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晚上的家宴在一条长长的方桌子上。祖母坐在长桌最顶。
祖母覃氏，辛劳一生育有一子一女。长女林含瑛嫁于茶商叶家，夫妻和睦生意兴隆，现年膝下两子：叶嘉槐、叶嘉杨。
今天这个团圆饭，林含瑛也来了，带着嘉槐、嘉杨兄弟俩坐在祖母的左手一侧。
对面，朗疏云带着林锦时坐在长桌的另一侧，上位还空着一个座位，那是留给林含彧的。落座时，林锦时欠身一一行了礼，母亲和祖母白日里已经打过了招呼，而眼前的含瑛姑姑和二位兄长还有些许陌生。
“锦时，是你吗？”远处一阵皮鞋声传来，闻声看去，一名劲瘦的中年男子正阔步朝着餐桌走来。
眉骨很高，鼻梁也很高，乍一看竟有点像是使馆里的洋人。英挺的鼻梁上架着一副细框眼镜，椭圆形的镜片有些反光，林锦时一时间没有看清楚男子的眼睛。
“锦时，这是你的父亲，快行礼。”朗疏云轻轻拍了一下林锦时的手腕。
原来是林含彧处理完公务赶回了家里，朗疏云旋即迎上前，接过了林含彧卸下的西装和皮包。
林锦时这才回过神来，连忙起身相迎。
“锦时，还记得父亲吗？”男子舒适地卷起了衬衫袖口，坐到了含瑛姑姑的对面，声音和煦地问道。
“她那时候才多大，哪里记得清。”朗疏云接过佣人递来的餐巾，帮着铺在了丈夫的腿上，嗔怪地说道。
那时候年岁太小，父亲的形象，不曾在林锦时心中留下什么痕迹。直至刚才，父亲在林锦时的心中对应的还是那一手行云流水般的洒脱字迹。
“听闻你外婆送你去镇上的学堂念书了，那边的先生都教了些什么诗文？”男子松了松表带，又道。
闻言，饭桌上的目光都投向了这边。面对这样开门见山的问答，林锦时心中一惊，不知该如何回答，眼神朝着朗疏云瞄去。
桌对面坐着的表哥叶嘉杨见状，顺势接过话茬打圆场：“近日我在学校新学了一首赠猫，咀嚼之后觉得甚好：‘裹盐迎得小狸奴，尽护山房万卷书。惭愧家贫策勋薄，寒无毡坐食无鱼。’”
一旁的含瑛姑姑连忙暗扯嘉杨的袖子口：“你这孩子，平时去学校学东西都哪里去了？老师考你，什么诗文你都是对答如流，舅舅问你，你就给整出了这么句狸猫的出来！”
“你可别忘了，你外婆可是最讨厌你疏云舅妈养猫！”
祖母跟朗疏云都没说话。林锦时思忖片刻开口道：“陆放翁出身优渥文采斐然。但生逢乱世，报国壮志难酬。广为传诵的‘夜阑卧听风吹雨，铁马冰河入梦来。’就出自其手。”
“陆放翁一生佳作颇丰，表哥独爱这首温馨的赠猫小作，想必和这位养猫的诗人一样，都是内心慈爱之人。”林锦时颔首，缓声说道。
“行了行了，别考了，一个女孩子哪里背得了那么多诗，赶紧吃饭吧！”一旁的祖母打断了锦时的话，拿起帕子擦了擦嘴，催促道。林锦时赶紧坐下，用余光悄悄瞄了一眼身边的母亲，只见朗疏云挺了挺腰，调整了一个舒适的坐姿。
“对对对，快吃饭吧，今天厨房里专门做了脊肉胡萝卜馅的春卷，听说是刚回家的小姐爱吃的……”站在一旁的刘妈妈终于逮住了空隙，连忙开始招呼着上菜。
佣人们端着盘子鱼贯般走上来，刘妈妈轻巧地将盘子摆布在了桌上。这么多双脚在地上走，竟然没有一点声音。
“锦时也爱吃春卷，那就多吃点。”林含彧提了筷，给小锦时的盘子里放了一个。
蓦然间，林锦时有些晃神。这算是父亲和自己的第一次对话吗？不知为何，刚才父亲的脸上明明没有表露出什么情绪，林锦时却好像看到了一种云开月明的笑容。
家宴毕，皓月当空。
今天的月亮很圆，也很亮，就像一个明亮的黄铜镜子挂在天上。今晚，整个林家大宅都沐浴在这一片似水的月色中。
晚饭后，朗疏云回屋里换了几个首饰，又把红唇印了几印，说是今天酒楼里请来了一个魔术师表演，勾着林锦时一起去看。一向公务缠身的林含彧也鲜有地提出一道前往。
坐在酒楼狭小而奢华的包厢里，林锦时这才近距离打量起自己这位多年未见的父亲。和学堂里那些略显佝偻的诗文先生不同，眼前父亲不论站坐，脊背始终挺得笔直，身上的衬衫一丝不苟，有一种说不出的精神气。
“锦时，你知道吗，你出生的那个夜晚，也有一轮像今天这样皎洁的明月。”父亲的指尖燃起一支香烟。
何夜无月，何处无竹柏，但少闲人……父亲深吸了一口气，片刻后才徐徐吐出了一缕白雾，“良辰美景，素年锦时。我给你起名林锦时。但那个晚上，异国他乡，闲人独我一人……”
朗疏云见状，翘起指尖给林含彧斟上了一盏甜酒，扭头对林锦时笑道，“你父亲这是想你了。”
“当时我和你父亲刚成婚，正赶上维新运动失败，京城里一片腥风血雨，相连人员悉数问责，我和你父亲只得远渡日本去避风头。”
“这不眼前，黎大总统上台，召集国会恢复约法。你父亲是真的希望能造出共和盛世，回国领命了司法总长，这才把你从外婆那接了过来。”
“……锦时，这么多年，别怪你父亲，他是胸中有山河的人。”朗疏云顿了顿，又道。
啊，在问我吗？林锦时有点怔，面对父亲那深邃而沉郁的眼神，林锦时连忙摇了摇头，“不会不会，我不怪父亲。”
国破山河在，城春草木深。包厢里光线昏暗，林含彧扭头看了一眼林锦时，灭了指间的萤火，将喉间涌起的一股悲恸吞咽了下去，“过些日子，让锦时去教会学校上学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