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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日后辰初二刻,榆陵书院大开院门,未得小考的秀才们陆续入内,与榆林学子们一左一右落座于仁正堂下。少顷,徐恭益领着掌管、教习等人坐于堂上,而堂后两侧的小厅内似有人影闪动,不知来了哪些不愿露面的人物。
徐恭益望了一眼堂下众人,悄声对丁掌管道:“那些人都放进来了?”
“山长放心,今日堂内安排的小厮都是有些武艺的,就算那些人要闹,也成不了大事。书院所有的角门也已上锁,保管叫这些人插翅难飞。”
徐恭益点点头:“小心行事,今日宣王爷和侯知府都在,虽然没有在堂上露脸,但还是小心为上,切莫冲撞着他们。还有,也要保护好榆陵子弟和入院求学的无辜之人。”
“山长放心,我已派了小厮去厅前守卫了。只是这内应还没现身,要不要设个计,勾出他来?”
“清议之时暂且不用,等晚些时候,我自有办法。”
丁掌管应声称是。
辰正,徐恭益起身行至堂中,高声道:“鄙人徐恭益,乃榆陵书院山长,十日前盛邀诸位才子共赴清议。诸位皆知,此番清议论辩皆因一事而起。因鄙书院监管不力,未能及时察觉和制止罔顾礼法之行为,以致十日前使诸位秀才蒙羞受辱,徐某深感愧疚。
“今日开院相迎,承蒙不弃,满座高堂,徐某欣喜附加。此番清议,便以此为主脑,一来论说礼法要义,整肃书院,蹈行守正;二来学子清议本就是盛事,诸位现下并无官职,持守中道,各抒己见,当为赤子之言。诸位可抒发观点,可就事论事;可询问质疑,可褒扬抨击。
“分两回合,头一回仅可单人论说,以此斗漏尽为限,约莫每次一盏茶的时间。第二回可随意论说,并无时限。言辞犀利些也无妨,但切记不可动粗耍赖,更不可乱放厥词,失了读书人的风骨。”言毕,仍归座。
丁掌管上前道:“在下丁盛,字迹栎,虚领榆陵书院掌管。此次清议时限由丁某掌控,第一回想发言者,可举竹牌示意,按序论说。”
话音刚落,便有一秀才举牌。丁掌管将沙漏翻转,示意他可以发言。
“学生华亭程晋茂,窃试一论。《戴记》有云:‘风俗弊坏,由于无教。’那张家公子逾制穿衣,还自鸣得意,归其本因,想必是上梁不正、父母无教之故。若是其父母平日里穿着合规、言行合理,见儿子如此铺张跋扈,必会加以教导,规正其言行举止。想来张家空有富贵却不知收敛守法,嚣张到如此境地,若是再不收敛,再惹得秣陵城内的年轻子弟效仿一二,那好好的秣陵城,岂不成了风俗败坏、无视法度之地吗?!学生以为,当推行教导,使人明风俗、知守礼,方可解此忧。”
另有一秀才举牌,道:“不才钱塘林旭。学生看来,自身的修行颇为重要。《戴记》云:‘自天子以至于庶人,壹是皆以修身为本。’须要明白何为礼、何为法,方可尊礼尊法。那张公子能考得秀才,即是受过教导之人。但察其言行,却粗鄙不堪,想必平日里只顾任意妄为,甚少自省,更对礼法二字毫不知晓。无知则无行,无行则生事。倘若他能多加反省、修习,想必今后便不会如此了。”
一时间,又有八九位秀才和榆林学子举牌论说,不觉过去一个时辰。
坐在小厅中的两人听了许久,也忍不住悄声谈论起来。只见一位身着牙白道服,头戴飘飘巾的青年男子笑对另一位穿着藏青道服,网巾束发的中年男子道:“亏得小王今日没有将那朱色曳撒穿来,要是去堂上一露脸,不知该被这些学生怎么论说呢!”
“宣王多虑了,自下官识得王爷以来,王爷的衣饰从未逾矩,又怎会横遭论说呢!”
“侯明府如此说,小王便放心许多。我虽是个闲散养病之人,但也不敢忘了国朝法度。我看方才论说的十几人,学识、才情也无甚稀奇,间有一两位有惊人之句,但通篇听来,犹如隔靴搔痒,总是缺了些什么。不过小王才学浅陋,只知茶酒游乐、戏文唱曲,对这些大道理也不甚明了,还要依仗侯明府为我通解一番。”
“下官岂敢!不过下官也觉得,他们似乎仍旧绕着一处打转,还未寻得通天大路。不过他们也已非常难得,舆服一道本就很少被儒子所关注,科考试题又大多出自经书大义,能说到如此境地,已经胜过旁人许多了。”
“说来也是,小王向来只知宫中贵人和文武大臣才需要遵守服制,没想到连士子庶民都有穿衣的规定!”
“就连僧道车夫,还有教坊司的乐师、女乐都有定好的衣着规矩。我大晔从开国起便十分重礼,可叹如今大权旁落,世风日下,哪里还有太祖初立时候的朝气!”
“侯明府,慎言!这话可不能随便乱说!”
“是是,多谢王爷提醒,下官想到这颓唐的时风,一时激愤难忍,口不择言,口不择言!”
二人正当畅谈之时,忽然听到堂上传来“父母”“家门”之语,忙悄声静听。
那人道:“国朝此前便对服饰逾矩一事有过严查,最终也只作警示。那些衣饰华贵者看朝廷查验不严,便甚不在意,只顾自身穿金戴银,便忘了父母、家训。
“有多少人的祖上与国朝圣祖一样,为安家累业吃尽苦头。发迹之后,深明内敛潜行的道理,传下谦逊质朴的训戒,教导子孙不可铺张显摆、消耗财物。而子孙后代却为着一己私欲,与他人横加攀比,又想着紧随时新风气,花销如水,风气一过,便将这些名贵衣饰撇至一旁。
“如此浪费,上不守国法,下不尊家训。可叹关中连年饥荒,田地颗粒无收,江南富庶之家却为衣饰争胜,痛何如哉!”
二人听得频频点头,忙唤小厮一问,得知那是榆陵学子,名叫楼万承的。
“此人能由此推及虚耗财物,实属难得。车马服饰花销如流水本就是江南常弊,近年来国库收支难平,千省万省才勉强支撑军备,缓解灾荒,而江南贾胄犹自攀比,可叹!可悲!”侯文翟道。
宣王闻得此言,笑而不语。又听得堂上道:
“不才榆陵学生元济,字微琅。学生以为,要解此忧,必有二行。
“其一,明礼制。学生几日前稍作调查,得知许多服饰逾矩之人并不知晓自己衣饰已然越礼,只是看城中店铺皆售此衣,街头巷尾人人穿着,便也穿戴在身,以求时新。如此看来,实乃不知之故。
“其二,肃逾行。虽然那些并不知自己的穿着已经越制的庶民们可以宽恕,但如张家公子那样已得功名却知礼违礼者仍不在少数。诸位皆知,若想求得功名,除经书要义之外,必熟读《大晔会典》。其中《服典》一章,早已详细申明禁服衣饰。
“倘若对这些明知故犯者仍旧宽容以待,国礼何制?国法何为?”
侯文翟笑道:“有其父必有其子!元三公子不仅提前探查了一番,还想到了该如何解决,是堪用之材啊!”
宣王仍是笑而不语。那堂上又道:
“学生榆陵钟开仪,字知守。学生以为,庶民服饰逾矩与偷盗、放火,乃至劫杀等违反刑律之事相比,看似较轻,但察其细微,越矩穿衣乃是人心浮动所致。
“且不说国朝法度,便是从古至前朝,历来都以酒礼规格、舆服仪制区分贵胄官员、士绅庶民、军士和尚、伶伎倡优,可谓服何衣便知其为何人。
“今观秣陵城内,豪绅庶民之衣饰舆驾皆类贵胄官员,歌姬娼女更是与命妇闺秀一般装扮,心中亦无半点尊敬之意,实乃以下犯上之举。
“若任由此风气盛行于世,下民无尊上意,上者输管下民,长此以往,恐家国不稳,社稷不安!”
“钟太傅之子果然才思斐然,真是一叶知秋之语啊!风俗之坏看似微小,内在勾联的实是下对上的大不敬。若是任其发展,民心生异,背弃国法必在眼前。”
“不过是衣饰多了些、华贵了些,竟能到如此境地?小王真是不懂,不懂啊!”
钟开仪之后,堂上竟无人发言。
丁掌管眼看着已近巳初,便道:“既无人举牌,第一回便止于此。日已近午,鄙书院备了些粗茶点心,请诸位略略用些,一个时辰后,再行第二回论辩。”
未初,用过点心后的众人又在堂内坐定,待丁掌管示意后,便开始自由论说。
只见一位秀才立身道:“张家人行事太过招摇,依学生之见,应该好好地查问一番,以正视听。”
“这位学友,张家虽然行事铺张,但若是只盯着一家查问,并没有从根本上肃清风气,难免有管中窥豹之弊。”
“这是自然,张家要彻查,风气也要肃清。但学生看来,江南之地此风早已成势,恐怕一时之间难以拔除。不如先从张家开始。我提议,向朝廷上万民书,痛斥张家服制逾矩、蔑视国法!”
堂下有几人听到此处,坐立难安。一人蹭地站起来,急道:“秣陵城内穿着华贵的又不只是张家,为何偏盯着张家不放?那李员外、赵员外家的内眷,哪次出门不讲究排场头面,怎的也不见你们去查问查问?”
众人闻之,着眼望去。见那人面黑精瘦,圆领青袍,做个举子打扮,既非榆陵子弟,也不在十日前候考的秀才之列。又听其话语间处处维护张家,不免心下狐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