山路,有些吃不消了,速度慢了下来,就会多少影响到逝者入土的时辰。这次一个他们当地在银川做生意的生意人因为意外而去世,在生前的时候就已经跟他联系过,希望自己死后,是用这种传统的方法,回到故乡,不是给不起机票钱,而是希望到死也不要忘记,自己是骄傲的苗族人。麻师父也坦言,他们做这个,费用其实算不上高,这么多年来他一直坚持做这个,也是在为了让那些令他也为之骄傲的苗人。麻师父说完这些后,我非常敬佩。

    我开始期待这次能够让我长长见识。到了银川已经是第二天的下午,我们只是见证人,而非委托人,所以接尸体的过程我们并没有看到,因为来银川的路上我们都是坐在东风车的后箱里,这趟往回走的时候,还多了个死人。这让我感到害怕。当时的我虽然没经历过多少事,但是对尸体的害怕也不算特别严重,我害怕的是死亡,是死后那种无声无息的安静,这会让我崩溃和受不了。而这次让我害怕的并非这些,而是这个死人并没有像我预先想象的那样,是横着或竖着平躺在车厢里,而是直挺挺的站在车厢的一角,穿着白衣服,头上罩着一个像米口袋一样的白色布袋,双手垂放,肩头微耸,一动不动。一开始还好,大家虽然知道身边多了个死人,但是出于对死者的尊重,也都没有刻意的躲避,却是到了晚上,特别是当车开上高速公路以后,全程没有灯光,渐渐我的双眼在黑暗中也习惯了一点,于是也隐隐约约能够看到一些轮廓,所以当在夜晚睁眼的时候,就很明显能看到一个白色的人,斜斜的站着,好像在盯着我看,非常吓人。

    麻师父自然知道我们包括我师父也会害怕,路上就一直在跟我们解释一些我们道上觉得他们神秘的地方。他把捆住尸体双脚的绳子解开,开始不断的按摩尸体的大腿,他说,这是为了让尸体的肌肉能够延缓一下僵硬,按摩的时候,他的手心里是有草药的。麻师父说,在每次按摩的时候,他都会在尸体的股关节、膝关节、踝关节几个地方种上一只小蛊,其目的是为了让蛊活动肌肉跟韧带,让其不至于死僵。麻师父还说,当初他们入门的时候,对徒弟的筛选是非常严格的,因为常常要在夜里走山路,而且是带着尸体走,所以最基本的一个要求是要胆子大,否则尸体没带回来,自己半路给吓死了,留下些死人直挺挺地站在荒郊野外,那也真是够吓人的。此外还有一个要求,就是人必须是长得很丑。这让我感到一阵绝望,看来我是永远都没有办法学习苗巫了,麻师父说人长得丑,鬼也害怕,这道理跟为什么钟馗能捉鬼是一样的。再者悟性要足够高,因为当一个苗巫徒弟能够成长为一个专业的赶尸匠,必须学习好苗家巫术跟道术,要懂得画符,要懂得念咒,缺一不可。苗巫这一门总共绝学有三十六项,除了让尸体站立不到的咒法,还有避鬼咒,避狗咒,转弯咒等,用途各不相同,避鬼咒是害怕路上别的鬼魂附身在尸体上,这样就成了地地道道的僵尸了,避狗咒是因为大量的夜间时间是在村子或山上走,难免有遇到别人的看家狗,如果惊醒了主人,看到了这些,会吓到别人。念了避狗咒以后,狗不但不会对着尸体和赶尸匠叫唤,还会自己乖乖地躲远,让他们安静地离开。至于转弯咒就比较牛逼了,能让尸体在遇到转弯拐角的地方,自己懂得分辨方向,继续跟着赶尸匠。

    麻师父说的这些,在我看来,闻所未闻。他说,以前早几十年的时候,他们走一趟,就能带个十个八个的尸体回来,排成一排,那时候特别是湘西的一些村子还专门给他们这行的人准备了死人客栈,他们在白天关着门休息,尸体就一字排开,贴着门或是墙角站着。到了赶尸匠睡觉的时候,会把尸体的头罩给掀开,但是脑门上的符咒是绝对不能撕下的,这是为了让那些还停留在身体里或是游荡在周围的死人的灵魂明白,咱们没有乱绕路,咱们这就是在回家。有时候路上因为躲避生人而有所耽搁的话,赶尸匠往往就会找山洞或是茂密的树林,尽量不让人看到,如果实在是没了地方藏身,他们会拉一块巨大的帆布罩住尸体,不让过往的行人被吓到。麻师父还说,他们平时的穿着打扮和普通的苗家没有区别,只有在夜间赶路的时候才会穿上五彩的巫师装,头上要戴着倒三角的帽子,手里要拿着牛角号和蛊铃,一切的号令,都在手上的两样法宝里。

    麻师父说完就从袍子里摸出了牛角号和蛊铃,牛角号我是见过的,西游记里面遇到什么什么大王都要拿出来吹上那么一吹,蛊铃倒是第一次看见。蛊我知道是用弹或吹来附着在别人身上,蛊铃到底是个什么东西,我从麻师父手里接过来一看,和我们平时跟师父一起跑单子的时候的摇铃差不多,除了把手的末端有个圆乎乎的球状物。我一好奇,就拿在手里摇了摇,这时候突然传来麻师父惊慌的喊声:

    “别摇!”

    吓得我一下就把铃铛给扔到了地上,却就在此刻,已经渐渐习惯眼前黑暗,但是还能够隐隐约约看见东西的我,发现站在车厢一角的那个从银川接回来的尸体,开始原地一蹦一跳起来,每跳一次,他的头就撞到车顶一次,哐!哐!哐!哐!

    我第一想到的是诈尸,不自觉地紧紧抓住了师父的袖子。就在此时,那个白色尸体原本垂下的手,忽然跟电影里僵尸一样,平着慢慢地、慢慢地伸了出来。

    走肉

    此刻的车厢里非常紧张,除了麻师父,唯一冷静的应该就是在前面完全不知情的司机了。麻师父看到死人的手伸平了,看上去有点不高兴。我知道,我闯祸了,我很担心麻师父和我师父会骂我,我更担心眼前的这个死人会蹦蹦跳跳地向着我而来。麻师父捡起我因为害怕而丢在地上的蛊铃。摇了三下,念了句咒文,又摇了三下,再念上一句。死人开始停止了动静,手开始放下来,也不再跳动了,就跟最初一样,还那么直挺挺安静的站着。

    我觉得很奇怪,我又不是苗巫的人,为什么我摇铃死人会跟着有反应呢?我很纳闷,于是我把我的疑惑问了问麻师父。麻师父说,我刚刚不是说过了吗,我给死人按摩腿脚的时候,在他的几个关节的地方都丢了点小蛊进去,他指了指蛊铃上末端的那个圆球,说,这里面装的,就是那些小蛊的蛊母,你一摇铃铛,蛊母就开始跟着动,它一动,死人身上的那些附在关节上的小蛊也会跟着动的。这样就会刺激到死人的肌肉跟关节韧带之类的,这道理就跟平常我们玩的膝跳反射是一样的道理,不管你愿不愿意,或者说你根本就没有任何知觉的死人,也会因为这些外力的刺激而产生动作,否则你以为我们凭什么能让尸体跟着我们走呢?

    我一听,想了一会才算明白了,如此说来,他们带着尸体赶路,其实并不是把让尸体自己在走,而是通过蛊母和小蛊的刺激让尸体有了行走的动作,也就是说他们不过是掌握了人体的一些玄妙的地方,这跟咒法几乎是没什么关系的。于是我把我的想法告诉了麻师父和在场的所有师父,麻师父说,并非这样,在他们学习的三十六门法咒里,大部分就是用来控制尸体的灵魂的,而不能控制肉体,唯一能够控制肉体的,就是让尸体站立而不倒下。他说这其实也不能完全说是咒法的缘故,因为人死后血液已经出于一种停止流动的状态,当你第一次施咒让尸体形成了站立的姿势以后,你只需要让他保持这样的姿势,这样一来,血液就会因为引力的关系而积压在身体的下半部,而死后的人身体是僵硬的了,像一块石板,麻师父他们带尸体的时候也不会去按摩尸体的上半身,所以当血液和身体里的水分积压以后,死人就会形成一个脚重头轻的情况,这个原理就大概是跟不倒翁差不多了。麻师父还说,但是还是得一直靠咒法来维持,因为赶路的时间往往比较长,必须要在这么长的时间里防止尸体的腐化,还要防止体内液态物的流失。当我问他是什么样的咒法能够这样神奇的时候,他便开始笑而不语。我顿时明白了,刚入行,资历太浅,不该问的问题,就千万别问,尤其是别门别派的,更是忌讳,转头看师父时,虽然对我的好学好问有点赞许的表情,但更多的却是你小子不要给我乱说话小心老子揍你的意思。

    麻师父站起身来,走到死人旁边,给死人的衣服理了理,刚刚因为跳动的关系,衣服已经有些打皱。而尸体刚刚因为一直跳动一直拿自己头顶去撞车厢顶,头上的布罩子也有点快掉了的感觉。麻师父敲了敲驾驶舱的玻璃,喊了句车师父麻烦你把手电筒借给我一下。很快车师父就把手电筒从玻璃的缝隙递了过来。当我意识到麻师父借手电筒是为了检查死人的时候,已经晚了。他已经点亮了电筒,一把拉下了罩住死人脑袋的罩子。在我还来不及闭眼不看到死人的脸的时候,一张苍白到极致,且嘴巴红得发紫,脑门上贴着一张黄色道符的死人脸,清晰异常的印刻在了我的脑海里。

    不知道是哪位师父非常不合时宜的叫喊了一声“哎耶~”,言语中满是惊恐,于是我的心情也好了许多。反正都看到了,也没办法了。看得出来麻师父跟我们的行业确实有很不一样的地方,我们是和鬼打交道,而他则除了鬼以外,还要跟死尸打交道。虽然鬼一定是在肉体死亡活着濒临死亡的时候才会出现的东西,我们与它们的接触,也都是在事先知晓了死亡的前提下才进行的,而这么直接这么近距离的跟死人在一起,我想不仅是我,连这些师父们恐怕一生也没有遇到过几回。

    麻师父检查了一下死人的脸和头顶,看到没有被碰破,才舒了一口气。他重新检查了一下贴在死人额头上的符,还把死人的嘴巴撬开,眼皮翻开,种种行为,在我看来,绝对重口味。完事后重新把死人头给罩上,好像没事一样的坐回到我们身边。

    麻师父说,死人额头上的那张道符,是当初在接到这个单子的时候就已经画下的。正面是符咒,背面则是用朱砂写好的这个人的生辰八字和姓名等信息,他说并不是说这张符撕掉以后,死人就会跟电影里一样,失去了约束,而到处伤人,这张符的作用有两个,一个的确是为了让死人的肉体跟灵魂都稍微适当的安静,另一个则是因为要把自己的信息写上,提醒死人不要忘记自己已经死了。根本没有像电影里演的那样夸张。麻师父还说,这十多年来,由于其他诸多因素的影响,人们渐渐越来越排斥他们这种赶尸的方法。因为在他们当地的语言里,除了走脚以外,其他人对他们这种手艺也称之为“吆死人”,“吆”在西南这边,意思就有驱赶的意思。所以顾名思义,就是把死人赶着走,也就成了后来大家一直公开喊的“赶尸匠”。麻师父说,在他们的行内,有三种死人是可以带的,有三种却是不能带的。俗称三带三不带。三带里面,除了因为意外、疾病等原因客死他乡的人,还有在外地被人杀害的人以外,在以往古代的时候,被上刑砍头,或是因为断手断脚而死去的人,他们都会带,因为这一部分人,并不是自己主动要去死,他们的死亡是被迫和无奈的,这样一来,他们死的时候的怨念就特别强。为了安抚灵魂,也为了圆他们一个落叶归根的夙愿,赶尸匠才会远道把他们带回家。另外有三种死法他们是不会帮忙带回来的,一是被人下毒毒死的人,这类人死相极其痛苦,若是生前没做什么好事,死后必成恶鬼,因为怨念实在太强。连赶尸匠们也惹不起。第二种是投河自尽或是上吊自杀的人,这类人是自己主动要求去死的,按他们苗巫的说法,这种人的魂魄已经是被地府给预先收了去,谁都要不回来。即便是要回来了,也会影响别人的来世投胎。第三种是被雷击致死的人,在我们中国的文化里,一般天打雷劈这句话是指的那些大逆不道的人,或是因为太过伤天害理,或是因为非常不孝,连老天爷都要帮着惩罚,所以挨雷劈。而这类人有些会因为雷击的关系而导致四肢不全或是皮肤烧焦,最关键的是因为一个雷打下来,再厉害的鬼魂也会灰飞烟灭,没有灵魂的躯体,即便是带回来,也是丝毫无用。

    看来各行都有各行的规矩,如此说来,我跟我师父就显得单纯简单的多了,我们会在情感和理智之间找到一个相对平衡的点,若这个委托是带给我们的感动和温暖更多,或许我们收的钱就比较少,反之亦然。还常常会有免费干活的事情。而多数情况下,我们的收费都仅仅是车马和劳务费,而为什么一定要收钱,我也问过师父,他说首先得保证咱们自己的基本生活,死人可以吃香吃元宝蜡烛,咱们还是得吃大米吃菜吃肉的。其次我们的职业是更偏向于阴暗面的,如果不拿点钱来办事,那么会被认为是在插手自己不该插手的事情,多管闲事,这样对自己和对整个行业都没有好处。也就是从那时候起,我才明白了钱虽然我们是挣了,但是更多的收获却是在行道途中,我们除了钱之外的收获。

    连夜赶路的好处就在于,当你到达的时候,会比别人早。在传统赶尸越来越少的时候,借助现代化的交通工具,也算是给他们剩了些力气,却也显得不正宗了许多。第二天的中午我们到了吉首,留下一个人看车,我们剩下的人去吃了点饭,接着就继续上路去了泸溪,到了之后,麻师父根据死人的地址,测算了路径,天色还没有很晚,于是就嘱咐车师父去市集里买了些干粮和水,然后围坐在车厢里,打牌休息直至当天深夜。

    麻师父告诉我们,现在方便是方便很多了,只需要带到目的地附近,然后再一路赶过去就可以了。也就是一整个晚上就能够完成。于是到了当天晚上,他请我们全部换上他预先准备好的黑布袍子,他自己也穿上了他们苗巫的服装,我们大家合力把死人抬下了车,站立在路沿边。麻师父给车师父支付了包车的费用后,开始给我们安排位置,让我们一字排开,跟随着死人。他则站在死人面前给他带着走。也许是因为辈分小比较容易被欺负的缘故,我被这群跟我一样身穿黑袍的师父们拱到了第一的位置,也就是说,我师父跟在我的身后,我却跟在那个死人的身后。

    我很害怕,因为从那个死人站立的姿势来看,衣服非常宽大,宽大到我几乎分辨不清楚到底是正面还是反面,麻师父小声问我们,准备好了吗?我们都说好了,麻师父开始先起咒念,接着轻轻吹了一声牛角号,然后开始摇着铃铛,用他们本地话说着:

    “借路走个走,生人勿靠近。”

    然后摇铃吹号,声音都不大,但是在安静的夜晚,还是显得特别诡异。

    “半夜莫出门,莫要碰生神。”又摇铃吹号,接着再念了一句。

    “回乡路难走,问哥借壶酒。”摇铃吹号乘以四,最后一句是:

    “麻袋遮脸丑,万狗皆莫吼。”

    念完以后,他一直轻轻摇着蛊铃,时不时地在号里吹上那么一声,开始迈着步子朝着小路上走去。当晚月亮很亮,所以我清晰地看见面前一个白花花的人影开始很僵硬地、一跳一跳地朝前跟着麻师父而且,而最最令我伤感的是,我竟然要紧随其后,在我明知道前面那个是已经死了好几天,当初搬下车的时候发现重的要死的死人。

    我后来问过麻师父,生神是什么,他说是对赶路尸体的尊称。因为死人不希望自己被叫做死人,就好像很多傻子不喜欢别人说他傻是一个道理,因为人死了以后,会因为生前的遭遇不同,继而衍生成不同性质的鬼魂,不管是活着还是死了,只要曾经是人,就应该多人有所尊重。麻师父说,人生在世,总有一天我们都会抛下我们挚爱的人,而撒手西去,到了那个时候,我们和自己的亲人阴阳相隔,悲伤的就不止是他们了。所以我们一向称其为生神,除了对他的尊重外,也是对生命的一种尊重。

    我不记得当时听到这些话的时候,我是怎么回答麻师父的,我只记得,当时我对麻师父的敬意,油然而生。

    那一路上,没出什么乱子,我们几个大活人,把一个死人夹在中间,让他跟随这蛊铃和牛角号的声音,自己寻路往回走。途中其实经过了不少小村子,也不免有些星星点点的灯光,每当远远传来狗吠的时候,麻师父总是会用一层黑纱布把自己的脸罩起来,然后一只手扶住尸体伸出来的双手,另一只手拿着蛊铃,一边念咒一边继续走着,那个样子很像是太监扶着皇帝一样,后来麻师父也跟我解释过这个的含义,当时他听到有狗叫,于是就换了个姿态,一边还在嘴里念着避狗咒,我问他为什么这个咒狗就不靠近了,麻师父说,他也不知道为什么,千百年来就是这么传下来的口诀。于是我后来在想这可能跟我们各国的巫术有关系,所谓的巫术,往小了说就是装神弄鬼不值一提,往大了说人家才会勉强承认你不过就是民间的一道土方,至于其中原理到底是什么,这谁都说不上来。所以很多人都不相信老核桃的根熬水喝可以对抗癌症,腮腺炎的时候对着枣树大骂说羊跑了怎么还不进圈第二天自然就消退,等等这些,还有许多,当科学家不肯承认它们的玄妙的时候,我也不会告诉你们这些方法其实多少是有效的。

    那一夜就这么走走停停,一直到了早晨4点多,才走到这个死人家住的村子,他们家的人从昨天晚上开始,就一直候在村子口的必经的道路上。远远看见我们来了,有几个打着火把就过来迎了。麻师父站定以后,右脚连跺了三下,然后烧了一张符,丢在地上,这时候尸体开始原地跳,就跟在车上的时候是一样。麻师父走到我身边说,小兄弟你跑得快,你赶紧迎上那群人去,叫他们把棺材竖起来,然后让他们的人把火把全都熄灭。我听到后,非常高兴,跟在那个死人后面这么累地走了一整夜,还特别被交代不要闲聊,这对我来说是多么大的一个挑战。于是我赶紧离队,朝着那些迎来的火把们跑去。大约在半里地以外我碰到了那些迎来的人。我向他们转达了麻师父的话。他们中的其中一个也开始飞奔回村口,叫那些家属把棺材立起来。另一个则把火把熄灭了,跟着我一起往回走,去接麻师父他们。

    路上这个人告诉我,麻师父是当地麻家巫的唯一一个传人了,他们这一派传师徒也传父子,麻师父的父亲在解放初期,曾经在各个地方带回过尸体,平常没有走脚的时候,就在家种地,他们麻家在当地是最有名的巫师,凡是那家的猪牛羊生了病,或是庄稼枯萎,麻师父都会分文不收,哪怕在半夜也会上门去帮人家解决问题。他还告诉我,以前的时候,他们麻家带死人回来,最少都是三个,最多的时候带过十多个,现在这门手艺,恐怕是又要面临失传了。

    我问他,麻师父没收徒弟吗?他说,10多年前麻师父曾经收过一个徒弟,但是那个徒弟后来走了歪路。我问他走了什么歪路,我对别人走歪路的故事最感兴趣了。他告诉我说,当时他的徒弟从湖北那边赶了个女尸回来,结果不知道是由于他本身太过于好色还是心里很变态,在路上过夜的时候,他竟然对那具女尸做了些很恶心的事。

    当他说完这句后,我那幼小的世界就再一次安静了。

    我虽然年纪小但是也知道这样是天大的错啊,埋怨自己多嘴好问,于是想快点结束这个话题,我说那后来怎么样了,那人说,这件事后来被村子里的一个人在路上抓麂子的时候看到了,回村以后就传开了,接到尸体以后,村民们就把麻师父的徒弟给捆了起来,带他到麻师父家里兴师问罪,问他到底是教了个什么样的徒弟出来。麻师父当时非常可怜,当着在场所有人下跪磕头求原谅,时候还赔钱了事,还完全免费给他们做了场法事。再后来听说麻师父把他徒弟赶走了,临走前给他下了蛊,说是今后如果他胆敢再从事赶尸匠这个活的话,蛊就会噬了他。此后那个徒弟离开了村子,就再也没有音讯了。

    我不知道是为什么,我开始隐隐觉得当时在车上,我一直不停地问麻师父他们行当内的事情,他一边欲拒还迎地回答我,一边还生怕回答得不够仔细,怕我不明白,我似乎是觉得麻师父在这趟途中,好像也是在可惜自己的手艺即将失传,而当我这么好问的时候,也想起了他那个曾经非常优秀的徒弟。

    感叹见我们和麻师父会和,跟我一道的那个人看到尸体后,跪下痛哭,我才知道,他是这个死人的表弟。后来我们一群人走到村口,天已经渐渐开始要泛白了,农村的庄稼人起床总是非常早,我想麻师父也是在顾虑会被别人看见。所以到了村口以后,除了死者的至亲数人,其他的都被遣散回去,不得围观。

    麻师父指挥着尸体,跳到了立起来的棺材前面,然后让尸体跳着转身,使其背对着棺材口。然后让我们几个人一起,把尸体抬进了棺材里。接着我们把棺材放平,尸体就规规矩矩地躺在里面了。于是在没有盖上棺材盖的情况下,趁着阳光还没有照射到尸体,我们迅速地把棺材抬到了那家人早已设立好的灵堂上。

    这次的法事只能做一天,因为尸体其实从去世到现在已经经过了不少时间了,若非有麻师父独有的咒的作用的话,恐怕是早就开始腐败变质。所以麻师父把棺材抬进灵堂以后,他取下了尸体的头罩,我不夸张地说我看到了尸体额头上的符已经被水给打湿,看上去就像是一个走了很远路的人,出了汗水一样。麻师父取下他额头上的符咒,走到我师父身边说,这次我希望你来用罗盘看着,看着我把这个逝者给送走。

    我师父当然明白他的意思,麻师父一生清贫,乐于助人,只因为民族的关系,还有自身学艺的特殊性,多年来人们不管受了他多大的恩惠,对他的感激也仅仅是一时的。当没有人客死他乡,麻师父就是一个地地道道的农民,师父也在之后跟我说过,麻师父的职业和我们不同,虽然都是在阴暗面,但我们至少能够得到人的尊重。而像麻师父那么一个手法好,又低调的人,而且他们这行在没退行消蛊之前,是不能够结婚生子的,当年他过继给麻家做儿子,都是他的养父基于手艺别失传的心态才这么做,而麻师父岁数比我师父还大,即便是现在退行,结婚生子恐怕也是个笑话。

    师父说,麻师父要他用我们的方法来见证灵魂的去留,一方面是肯定了我师父在这个行当里的地位,虽然谈不上德高望重,但最起码是受到麻师父尊敬的。另一方面也希望给自己的最后一次走脚,划上个完美的句号。

    法事持续了一天,师父带着我一直跟在麻师父的身后,我注意到麻师父整个过程里,都一直在用大拇指一次又一次地摩挲着他那本来就因为时间久远而磨得发亮的牛角号,眼神显得格外呆滞和空洞,看着周围那些宾客和棺材里的逝者,然而,他看着的所有人都并没有在看他。到了深夜,法事结束,在黑夜里掩埋了尸体。

    事后我和几位师父送麻师父回他自己家,路上他已经脱下了他的苗巫袍,回到他家的木楼前,他把他的袍子整整齐齐地折好,放进门口墙上挂着的一个竹筐里,然后卷起裤腿,绑上头巾,拿起竹筐就朝着屋里走。我们就没有跟进去了。显然麻师父也知道我们不会跟进屋,因为他最后一次走脚已经结束了,而我们都还算的上是没有退行的人,贸然进入这样一个已经身处事外的人家里,这是不好的。

    麻师父的左脚跨进门槛的时候,没有回头,只是用背影对着我们,然后抬起手,做了个再会的手势,钻进屋里,转角便已看不见。

    看上去,就是个普通的苗族老农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