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隶臣簸箕上气不接下气地跑了回来。
却没有带回这家的男主人——花园亭亭长关履。
远远看见一位身着彩衣之人在家门口踏着“禹步”念“咒颂”。
那是族中的巫在祭祀天地鬼神,为家中正在生产的主母祈求平安。
他立刻绕到旁门小路,并不敢上前去打扰其施法。只在门内才接过同为隶臣的伙伴递来的水瓢,胡乱喝了两口,待口中粗气稍稍喘匀后,急匆匆上了二楼。
他十分小心地让自己尽量不要发出声响,为此只肯把个前脚掌少少放在楼梯的踏步上。
果然。
二楼主母产房外的廊檐上站了好一群人,草草一瞄,其中便有主母的傅姆,平。
他低着头小步快走过去,尚未及开口,便听得傅姆问他:“亭长呢?”
老妇听了声响也睁开了眼睛,转过身来同问簸箕:“我三子怎么没回来?”
簸箕抬头看了看傅姆,低声道:“涌泉里出了事,亭长正处理走不开。”
老妇闻言连忙道:“什么事比不得家中妻儿重要?”
语气却也不甚严厉。
也是,在她心中,自然还是儿子的前程重要些。
可在彭氏人面前,她认为还是需做足表面上的姿态。毕竟三子如今的一切都得自彭氏,要是惹了这新妇不满,只怕前途不妙。
傅姆也是面色不善地盯着簸箕。
簸箕心中就有一种“果然是会这样”的感觉。
好在他在遇见这事的时候便想好了说辞,于是连忙说了,不出所料得了傅姆厌弃地一声“晦气”。
老妇于此也没有什么好脸色,啐了一口后,继续抱着《日书》喃喃祈求苍天和鬼神去了。
簸箕见此缓缓退了下去。
刚行了两步,又听傅姆吩咐道:“方才那番话就烂在肚子里吧。”
簸箕不敢不称“是”。
老妇倒是没什么表示,只是心里已经开始有了不妙的预感。
撞什么不好……怎么偏偏撞死人!
这大正月天的。
她心里不停地“呸呸呸”,然后更加虔诚地祈求苍天鬼神能够睁睁眼,赐给关氏一个健康且尊贵的孩儿。
不提无知老妇,便是履,陡然撞上这么件事,内心里也是下意识要“咯噔”一下的。
特别是听说那人不知何时自己给自己在榻下挖了个坑,如今将死又自己躺了进去,他一面怕去得慢了自己担了不必要的责任——毕竟是曾随着武成侯王翦打到北向户的人。
既然他无儿无女又不愿去官府兴办的慈老院,那乡里便有要为他养老送终的责任。
一面又觉得人活一世,临到头了,却落得个如此地步——若说他往年是个大奸大恶之人也就罢了,可偏偏平日里又常常与人为善——实在是可悲可叹。
不知不觉间,想了很多,竟觉得人生有些索然无味起来。
若非还骑在马上,只怕要一个趔趄,踉跄两步。
好在这时簸箕跑来告诉了他妻子即将生产的消息。那一瞬间,他只觉得自己肩上、怀中不自觉多了些什么东西,人一下子就活了过来。
心里对这尚未出生的孩儿更加喜悦。
至于涌泉里那边,到底是已然受征召担任这花园亭亭长两年有余的人,对于这样的事情,自然是有条不紊地处理起来。
只是在楠乡来的医为那人诊断后宣布其为自然老死时心中不住祈祷:但愿他的孩儿此刻不要出来。
唯恐受了这孤魂野鬼冲撞,日后身子不利索。
履和舟的孩子什么时候出来,履不知道,舟也不知道。
她只知道自己的肚子痛得狠了,心中不自觉就想到:可不可以不要生了。
无助地想哭,可是这件事又的确没有人可以帮得上忙。
她们可以言语鼓励,也可以端上一碗据说喝了特别补气的参汤给自己喝,然而孩子想要脱离母体,还是得要靠她自己。
此时她已经疼得不能再坐着了。
躺着吧,却又似乎更加难受——仿佛在经历腰斩的酷刑,然而那是一刀一刀又一刀。
好在接生的妇人说还不到时候,要她在屋子里多走走。走着走着,倒也舒服些。
只是时间拖得越久,她的忍耐力便越弱。
想想这家中还需要不少孩子……那一瞬间,她坚持不纳妾的想法竟有些动摇:真不想再次遭这罪啊。
可想想这是自己的家族,她又不是田常,喜欢替别人养儿子。
平端着参汤走了进来。
舟轻轻喊了她一声“傅姆”,旁人听来却实在是没什么力气了。
平赶紧把参汤喂给她。
甘甜的滋味儿才在舌尖打转,舌根下便猛然生发出一股津水,脑子瞬间清明。
舟低声问平:“傅姆……我父亲和母亲来了吗?”
这是她刚发作时便急急安排了人骑着马去通报的。在这屋里,浑身上下又只有疼这一件事,心里下意识便觉得这时间只怕是过去不少。
平回道:“使人尚不曾归来。”
舟喘了口气,抓着傅姆的臂膀历经一次阵痛。
“那……啊……!君子他回来了吗?”
平道:“涌泉里出了桩事儿。亭长他职责所在,暂且离不开。”
对于这位父亲选中的夫婿,舟一贯是心绪复杂的。此时听闻他不在家也不甚在意。只是又问平:“此时外间都有何人?”
能有些谁呢?
不外乎是那一家子。
平道:“亭长的母亲和丘嫂此刻都在外间为玉姝你祈福呢。”
舟问:“那文巫呢?”
平道:“在大门外祈福。”
舟此时又厉了次腹痛,喘了口气,吩咐道:“让他别跳了……进来守着我。”
“玉姝……这……”
“我恐怕就要生了……一旦有事……这满院子也就他还懂些医和药了。”
至于祈求什么的。祈求要是有用,还要人做什么。
平乍闻舟就要生产,立刻让接生的妇人接手了舟去。同时吩咐屋子里的隶妾,要她赶紧去大门外把文巫请过来。
至于她自己,则亲自坐镇在这里。
实在是曾听闻履的母亲在其二子妇生产时因《日书》上说那日并不宜生产,于是她亲自上手把好生生一个已然冒头的孩儿硬生生给按回了腹中。
到后来,也不知是应了《日书》上的说法还是那一按真给按出了什么毛病。
总之,履仲兄家的长子一直都有些不大利索。
平可不愿自己一手养大的舟的孩子也遭遇这样恶劣的事情。
当然,更糟糕的佐证还是出在履的仲嫂身上。
据说因为当初生产时间过久,以至于如今身体都还不是很好,迟迟不能生养二孩。
能不能继续生什么的,平倒是不在意。
但要是因此坏了舟的身子,她绝不会饶恕这家里的任何一个人。
履的母亲见平亲自坐在内室,便知晓在这节骨眼上自己怕是没有多少话语权了。
心里暗呼其为“仆婢”,又禁不住继续祈祷苍天与鬼神:
一定要明日再让孩子出生啊!
瞧那滴滴答答的漏壶,若无差,则黄昏将过,人定将来。
孩子啊,你再坚持坚持,一定要出生在“庚寅”日啊。
大母这也是为了你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