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胜利的消息,陆续从前线传来。伤员们也跟着源源而来。有一天,第六病院里来了个炮弹碎片伤着胸部的少年军官,加重了静女士的看护的负担。
这伤者是一个连长,至多不过二十岁。一对细长的眼睛,直鼻子,不大不小的口,黑而且细的头发,圆脸儿,颇是斯文温雅,只那两道眉棱,表示赳赳的气概,但虽浓黑,却并不见得怎样阔。他裹在灰色的旧军用毯里,依然是好好的,仅仅脸色苍白了些;但是解开了军毯看时,左胸部已无完肤。炮弹的碎片已经刮去了他的左乳,并且在他的厚实的左下胸刻上了三四道深沟。据军医说,那炮弹片的一掠只要往下二三分,我们这位连长早已成了"国殇"。现在,他只牺牲了一只无用的左头。
这军官姓强名猛,表字惟力;一个不古怪的人儿却是古怪的姓名。
在静女士看护的负担上,这新来者是第五名。她确有富裕的时间和精神去招呼这后来者。她除了职务的尽心外,对于这新来者还有许多复杂的向"他"心。伤的部分太奇特,年龄的特别小,体格的太文秀:都引起了静的许多感动。她看见他的一双白嫩的手,便想像他是小康家庭的儿子,该还有母亲,姊妹,兄弟,平素该也是怎样娇养的少爷,或者现在他家中还不知道他已经从军打仗,并且失掉了一只头。她不但敬重他为争自由而流血——可宝贵的青春的血;她并且寄与满腔的怜悯。
最初的四五天内,这受伤者因为创口发炎,体温极高,神志不清;后来渐渐好了,每天能够坐起来看半小时的报纸。虽然病中,对于前线的消息,他还是十分注意。一天午后,静女士送进牛奶去,他正在攒眉苦思。静把牛奶杯递过去,他一面接杯,点头表示谢意,一面问道:
"密司章,今天的报纸还没来么?"
"该来了。现在是两点十五分。"静看着手腕上的表回答。
"这里的报太岂有此理。每天要到午后才出版!"
"强连长。军医官说你不宜多劳神。"静踌躇了些时,终于委婉地说,"我见你坐起来看报也很费力呢!"
少年把牛奶喝完,答道:"我着急地要知道前方的情形。
昨天报上没有捷电,我生怕是前方不利。"
"该不至于,"静低声回答,背过了脸儿;她见这负伤的少年还这样关心军事,不禁心酸了。
离开了病房,静女士就去找报纸;她先翻开一看,不禁一怔,原来这天的报正登着鄂西吃紧的消息。她立刻想到这个恶消息万不能让她的病人知道,这一定要加重他的焦灼;但是不给报看,又要引起他的怀疑,同样是有碍于病体。她想不出两全的法子,捏着那份报,痴立在走廊里。忽然一个人拍着她的肩头道:
"静妹,什么事发闷?"
静急回头看时,是慧女士站在她背后,她是每日来一次的。
"就是那强连长要看报,可是今天的报他看不得。"静回答,指出那条新闻给慧女士瞧。
慧拿起来看了几行,笑着说道:
"有一个好法子。你拣好的消息读给他听!"
又谈了几句,慧也就走了。静女士回到强连长的病房里,借口军医说看报太劳神,特来读给他听。少年不疑,很满意地听她读完了报上的好消息。从此以后,读报成了静女士的一项新职务。
强连长的伤,跟着报上的消息,一天一天好起来。静女士可以无须再读报了。但因她担任看护的伤员也一天一天减少,她很有时间闲谈,于是本来读报的时间,就换为议论军情。一天,这少年讲他受伤的经过。他是在临颖一仗受伤;两小时内,一团人战死了一半多,是一场恶斗。这少年神采飞扬地讲道:
"敌军在临颍布置了很好的炮兵阵地;他们分三路向我军反攻,和我们——七十团接触的兵力,在一旅左右。司令部本指定七十团担任左翼警戒,没提防敌人的反攻来的这么快。那天黄昏,我们和敌人接触,敌人一开头就是炮,****就像雨一般打来……"
"你的伤就是迫击炮打的罢?"静惴惴地问。
"不是。我是野炮弹碎片伤的。我们团长是中的****。咳,团长可惜!"他停了一停,又接下去,"那时,七十团也分三路迎战。敌人在密集的炮弹掩护下,向我军冲锋!敌人每隔二三分钟,放一排迫击炮,野炮是差不多五分钟一响。我便是那时候受了伤。"
他歇了一歇,微笑地抚他身上的伤疤。
"你也冲锋么?"静低声问。
"我们那时是守,死守着吃炮弹,后来——我已经被他们抬回后方去了,团长裹了伤,亲带一营人冲锋,这才把进逼的敌人挫退了十多里,我们的增援队伍也赶上来,这就击破了敌人的阵线。"
"敌人败走了?"
"敌人守不住阵地,总退却!但是我们一团人差不多完了!
团长胸口中了迫击炮,抬回时已经死了!"
静凝眸瞧着这少年,见他的细长眼睛里闪出愉快的光。她忽然问道:
"上阵时心里是怎样一种味儿?"
少年笑起来,他用手掠他的秀发,回答道:
"我形容不来。勉强作个比喻,那时的紧张心理,有几分像财迷子带了锹锄去掘拿得稳的窖藏;那时跃跃鼓舞的心理,大概可比是才子赴考;那时的好奇而兼惊喜的心理,或者正像……新嫁娘的第一夜!"
静自觉脸上一阵烘热。少年的第三种比喻,感触了她的尚有余痛的经验了,但她立即转换方向,又问道:
"受了伤后,你有什么感想呢?"
"没有感想。那时心里非常安定。应尽的一份责任已经做完了,自己也处于无能为力的境地了;不安心,待怎样?只是还不免有几分焦虑;正像一个人到了暮年时候,把半生辛苦创立的基业交给儿孙,自己固然休养不管事,却不免放心不下,惟恐后人把事情弄坏了。"
少年轻轻地抚摸自己身上的伤疤,大似一个艺术家鉴赏自己的得意旧作。
"你大概不再去打仗了?"静低声问;她以为这一问很含着关切怜爱的意味。
少年似乎也感觉着这个,他沉吟半晌,才柔声答道:"我还是要去打仗。战场对于我的引诱力,比什么都强烈。战场能把人生的经验缩短。希望,鼓舞,愤怒,破坏,牺牲——一切经验,你须得活半世去尝到的,在战场上,几小时内就全有了。战场的生活是最活泼最变化的,战场的生活并且也是最艺术的;尖锐而曳长的啸声是步枪弹在空中飞舞;哭哭哭,像鬼叫的,是水机关;——随你怎样勇敢的人听了水机关的声音没有不失色的,那东西实在难听!大炮的吼声像音乐队的大鼓,替你按拍子。死的气息,比美酒还醉人。呵!刺激,强烈的刺激!和战场生活比较,后方的生活简直是麻木的,死的!"
"据这么说,战场竟是俱乐部了。强连长,你是为了享乐自己才上战场去的罢?"静禁不住发出最娇媚的笑声来。"是的。我在学校时,几个朋友都研究文学,我喜欢艺术。那时我崇拜艺术上的未来主义;我追求强烈的刺激,赞美炸弹,大炮,革命——一切剧烈的破坏的力的表现。我因为厌倦了周围的平凡,才做了革命党,才进了军队。依未来主义而言,战场是最合于未来主义的地方:强烈的刺激,破坏,变化,疯狂似的杀,威力的崇拜,一应俱全!"少年突然一顿,旋即放低了声音接着说:"密司章,别人冠冕堂皇说是为什么为什么而战,我老老实实对你说,我喜欢打仗,不为别的,单为了自己要求强烈的刺激!打胜打败,于我倒不相干!"
静女士凝视着这少年军官,半晌没有话。
这一席新奇的议论,引起了静的别一感想。她暗中忖量:这少年大概也是伤心人,对于一切都感不满,都觉得失望,而又不甘寂寞,所以到战场上要求强烈的刺激以自快罢。他的未来主义,何尝不是消极悲观到极点后的反动。如果觉得世间尚有一事足惹留恋,他该不会这般古怪冷酷罢。静又想起慧女士来;慧的思想也是变态,但入于个人主义颓废享乐的一途,和这少年军官又自不同。
"密司章,你想什么?"
少年惊破了静的沉思。他的善知人意的秀眼看住了静的面孔,似乎在说:我已经懂得你的心。
"我想你的话很有意思,"她回答,忽然有几分羞怯,"无论什么好听的口号,反正不过是那么一回事。"凭空发了两句牢骚,同时她站起身来道:"强连长,你该歇歇了。"
少年点着头,他目送静走出去,见她到门边,忽又站住,回过头来,看住了他,轻轻地问道:
"强连长,确没有别的事比打仗更能刺激你的心么?"
少年辨出那话音微带着颤,他心里一动。
"在今天以前,确没有。"这是回答。
那天晚上,慧女士到医院里去看望静女士,见静神情恍惚,若有心事。慧问起原因,听完了静转述少年军官的一番话,毫不介意地说道:
"世间尽有些怪人!但是为什么又惹起你来动心事?"
"因为想起他那样的人,却有如此悲痛的心理;他大概是一个过来的伤心人!"静回答,不自禁地叹了口气。
"这军官是哪里人?家里还有什么人?"慧沉吟有顷,忽然这么问。
"他是广东人。父亲是新加坡的富商。大概家庭里有问题,他的母亲和妹妹另住在汕头。"
慧低着头寻思,突然她笑起来,抱住了静女士的腰,说道:
"小妹妹,你和那军官可以成一对情人;那时,他也毋须再到战场上听音乐,你也不用再每日价悲天悯人地不高兴!"
静的脸红了。她瞅了慧女士一眼,没有说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