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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色酽了也就散了,我想起君衍虚假温润的冷漠,那些年诸神对我的嘲弄,宋黎淡漠下的决然,我突然很想将这劫数揉碎,踢入深渊。
君衍的到来就说明我的劫难与生死无关,天界没有谁会放任我不管,任我自在,这苟活的十七年还真是宋黎为我争出来的闲暇。
心中的往事挤得我愁,我干脆将目光落在另一人身上——宋黎安静地坐在床尾陪我像块木头。
困意来得野蛮,我阖眼就睡去了,做了些醒来就会忘记的梦,偶尔惺忪睁眼,宋黎也还在我身边。
迷蒙中我挪出一小块地邀他躺下,他也没有推脱,出乎意料,熟稔地平躺在我身侧。
他好像一皱轻叹,伸手将我抱住,他身上的凉意让我不禁抖了抖,环着我的手便松了些,我感觉到他想离开,便反伸手将他抱紧,一时没忍住又偷偷笑了起来。
那人也轻笑着摸了摸我的发。
我想这一生唯一的幸事就是还能触摸到他,他虽是冰凉,但这触感清晰,我总归不是形只影单。
只是我从没想过,我如今触手可及的原来才是我这一生永远无法化开的劫。
我转醒过来,梦的余温散去,夜晚的真相变得清晰。
君衍要我去九幽,便是要我去应战,去为他们所改变。我突然有些后悔我过去的时间怎么这般不学无术,若我灵力高强也能与他们争个鱼死网破。
我别无选择,或许这就是命定。
宋黎要我与他去舜明山走一趟,说是有事要办,我看他神秘兮兮,便越发地好奇了。
舜明山是个仙泽深厚的地方,以养灵出名,宋黎就找了块地将我用灵气养着。只是万物没有永恒法,仙泽也有耗尽时,此处的地官也许是看舜明山不顶用了,便跑路了,是以这山里频出些鬼怪,自小宋黎就不让我靠近,如今他又提起,我却是很感兴趣。
既有了选择,我便毫无顾忌地在我爹娘醒来之前逃去了舜明山。
路上碰到了个叫蒲廖的小树妖,他很喜欢与我讲话,便要和我顺路走一段。宋黎看他的眼神泛着寒光,不知怎得我的心情却是更好了些。
“说了这么久,我还没问你的名字呢?”蒲廖一手拽下几片叶子,发了疯似地到处撒着玩。
“我?你叫我小阮吧。”我心情好,也学他如此。
“小软妹妹,你和这位大哥进山里来可得小心,这山里住了只瘆人的鬼怪。”他神色紧张,还四处观察了几番,“你别往山的深处走,我有个熟识的花妖与我说,那大鬼的老巢就在此处。”
“好生可怖!”我心下惴惴,打起了退堂鼓。
“可不嘛!你可千万别想不开,天大地大,像你这般与鬼怪同行的确实少见,但千万别去招惹那些大鬼,这大鬼受着仙泽的光,想必是法力无边,像你和这位兄弟过去,指定被吃得头发丝都不留的。”蒲廖说得激动,一把抓住了我的手腕,宋黎在一边警告地干咳了一声他便慌慌地收了手。
“你知道这鬼长相如何么?我若见到我便赶紧跑开!”我想人都是要有后路的,我总不能人都还没都地府,便被只鬼吃了吧?
“这我知道,”蒲廖顿时有些骄傲,像是知道他的长相是什么了不起的事似的,“我那朋友说他披头散发的,一身青衣,面色惨白,人、鬼的面上都有五窍,他却只有两窍,眼如铜铃,口如深渊。你若见到这样的,想都别想赶紧逃就对了。”蒲廖自己说着都打了个寒战,“他只要挥挥手,你便怎么死的都不知道了。”
“这么厉害的鬼怪,没有神仙来管吗?”我心下疑虑。
蒲廖挂下嘴,皱着脸摇头,“仙界那些家伙尽是好吃懒做的,怎么收得了这只大鬼?舜明山的地官早就不知道逃去哪里了!”
“那这世间难道没有能收拾这局面的人物了么?”想不到如今仙界如此不景气,原来除了我,也多的是好吃懒做的人。
“诶!话可不能这么说,神界懒怠也不是一两日的事了;鬼界的大鬼也最不喜相互管束,向来不插手的;但是呢,如果我们妖界的罹君在这,哪还有这只大鬼嚣张的份呢?”蒲廖骄傲得像是自己就是那罹君。
我还要问什么,宋黎便突然扣住我的手腕,往竹林深处指了指路,半眯着眼威胁地看向蒲廖,后者被看得发毛,在我耳边轻声喃了一句,“小软妹妹,这位兄弟若要吃你,你就摇这个。”说着就往我手里塞了个裹着金漆的铃铛,转眼便不见了。
“宋黎,你把他吓跑了。”我颇有些不满。
“你再说下去,带他回家得了。”宋黎不管不顾,往一处丛林走去。
我紧跟上他,“你小心些,你没听到刚才蒲廖说的吗?”
“哼,”他神色不屑,似笑非笑地自语:“眼如铜铃,口如深渊?”
“你别不信啊?!我们可不能掉以轻心,说不定,他正在哪里看着我们呢!”我说完宋黎神色一毫都未变,我却惶恐地拉紧了他的手臂。
走了一会儿,宋黎猛地停了脚步,我不留神便一头撞上了,还想腹诽几句,却见眼前是一处洞府,边上有一条蜿蜒的溪水,层林婆娑草木参差——好别致的地方!
宋黎反手展开折扇,往洞里一甩便开了原设的结界,率自走了进去。
洞府里燃着几支红烛,也能勉强看清里头的东西,我沿着亮光走了进去,好似有一人躺在一处草席上。
“你看看他是不是眼如铜铃,口如深渊?”宋黎指着他道。
我见那人不动作,便拿了桌上的烛台大着胆子上前去,那光晕印在那人脸上时,我反吸了一口凉气——面色惨白不似活人吐气,眉目细长五官分明,闭着眼睛也不减半分冷峻,青丝未冠铺在身下,浑身泛着熟悉的冷意——竟是宋黎。
我有些慌张地回过头,宋黎却不在我身后,我急道:“宋黎!”我刚跑出几步,就听身后一道幽幽的声音,“别叫。”
我转过身,草席上的宋黎已经坐起身来,一身青袍衬得他面色更白了些,微透清亮的眸子一如既往的幽深,他一抬手,浑身好几处骨头都发出声响。
“你怎么了宋黎?”我声音微颤,“你不能吃我呀……”
“小阮,别怕,这躯壳我只是许久没用,有些不适应。”他撑着地站了起来,“当初死得不太利索,便成了这副样子。”
“你是怎么死的?”
“饿死的。”他随口说着,转身去拿挂在壁上的一幅画,眼中漫起温柔缱绻。
我钻头过去看,这画上一团黑忽忽,勉强能看出个人形,“可见这画师手艺不精,没勾出你万分之一的气概来。”
昏暗中我感觉宋黎似笑非笑地看了我一眼,“是不太精巧,但她说这是讲究意境的画法。”
我嫌弃地摇头,“看来你对画作并不擅长,你看这墨……”
我还没说完,他就打断了我的话,“那你帮我作一幅吧?”
“……”我心虚地看了看他,推脱道:“以后定然帮你画,画得定然比这好!”
我横竖只觉得画这画的人对他来说极其重要,就算我娇蛮好了,我就是不愿意被其他人比下去,暗暗发誓定要偷偷磨练画技,将来画个别出心裁的与他。
回去的时候,我从舜明山采了一簇野菊——我娘最喜欢这些小花,她说这花黄黄的开得艳丽,还能喂鸡,是世上最美的花儿。
宋黎跟在我身后,也采了各色的小花,编成环扣在我头上,他的十指干瘦,与我记忆里的样子相去甚远,但对我的温柔一如既往。
我们回了巷子,却不见我爹娘四处寻我,若在往常,他们定是急得要来打我了。我心有疑窦,走进屋却见一白衣身影独立于院中。
这白衣不染尘世,与满地鸡鸭的院子格格不入,那人听到响动微偏过身来,展开一丝笑,原本看着无欲的媚眼在此刻也带上了危险,薄唇色淡如水,不知是淡然还是凉薄。
整个院子只有鸡鸭“咕咕嘎嘎”地到处乱跑,几处房门都洞开着,没有人的身影,我心下明了七八分,却还是忍不住委屈到处找。
“月河,我将他们送去了北里。”那人的笑僵在脸上,眼中是无论我活多久都猜不透的情绪,“他们很安全。”
“你凭什么这么做?!”为什么见最后一面的权利都要剥夺?
“我捏诀洗退了他们的记忆,如此无悲无痛,也不会乱彼此的心神。”君衍眉目微敛,像是下了极大的决心似的,“于他们,或是于你,都是好的。”
“怎么乱?我与他们说一声他们未必不同意!”眼里流下泪来,我愤愤地抹去,“君衍,你到底算什么东西?你凭什么,一而再,再而三地插手我的人生?”
宋黎皱着眉,眼里满是心疼地望着我。
“月河,人生短短十几载的羁绊,难道还比不过你千万年的那些付出吗?本就是过眼云烟,提前割舍有何不对?”君衍神情肃然,不可理喻,“别让凡心动摇了你。”
“君衍,你根本不懂,”我恨地走上前去一拳捶到他胸口,“你根本不明白感情!”
君衍神色未异,背过身去,一如从前留下漠然予我,“我不懂?我若不懂我便放任你自生自灭了,月河,我要你回来也算是错么?人间的情是情,但你别忘了,清境之中还有谁在等你!”
我痛得五脏纠结,“君衍,迟早有一天,我要亲手杀了你!”
这话换来一柄玄黑的长剑,我一时忘了避开,手被人猛地一拉,我疼得咬破了唇,刚才的剑偏了几分,钉在地里。
宋黎沉声道:“君衍,你干什么?”
“以后不许再有这样的心思,我今日就当没听过。”他说完就踏步出去。
宋黎轻叹,温柔地摩挲着我的背。
我看着他的神情落寞,顿时也明白了几分,“原来不是我记不住你,是君衍要我忘记你。”他一个凡人,只因为生命稍纵即逝,就注定要被我遗忘。
宋黎并不说话,只是静静地看着我。
我一时觉得可笑,不知作何表情,心中千万情绪翻涌,猛地抱住他,“宋黎,我只有你了,我要记得你,我要永远记得你!”
“小阮,别哭,他说得对,只要你活着,忘了我我也情愿。”他轻笑一声安慰道:“你爹娘若知道缘由,也会坦然的。”
恨意替代了所有,我想着总要去见大帝一面,问问他我到底要变得多听话才算纯良。
“你放心,我要活着,我一定活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