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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阳还未落山,变成了黑色,只有边缘发出白色的光环。本该大亮的天变得黑压压的,人们惶恐不安,聚在一起,在塔下面举着火把,望着塔顶。
塔顶上,男孩被缚手缚脚,动弹不得。身后的老巫穿着红色的道袍,变着花样做着手势,嘴里念念有词。他突得举起右手,又骤然指向跪向人群的男孩。黑色的人群爆发出各种声音,悲哀的呼喊、恶毒的咒骂、躲过一劫的庆幸、幸灾乐祸的嘲讽。
男孩抬头看了看稀奇的日全食,说:“这与我无干。”
老巫怪声笑道:“我,我们当然知道。可底下的良民以为这是神灵的降罚,而你,必须作为祭品,抚慰这帮蠢货的小心肝。”
男孩转头,说:“你们这样的统治能维持多久?”
老巫反问道:“养猪过了多久,它会冲出猪圈,坐在餐桌上吃猪肉?”
他又说:“小子,你算是个明白人。要怪只能怪你自己,知道得太多,能做得太少。”
挥下屠刀前,老巫说:“你有同党去过书库。”
他提着男孩的脑袋,低头望着黑暗中的火光,喃喃道:“我会找到的。”
林晨睁开眼,他靠在马夫身上睡了一觉。马夫嘿嘿一笑:“小伙子,我看你这熊样,该不会做啥子恶梦了。”
少年问道:“你怎么知道?”被人砍了头实在不是滋味。
这个曾经的驯马大师笑道:“想当年,爷们可是在床上看过不少女人的睡姿。大多都是扭着身子哼哼,有个别的倒是每次都发抖,醒来之后双眼泪汪汪的,得趁着那个机会把她给办了,不多收钱,还会要便宜点。”
林晨无动于衷,车厢里边就有个天字号嫖客,那个为老不尊的家伙,可是经常拉着年幼的孩子去寻花问柳的,不知道温良的木叶族怎么会养出这么个东西。
他问道:“我们还有多久进城?”
马夫挥挥小鞭子,漫不经心地说:“我们早就进城了,从离开那片乱葬岗,已经算是进入莱克玛尼城了。”
林晨看看四周,黑压压的,只有远处的高耸城墙突出些轮廓来。
马夫嗤之以鼻:“莱克玛尼城早将周围的村落纳入它的商业体系了,所以呢,这些破落地方全部对外称商业之都。”
少年没说话,拿出包袱里的羊皮卷。这厚厚的一本是叶白特意在西域为他定做的,羊皮经过秘制,轻薄如草纸,不用担心墨汁渗透、火烧水泡。
叶白把羊皮卷扔给懵懂的少年之时,说:“这个本子你就随身带着,什么七上八下的梦,乱七八糟的人和事,随时随地,想写就写。有事没事翻一翻,早点成人。
林晨翻到中间,不久前写完的是基城篇,那座被人戏称为金坷垃基城的城市,占据了之前的绝大篇幅。写过的最后一页只有一行字:
“离开雨林庭之前,叶子姐姐说过一个词语。离开基城之后,我才懂得它的意思。”
他拿下插在头发上的笔,放嘴里润湿,另翻一页,记录刚才的梦境。
少年很爱惜他的本子,当年负责监护并指导他的叶子很清楚这一点,因此在教他读书写字之时,告诉他记录之时,使用简练的语言,而且要写蝇头小楷。前面的羊皮卷上全是密密麻麻的小字,叶子让他注意留有余白,以便日后补写。少年都照做了。
笔和羊皮卷是一起出世的,已经用了五年,仍旧如新。林晨简单写完,把簪子样的笔插进头发里。
基城有个女孩,认识林晨多久,就惦记多久这个“簪子”,总说:“男孩子扎什么簪子呀,损了阳刚之气,叫人家看笑话。我给你保管吧。”
林晨就指着书上的一句话:“男子插攒,显示威仪。”
女孩嫌弃地看着林晨乱糟糟的头发,簪子被缠在上面:“就你这还显威仪,邋遢。”
林晨不紧不慢地说:“不拘小节,此为威仪。”
女孩跳起来坐在桌子上,背对着林晨晃晃腿,说:“你说话可不可以不要像荀豫那样文绉绉的,是不是簪子戴久了,不小心插着脑袋了。”
林晨换个光线良好的地方,说:“你想要其他东西可以,这根笔我暂时不能给你。”
女孩尾随,说道:“暂时?就是说以后有戏了?”
林晨拍了拍羊皮卷,说:“等我写完之后。”
女孩笑道:“是不是只要身边一有些事,你就会写?”
林晨默认。
女孩起身离开,到门口的时候,转头笑吟吟地说道:“那以后可别怪我给你惹事了。”
马夫开口,嘲笑道:“这么点大的小屁孩,一副怀古伤今的表情,咋地,想男人了还是想女人了?平生就这两样子破事。”
林晨懒洋洋地回答:“我在想大老虎、小猴子、老野人,怎么着?平生可不止两样子破事。”
马夫直直地说道:“等你进了这座城,就没有闲工夫想这些跟人搭不上边的东西了。莱克玛尼城太大了,人太多了,人心太反复了。”
月亮没了影子,东边的大火球被前面的城墙遮住了身形,这座雄踞于此千年的庞然大物把自己的影子压在了地面上。站在它面前,天是亮的,地是暗的。
比基城大很多,林晨想,看着不舒服。
城门前是小贩,城墙洞里是小贩,城内仍是小贩。
吆喝声、叫卖声、讨价还价声,嘈杂一片。
进城人、出城人、看门守城人,乱成一团。
马车在里面寸步难行,人力车占了上风,很受富婆贵妇的青睐,她们不经意地搔首弄姿,引得无数单身汉已婚人行注目礼。
几个穿着统一服装学生状的年轻人,本是抱团取暖,然后有的跟着富男走,有的就跟着富婆走。
吃官饭的人排成一列,大摇大摆地看着唯恐躲避不及的行人,不时地呵斥几个没注意规矩的小商户,把罚金送进自己的钱袋,或者把某个抢饭碗的社会人拖进胡同里胖揍一顿。
另有几个拿着账本的人站在苦兮兮的小商户前,身后站着五大三粗一脸凶横的社会大哥。
年轻漂亮的女扒手被糙汉子抓个现行,周围一群看戏的好事之徒不知脑子里有些什么龌龊想法。
这就是莱克玛尼城城门一景,繁华而嘈杂,众生百态而千人一面。
叶白掀开帘子看看拥挤的人潮,向金满斗抱抱拳,说:“金老兄,我二人就不在此多打扰了,就此别过吧。”
金满斗只来得及说声:“老兄若有需要,可到商会来寻我。”然后叶白拉着林晨消失在了人群中。
一路上林晨听见叶白的碎碎念:“人多好啊,人多了就好操纵了,计划的可行性高了。”然后这人两眼放光:“赚大钱,揽大权,泡大妞。”
旁边的人看着这糟老头子这样没出息,又是不屑又是自怜,谁还没有对这座城市抱过幻想呢?谁还没有做过黄粱美梦呢?只可惜大多数人都倒在了阴沟里,只有小部分人踩着同伴的尸体从阴沟里爬了出去,却没想到这个阴沟是一层接着一层。
冷静下来的叶白问道:“小晨子,咱还剩多少钱?”
林晨算了算,说:“要是按照基城一号酒楼的价钱,还能不吃不喝睡半个时辰。”
叶白叹息道:“那只能先找个破地方窝着了。”
林晨默默地跟着叶白走到一座小客栈。小客栈很穷酸,穷酸得只叫小客栈,很破,破得窗户纸都没齐全,没啥人流,只有几个半死不活的乞丐在边上趁阴凉打瞌睡。
叶白笑呵呵地说道:“跟活色生香差不多,差不多是吧。”
当年,作为天字号嫖客的叶白是那座妓院天字号花魁唯一主动求欢的男人。
林晨看了看倒成一坨的乞丐,说道:“环境安全,是真的乞丐。”
叶白笑道:“这个习惯倒是没有丢掉,挺好。真的乞丐呀,也挺好。”
两人走进客栈,叫醒打呼噜的老板。中年男人睡眼朦胧,胡子拉碴,口水流到下巴还不自知,笑眯眯地迎接客人。
“二位,打尖儿还是住店呢?”
叶白一屁股坐在凳子上,这木家伙痛苦地呻吟了一声,他说道:“来点好酒好肉,在准备一间好房。”
老板兼小二应道:“好嘞,您稍等。”
不修边幅而显得满脸沧桑的老人环顾四周,小客栈坐落在周围高大建筑的阴影之中,清晨里的烛光黯然失色,如这座旧建筑一样苟延残喘。零星的几副桌椅加上那座柜台,卖弄风骚的文人墨客也许会来一句古色古香,但在老人看来,就跟他的老脸一样,粗糙得像是西风扫过的沙地。
叶白乐了,说:“倒没想到,那群骚客无病呻吟的想法会出现在我脑子里。”正将羊皮卷的每一页捋顺的林晨动作停了停,说:“你是人,不是神人,不是圣人,只是个老人。”
酒菜上来了,这穷旮旯里竟然有上等的牛肉和烈酒,叶白给林晨倒上一碗,少年笑道:“你不是向来看不惯我喝着东西的吗?”
老人举碗,哈哈一笑,说:“我就不信,离了那丫头你还能忍得住一个人喝闷酒。闷酒向来都是应该一起喝的,喝多了什么都吐出来,哪都舒服。”
少年不说话,老人断言这是男人的羞涩。
“我十三。”
“十三怎么了,我三岁看上老族长孙女,五岁开始泡妞,七岁憋气看女人洗澡,九岁圆梦,从此一发不可收拾,你瞅瞅你看熊样,多大点破事到现在还没说出来。”
林晨摇摇头,喝口酒,皱皱眉,说:“我不理解。”
这是真话。
叶白往嘴里送口牛肉,说:“不理解就算了,慢慢理解吧。”
“伙计,把剩下的牛肉都上来。”
掌柜为难道:“客人,您是喝多了?”
叶白笑道:“这送上门的钱你都不赚,难怪这家店这光景。”
他俩是唯二的客人。
掌柜苦笑,说:“不能昧着良心呀,您二位今天肯定用不完的,让您白亏了钱,过意不去呀。”
叶白摆摆手:“放心上肉来,保证您亏不了,我也亏不了。”
掌柜犹豫了下,还是依言在桌子上摆满了熟牛肉。
叶白笑呵呵地起身,招呼林晨,说道:“掌柜,您能不能搭把手,把这桌子抬到外面?”
三人合力把桌子搬到客栈门口,闻到香味的乞丐们都像闻到了鱼腥的猫,连滚带爬地跑了过来,直流口水,又不敢下手。
叶白招呼道:“今天兄弟我高兴,不知为啥这么高兴,反正这顿饭我请了,你们就敞开肚皮吃吧。”
天下没有白来的午饭,但现在正是早饭时间。乞丐们不争不抢,这么多他们一起上都得打包。
掌柜茫然地走到柜台,叶白上楼的时候,冲他说:“伙计,你不适合经商,但人还不赖。”
楼上的房间简简单单,一张床,一副桌椅,一盏烛台。
林晨把包袱放在桌子上,问道:“这么做,能带来什么呢?”
叶白往床上一瘫,甩掉鞋子,打了个饱嗝,说道:“廉价的友谊,无价的情报。”
“这样做,我们只能在这里度过三天。”
“三天就够了。”
有个老头在接济乞儿们。这个消息顺着周围的乞丐网迅速传播,而传播这个消息的乞丐迅速被其他乞丐收拾了一顿,天晓得这个家伙哪根筋不对,有这样的好事还要跟抢食的分享?
某根筋不对的家伙也是很委屈,明明不是他干的,却被人陷害,真是世风日下,人心不古,欺负到乞丐头上了。
铁打的老头,流水的乞丐。
老头每天都蹲在新的乞丐群里,跟他们谈天说地,说男道女。
乞丐们眼观六路,耳听八方,时刻注意能维持生存的人或事,而今天算是撞大运了,这个对这种八卦事颇感兴趣的老家伙出手可算是大方,不像有些看着豪气的人扔块馒头还一步一回头恋恋不舍的。
乞丐眼里的大善人问道:“照你刚才说的,这个城主真不是个东西喽?”
被问到的乞丐愤愤然:“岂止我说他不是个东西,他家女儿都看不惯他表里不一的做法,跑到外面去了。”大善人眼睛一亮,问:“这怎么说?”
乞丐们纷纷说出来自己的所见所闻,城主干了啥子天怨人愤的勾当,城主千金又有哪些鲜为人知的八卦。乞丐们颇有口才,听得大善人连连点头称赞。
之后大善人又引开了话题,转而去和这群乞丐聊生计。
某乞丐叹息道:“大兄弟,您是体面人,跟咱不一样。咱啊,吃一顿少一顿,偷鸡摸狗的勾当都干过,惹人白眼遭人嘲讽被人毒打只是小事,只要能给口饭吃。咱就是吊着这个命,老听人说死了一了百了,咱不敢说,怕死怕极了。今儿个您给口肉吃,真是大恩大德。”
他感激地朝大善人跪下磕个头。
大善人连忙扶他起来,浑身也是脏兮兮的,说:“说来惭愧,我也只是在这里小住几天,也要忙于生计。不忍看见伙计们受饿,可惜囊中羞涩,也只能做到这一步了。明日我就要离开这里了,诸位兄弟还请多加保重才是。”
众乞丐黯然。
乞丐们埋头吃肉,大善人进屋上楼。
林晨把簪笔插进头发,问:“怎么样了。”
叶白淡笑着说:“总算搾出来些有用的消息。”
剩下的一天,林晨过得很心苦。
叶白开始对他进行各种说教,什么道法无为,禅心自然,经世济国,独善其身,更让他难以理解的是,平时对他基本放养的叶白会强迫着他复述一遍。
晚上,脑壳嗡嗡叫的林晨倒在床上,这可比客栈的酒劲大多了。
叶白从楼下端来食物,说:“小晨子,这也是没办法的办法。”
林晨不搭理他。
叶白说:“小晨子,我们相遇多久了?八年。自打我在那个林子里发现你,已经过了八年时间。这八年,我看着你一路走来,很欣慰。你我虽为师徒,但感情比一般的爷孙要浓厚得多。只可惜,人生在世,总有离别,我们不得不分开进行下一步的行动。”
林晨蹦起来,惊问道:“你说什么?”
叶白笑嘻嘻地说道:“果然用再加把劲刺激,会让人忘掉之前的小刺激。”
“真的?假的。”
叶白一脸认真相,但林晨看来老不认真,他说:“真的,你也可以自己去试试水了。”
这世间水,淹死了不知多少人。
徒弟问:“我要做什么?”
师父说:“你什么都不用刻意去做,该刻意的部分我已经灌输给你了,剩下的就做自己去吧。”
徒弟问:“那你呢?”
师父说“我当然得去干自己的事去了。”
徒弟奇怪地问:“嫖娼?”
师父没好气地说:”嫖娼,你给我打钱啊?别把你师父想得那么下九流。”
徒弟委屈:“我也没想加上九啊。”
师父吸了口气,说:“把晚饭吃了,赶紧睡觉,明天早点溜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