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虽然靳强老两口都已退休,早上起来仍像打仗。靳强负责做早饭,老伴儿如苹帮三十岁的傻儿子穿衣洗脸。逸壮还一个劲儿催促妈妈:“快点,快点,别迟到了!”老伴儿轻声细语地安慰他:“别急别急,时间还早着哩。”
两年前,老两口把傻儿子送到一个很小的做瓶盖的福利厂,不为挣钱,只为他精神上有点寄托。这步棋真灵,逸壮在厂里干得很投入很舒心,连星期日也闹着去厂里呢。
三十年的孽债呀。
三十年前夫妇俩少不更事。怀上逸壮五个月时,夫妻吵了一架,如苹冲到雨地里,挨了一场淋,发了几天的高烧,儿子的弱智肯定与此有关。为此两人终生抱愧,特别是如苹,一辈子含辛茹苦、任劳任怨,有时傻儿子把她的脸都打肿了,她也从未发过脾气。
不过逸壮绝不是个坏孩子,平时他总是快快活活的,手脚勤快,知道孝敬父母疼爱弟弟。他偶尔的暴戾与性冲动有关。他早就进入青春期,有了对异性的冲动,但这个很正当的要求却无法得到满足。有时候,在街上或电视上见到那些衣着很“露”的女孩,他会短暂地失控。爹妈不得不给他服用氯丙嗪,服药的几天里他会蔫头蔫脑的,让人心疼。
除此之外,他真的是一个心地善良的好孩子。
老天是公平的,知道靳强夫妇吃的苦,特地给了一个神童作为补偿。逸飞今年才二十五岁,已经进了“乐之友”科学院和中科院,在国际上颇有名气了。邻家崔嫂不大懂人情世故,见到逸壮,总要为哥俩的天差地别大发感慨。开始老两口怕逸壮难过,紧赶着又是使眼色又是打岔;后来发现逸壮并无此念,反倒很乐意听别人夸弟弟,听得眉飞色舞的,这使当爹妈的又高兴又难过。
招呼大壮吃饭时,靳强对老伴说,给小飞打个电话吧,好长时间没有他的电话了。他拨通电话,手机屏幕上闪出一个三十岁左右的女子,不是特别漂亮,但是极有风度——其实她只是穿着睡衣,但她的眉眼间透着雍容自信,一看就知道是上流社会的人。她从容地说:“是伯父伯母吧,逸飞出去买早点了,没带手机。有事吗?一会儿让逸飞把电话打回去。”靳强忙说没事,没事,这么多天没他的电话,爹妈记挂他,随便问一声。女子说:“他很好,就是太忙,忙着研究他的三阶真空理论。对了,我叫君兰,姓君,君子的君,兰花的兰。我是搞影视策划的,和逸飞认识两个月了。噢,那边坐着的是逸壮哥哥吧,代我向他问好啊。”
挂了电话,靳强骂道:“小兔崽子,有了对象也不告诉家里一声,弄得咱俩手忙脚乱的。人家君兰倒反客为主,说话的口气多家常。”
如苹担心地说:“看样子她的年龄比小飞大,至少大三四岁。”
“大几岁好,能管住他,咱们就少操心了。君兰这个名字我好像在报上见过,在京城有点儿名气。”
这当儿逸壮停止了吃饭,一直歪着头专注地盯着屏幕。他疑惑地问:“这是小飞的媳妇?小飞的媳妇不是青云?”
老两口赶紧打岔:“快吃饭快吃饭,该上班了。”
逸壮骑自行车走了,靳强仍像过去一样,悄悄跟在后边做保镖,他一向是看着大壮进了工厂大门才回来。出了房门,碰见青云也去上班,她照旧甜甜地笑着,问一声“靳伯早”。靳强看着她眼角的细纹,心里老大不落忍。她今年二十七岁,但迟迟不谈婚事,恐怕是不能忘情于小飞。靳家和崔家是老邻居,青云比小飞大两岁,打小就是个小姐姐,很知道疼弟弟。后来上学时小飞跳了两级,跟青云成了同班同学,关系更近了一层。小飞进到她的班级后,两人一直是全班的榜首:青云是第一,小飞则在第二至第五名间跳动。靳强曾当着青云的面,督促小飞向她学习。青云惨然道:“靳伯,你千万别这么说。我这个‘第一’是熬夜流汗硬拼出来的,小飞学得多轻松!篮球、足球、围棋、篆刻、乐器,样样他都会一手。好像从没见他用功,但功课又从没落到人后。靳伯,有时候我真嫉妒他,爹妈为啥不给我生个他那样的脑瓜呢?”
那次谈话中她的“悲凉”给人印象很深,绝不像一个高中女孩的表情,所以十年后靳强还记得清清楚楚。也可能当时她就已经有了预感?在高三时,她的成绩突然垮了,不是慢慢下滑,而像是张得太紧的弓弦一下子崩断,再也不能恢复了。高考落榜后,大家都劝她复读一年,说你这次只是发挥失常嘛。但她已到了谈学习色变的地步,打死不再上学,连已经考上的中专也不上。后来她自作主张,到一家服装厂当了工人。
青云长得小巧文静,懂礼数,心地善良。小飞一直喜欢她,但那只是弟弟式的喜爱。如苹喜欢她,则是盼着她做靳家媳妇。不久前她还埋怨青云没把小飞抓住,那次青云又是惨然一笑,直率地说:“靳婶,说句不怕脸红的话,我一直想抓住他,问题是能抓住吗?我俩不是一个层次的,我一直是仰着脸看他。我那时刻苦用功,其中就有这个念头在里边。但我竭尽全力,也只是和他同行了一段路,现在用得上那句老话:望尘莫及了。”
送完逸壮回来,靳强坐沙发上愣了一会儿神,“如苹,我想你最好把君兰的事捅给青云。话说得委婉一些,但事儿一定得挑明。让她彻底断了想头,别为一个解不开的情结误了一辈子。”
如苹认真地说:“对,咱俩想到一块儿去了,今晚我就去。”
晚上大壮回家,显得分外高兴,说今天干了一千个瓶盖,厂长表扬他,还骂别人“有头有脑的还赶不上一个傻哥儿”。老两口听得心中发苦,也担心他的同伴们会迁怒于他。但逸壮正在兴头上,爹妈只能把话咽到肚里。
逸壮说,爸,国庆节放假还带我去柿子洞玩吧。靳强说行啊,你怎么会想到它?他傻笑道,昨天说起小飞的媳妇,不知咋的我就想起它了。逸壮说的柿子洞是老家的一个无名溶洞,洞子极大极阔,一座山基本被水掏空了,成了一个大致为圆锥形的山洞。洞里阴暗潮湿,凉气沁人肌骨,崖壁上的水滴一滴滴地落下,叮咚有声。一束光线从山顶一个小孔射入,在黑暗中劈出一道细细的光柱,随着太阳升落,光柱也会缓缓地转动方向。洞外是满山的柿树,秋天,深绿色的柿叶中藏着一只只透亮的“红灯笼”。这是中国北方难得见到的大溶洞,因为山深路险,没有开发成景点,更为它保留了原始的静谧。
两个儿子小的时候,靳强夫妇带他们回过一次老家,青云也去了。三个孩子在洞里玩得很开心,难怪二十年后逸壮还记得它。
晚饭后青云来串门,似不经意地又问起小飞的情况。靳强夫妇不由得心中发苦,可怜的云儿,她对这桩婚事已经不抱希望了,但她常有意无意地打听小飞,实际上还是不死心啊。这会儿大壮已经凑过来,拉着“云姐姐”的手,笑嘻嘻地尽瞅她。他比青云大三岁呢,但从小就跟着小飞喊“云姐姐”,大人也懒得纠正。青云很漂亮,皮肤白中透红,刚洗过的一头青丝披在肩上,穿着薄薄的圆领衫,胸脯鼓鼓的。她被逸壮看得略显脸红,但并没把手抽回去,仍然亲切地笑着,和逸壮拉着家常。多年来逸壮经常这样,老实说,自打逸壮有了性意识后,爹妈很担心傻儿子会对青云做出什么不得体的举动,但后来证明这是多虑。逸壮肯定喜欢青云的漂亮性感,但这种喜欢是纯洁的。甚至在他偶尔因***而变得暴戾时,青云的出现也常常是灭火的水而不是助燃的油。老两口不知道这是为什么,也许在傻儿子的懵懂心灵中,青云已经固定成了“姐姐”的形象?也许他知道青云是“弟弟的媳妇”?青云肯定也看透了这一点,所以,不管逸壮对她多亲热,她也能以平常心态处之,言谈举止真像一位姐姐。这正是如苹喜欢她的原因。
夫妇俩使个眼色,准备把上午商定的事付诸实施,但逸壮抢先一步把事情搞砸了。他讨好地说:“云姐姐,今早打小飞电话时,接电话的是个女人,长得很漂亮。可我一点儿也不喜欢她。她再漂亮我也不喜欢。爸不喜欢她,妈也不喜欢。”
青云的脸顿时变白了,扭过头勉强笑道:“靳叔靳婶,小飞是不是谈对象了?叫啥名字,是干什么的?”
逸壮这一抢先,弄得老两口很理亏似的。靳强咕哝道:“那个小兔崽子,啥事也不告诉爹妈,我们是今早打电话才无意碰上的。那女子叫君兰,好像是搞影视策划的,在京城有点儿小名气。”
如苹看看青云,硬起心肠补充:“听君兰的口气,两人的关系差不多算定了。”
青云笑道:“什么时候吃喜酒?别忘了通知我。”
老两口都在努力措辞,既要安慰她,还不能太露形迹,免得伤了青云的自尊。这时,傻儿子再次把事情搞砸了。他生怕青云不信似的,非常庄重地再次表白:“俺们真的不喜欢她,俺和爹妈都喜欢你当小飞媳妇。”
这下青云再也撑不住了,眼泪刷地涌出来。她想说句掩饰的话,但嗓子哽咽着没说出一个字,捂着脸扭头跑了。
老两口也是嗓中发哽,但想想这样最好,长痛不如短痛。从小飞进了科学院后,这个结局也就基本定了。并非因为地位、金钱这类世俗因素,而是因为两人的智力学识不是一个层级,硬捏到一块儿不会幸福的。正像逸壮和青云在智力上也不属一个层次,尽管老两口很喜欢青云,但从不敢梦想她成为逸壮的媳妇。
傻儿子知道自己闯了祸,蔫头蔫脑的,声音怯怯地问:“爸,是不是我惹云姐姐生气了?”当爹的长叹一声,真想把心中的感慨全倒给他,可惜他肯定不会理解的。因为上帝的偶尔疏忽,他将一辈子禁锢在懵懂之中,永远只能以五岁幼童的心智去理解这个高于他的世界。好在他本人并不会感觉到这种痛苦。人有智慧忧患始,他没有可以感知痛苦的智慧,也就不知道弱智的痛苦。但如果是一个正常人突然跌落到他的层次呢?
其实也不光是大壮啊,就拿靳强自己来说,和小飞就不属于一个层次。他曾问过儿子的研究课题,但儿子的回答他基本听不懂。什么时间粒子,什么在不可分割的时间粒子中插入事件,就像是说外星话。有时靳强不免遐想:当爱因斯坦、麦克斯韦、霍金、楚天乐、泡利和小飞这类天才在智慧之海里自由遨游时,他们会不会对我这样的“普通人”心生怜悯,就像我对大壮那样?
基督徒说人类是上帝造的,但这个创造者相当不负责任,技艺相当粗疏。祂造出了极少数天才、大多数庸才,还有相当一部分白痴。为什么祂就不能认真一点,使人人都是天才呢?不过,也许这正是祂老人家的大智慧?智慧是宇宙中最珍奇的琼浆,天物不可暴殄,不能平均地普洒众生。智力把人分成了三六九等,甚至可以说是分成了不同的物种。这才是世间最深刻的不平等啊。靳强摇摇头,叹息着想。
按照惯例,家里如果想给小飞打电话,一般是事先用短信通知,等他闲暇时回电。因为他的思考是不分上下班的,不一定什么时候进入状态,家人都尽量避免在他“在状态”时打扰他。但这次老两口发了几次短信,那边也没打来电话。一直到五天后,小飞才把电话打来。
靳强说:“小兔崽子,这几天跑哪儿了?是不是因为君兰的事故意躲我们?”
小飞笑嘻嘻地说:“哪儿能啊,那不正是你们每天催我完成的任务嘛。不过这几天我不在家,去参加‘乐之友’和联合国召开的一次智囊会,有关‘睡美人计划’的。”
如苹埋怨他,有了对象也不告诉父母。小飞说,也就两个月前才认识的,再说,君兰把什么都对你们说了嘛。
靳强说:“我和你妈把君兰的事告诉青云了,免得耽误了她。我们觉得,她一直不谈对象,是心里还放不下你。”
小飞沉默片刻,叹息道:“你们做得对,这样对她好。你们知道,我一直是拿她当姐姐的。我们俩……”
当爹的打断他:“你不用解释,我们理解。好在这一页已经掀过去了。咱们还是言归正传,你把君兰的情况再详细说说……”
他突然愣住,强烈地感觉到某种异常。很难形容这一刻的感觉,像是脑髓被极快地晃了一下,不,更像脑髓有了暴烈的膨胀,胀得太猛,把所有神经元都扯断了,造成了片刻的意识空白。这个瞬间的空白很快就过去了,脑细胞缓慢地归位。但它绝不是错觉,因为老伴儿此刻也在发愣,脸色苍白,看来她同样感觉到了这一波晃动。屏幕中小飞的表情也突然定格,呆愣愣地直视着这边。“地震?”老两口同时反应道,但显然不是。屋里的东西平静如常,屋角的风铃静静地悬垂在那里。
他们都觉得大脑发木,有点儿恶心。这些感觉不算严重,慢慢地变淡了。窗外有火光和爆鸣声,有惊叫声。因为大脑发木,这些场景似乎距他们很遥远,像是电影的慢镜头,很久他们才意识到,那是两辆或更多空中自行车发生了碰撞,从高空中坠落下来。不过比起窗外的事故,他们更担心的是小飞的表情。他仍在发愣,面色十分苍白,口中喃喃地说:“天哪……”
靳强担心地问:“小飞你怎么啦?我和你妈刚才有点儿晕,已经过去了。你是不是还在发晕?”
小飞已经从片刻的惊愕中走出来,“爸妈你们别担心,我也晕了一下,已经过去了。”
“这是咋回事?好像不是地震。”
小飞很快地说:“肯定不是地震,但究竟是什么我一时说不准。我得好好想一想。爸妈,以后一段时间我可能很忙,也许顾不上和家里联系。你们多保重,替我问候大壮哥和青云姐。再见。”
说罢,他匆匆挂断电话。
靳逸飞刚挂断家里的电话,君兰的电话打来了:“小飞,我刚刚感到一阵强烈的眩晕……”
小飞打断她:“我马上要出门,你立即回来一趟吧,帮我准备衣服。你这会儿还晕吗?开车行不行?”
虽然这个要求有点儿突兀,但君兰没有犹豫,“好,我立即回来。已经不晕了,开车没问题。”
她停下手头的工作,开车返回,一路上猜度着小飞出门要到哪儿去。依她的直觉,小飞的突然出门肯定和刚才的眩晕有关。到了住的小区,她瞥见天上一架“小蜜蜂”也正好赶到这儿,它盘旋一圈,降落在她家所在的大楼楼顶。进门后,君兰见小飞坐在书房里,正忙于在电脑前计算,屏幕上闪着一帧帧的数据流和奇怪的图形。他的手机夹在左肩,不停地询问着什么。听见君兰进门,他回过头简单地交代一声:“给我准备换洗衣服,按半年准备。”
“半年”这个数字让君兰心中咯噔了一下,不过她没有问,立即为他准备。少顷有人敲门,是一位老年白人男子,光脑壳,头部有点儿尖,像一枚倒放的鸡蛋。君兰立即认出了他:“洛威尔先生?”
男子微笑点头,走进客厅。小飞听见了这边的对话,在书房大声说:“洛威尔先生,马上就好了,我正在打印结果。”两分钟后,他带着君兰为他备好的旅行包匆匆出来,把几张纸递给洛威尔。他们没有在屋里多停,立即坐电梯到楼顶,君兰送他们。
电梯上升时,洛威尔迅速浏览了那几张纸的内容,问:“你认为是空间暴涨?”
“我想是。不过它不是楚天乐和泡利预言的那种平缓波形,而是表现为陡峭的尖脉冲。”
“尖脉冲是不是一次性的?”
靳逸飞苦笑,“恐怕不是。如果只是一次性的,那上帝就太仁慈了。”
两人互相看看,目光中有太多沉重的东西,这些东西从目光中溢出来,让君兰也感到了沉重。楼顶上停着一架最新型的“小蜜蜂”V型。小飞与君兰匆匆拥别,与洛威尔一同登机。“小蜜蜂”就要起飞时,洛威尔突然叫停,从舱门探出头,突兀地对君兰说:“你愿意一起去吗?愿意的话就上来!”
君兰犹豫了一秒钟。她手头有成堆的工作,哪能甩手就走?但……君兰是个头脑敏锐的人,看眼前的阵势,也许人类社会的正常秩序马上就要崩溃了,世俗世界的种种可以掉头不顾了,倒不如陪着小飞走向未知……她果断地伸出手,洛威尔用力拉她登上机舱。他对君兰的果断很满意,嘴角绽出笑纹。
“小蜜蜂”朝西南方向的“乐之友”总部飞去。一路上,小飞不说话,仍在继续着刚才的思考,毕竟时间太仓促,他要对刚才得出的结论再验算一遍。其他人尽量不打扰他。洛威尔低声对君兰介绍说,靳逸飞是“乐之友”和联合国“五十人团”的成员之一。这个“五十人团”的正式名称是“宇宙特异事件应急委员会”,按组织者当初的考虑,特异事件(即楚天乐预言的空间暴涨)可能是几十年后的事情,所以成员都选的是三十岁以下的青年科学家。没想到灾变的到来大大提前了。他又说,可能以后小靳会非常忙,如果君兰能陪他一段时间,照顾他的生活,“乐之友”会非常感激:“这是个很冒昧的请求,牵涉你本人的事业,你考虑后再作决定吧。”
君兰说:“好的,我考虑一下。”
一个小时后,他们坐在“乐之友”总部的会议室里。会议室在基金会大楼顶层,墙壁和天花板是透明的。现在是傍晚,残阳如血。洛威尔、刘苏和成城坐在前排,对着面前的通话器,表情凝重。后边是十几位科学家,都是“五十人团”在中国的成员,刚刚从各地赶来,靳逸飞也在其中。事态紧急,他们准备同“雁哨号”的楚天乐来一次对话。这场对话还有一个分会场,设在美国纽约的联合国总部,联合国秘书长克罗斯韦尔、SCAC的五位执委,以及“五十人团”在美国的成员全部参加。那儿是清晨,朝霞如火。
“雁哨号”已经提前得知这次通话,改变了运行轨道,向地球靠近,此刻在三十光分的距离之外,也就是说,对话中一问一答之间的延迟在六十分钟之上。为了尽可能提高对话效率,在每一轮对话中,都要尽可能把本方这一轮的意见陈述完全。“乐之友”科学院院长成城代表联合国和“乐之友”开始陈述:
“楚先生,‘雁哨号’诸位:
“地球上昨天发生了一次异常现象,所有人都感觉大脑似乎晃了一下,思维暂时中止。其后有短时的脑袋发木感和恶心呕吐感。所有的人都有同样的感受,包括当时在载人深潜器、深矿矿井、地下中微子站的人员,而且都是在同一时刻。所以我们猜测,这种异常很可能是缘于你曾预言的空间暴涨,它在三维宇宙中是通透性的,在同一时刻扫过整个宇宙,没有死角。它的延续时间似乎很短暂,但由于思维被中止,人的感觉不足为凭。事后我们调查了各地的监控录像,但无法找到有关这一刻的记录,这只能有一个解释:暴涨瞬间。整个宇宙的微观粒子瞬时‘失联’,互不感知,因而任何有序的信息都不可能产生和被记录,相当于这个瞬间从时间序列中抠出去了。真是讽刺啊,对于这一刻的空间暴涨,所有的精密电子仪器全都失效,人脑成了唯一可感知的仪器。就地球上众人的感觉而言,以及参照全球交通系统飞机和车祸的发生概率,可以断定这个暴涨的延续时间应该是秒级的,估计是一两秒吧。”
“对于尖脉冲类型的空间暴涨,恒星光谱应表现为极度的瞬间红移,但没有观测到。这是因为恒星的异常光谱至少四年后才能到达地球。唯一能观察到的太阳又离我们太近,导致红移值太小,无法测量。”
“楚先生,谢谢你在几十年前做的关于空间暴涨的预言,否则人类也许会忽略掉这次短暂的、仪器无显示的异常。由于你的预言,人类才能见微知著,引起高度的重视。当然,它与你的预言也不完全符合,可以说大部分特征都不符合。地球上的科学家在二十四小时内尽可能地做了解释,其中以一位年轻科学家靳逸飞的假说最具代表性。以下请他讲。”
刘苏身后的靳逸飞已经连续高强度地思考了十几个小时,面色显得很疲惫。他站起来,“楚先生,我只讲结论,略去推理过程。结论是:1.全宇宙经历了一次同步的、通透性的暴涨;2.它完全不符合你所预言的平缓曲线,而是表现为极尖锐的脉冲,脉冲区段内,宇宙空间的膨胀加速度极大,比你的预言值至少要大上二三十个数量级;3.在脉冲周期内,它对人类智慧的影响是毁灭性的,并非你所预言的缓慢降低。”靳逸飞略顿,“以上三条虽是臆测,但尚有人脑的感觉为依据,下面一条就纯属数学推演了——它是一次性的脉冲还是成组的?按我的数学模型推断,极有可能是后者。也就是说,此后还将有几十个或更多脉冲扫过宇宙,直到暴涨周期结束。至于各个脉冲的峰值有否变化,以及各脉冲间的间隔如何,目前可以说是一无所知。但有理由相信,如果它确实是成组的尖脉冲,其累积效应很可能会对人类智力造成灾难性破坏,比你预言的更糟。我讲完了。”
他疲乏地坐下来。君兰挽住他的臂膊,体贴地递去一块巧克力,以便他恢复体力。
成城接着说:“小靳的新理论有一个阿喀琉斯之踵——没有解释为什么会出现这样的尖脉冲。你和其他前辈建立的‘三态真空理论’同样无法做出解释。那么,这样的脉冲究竟是怎么来的?我们希望听到楚先生的睿智意见。”
联合国总部那边的分会场也谈了一些看法,然后是等待。这六十分钟也许是世界上最漫长的时间。六十三分钟之后,通话器中传来楚天乐的声音。是电子合成音,但非常接近他原来的口音,也能精确地表达说话者的情绪,他的声音听起来苍凉而沉重。楚天乐说:
“各位:
“‘雁哨号’这边也感觉到了这个尖脉冲。我和伊莱娜的感觉相对轻一些,这是因为我们处在由亚光速造成的动态压缩真空中,它对膨胀脉冲有相当的削波作用。但很可惜,‘雁哨号’所处的虫洞未能起到预期的智慧保鲜作用,船员们都经历了同样的思维空白,之后也感觉到脑袋发木和恶心。看来,这种十分陡峭的尖脉冲能够穿透相空间的界面……”
这个噩耗让听众的心一下子沉落下去。如果智慧保鲜行动失败,那人类文明复苏的最后希望也将付之东流。
楚天乐继续说:“……不过据我估计,这种穿透也许与‘雁哨号’的亚光速有关,至于‘诺亚号’这样的超光速飞船,尤其是亿倍光速的三个船队,它们造成的虫洞壁也许足够坚实,能隔断这些尖脉冲。可惜我们无法得到他们的消息。”
洛威尔三人苦涩地互相看了一眼,再苦涩地(通过虚拟技术)看看联合国秘书长克罗斯韦尔、SCAC现任首席执委居埃尔上将:但愿吧,眼下也只能这样祝愿了。他们专注地听下去。
“以我个人的意见,我完全同意靳逸飞的假说,包括他自认没有把握的第四条。谨向他致敬。不过在得到验证之前,这四点预测也只能按假说来对待。我的妻子去世前曾说过,当历史之河大体上沿着科学所预言的河道奔流时,也常常闹几次意外的决堤。现在我们面临的就是一次大规模的、凶猛的决堤。在这种黑暗猖獗的形势下,人类智慧的光亮是格外有限的,预言出错的概率更大。成院长刚才说期待听到我的睿智意见,这让我很难为情。因为,此刻我实在怯于发表什么意见啊。但我既然当了雁哨,职责所系,我无权当哑巴。”
大家都感受到了他话中的苦重。这样的情绪,楚天乐过去从未有过。君兰突然无端地想到一则童话:理发匠发现国王长了驴耳朵,极想向大家透露这个秘密又不敢说出口,只好对着地洞去喊。但现在的情况正好与这则故事相反:楚天乐从内心讲是不愿坦露看法的,但因职责所系却不得不开口。此刻,他的内心该是何等煎熬……
楚天乐继续说:“成院长问我,这样的尖脉冲究竟是如何产生的,坦率说我完全不知道。而且我觉得,此刻不适宜进行深奥的理论探索。不是时候。现在当务之急是求生!如果我不得不表达意见,只能表达如下的一句——宁可把形势看得严重一些。这个意见请联合国、SCAC和‘乐之友’高层斟酌。”
他的话完了。尽管他的最后意见已经很明确,但为了确保无误,成城立即追问道:“楚先生是说,‘睡美人计划’要立即全面实施?”
为了同地球通话方便,“雁哨号”一直在向地球靠近。所以通话延迟缩短了,四十分钟后,通话器中传来楚天乐的回答:“是的,你们已经实施了第一阶段,应尽快实施第二阶段。请你们抓紧时间作最后的准备,我预计将在近期发布雁哨指令。”
在场人的心都深深地沉落了。他们都清楚这句话代表着什么样的场景。
楚天乐说:“最后我想说,尽管形势危殆,但你们要努力活下去!如果智慧不足用,那就去依靠本能!毕竟,人类之外的生物都是依靠本能活下来的。”
会议室的人都冷峻地沉默着。君兰看看身边的靳逸飞,看看刘苏、成城和洛威尔,他们个个面色凝重,显然非常重视楚先生的警告。君兰从楚先生最后一段赠言中,才真正了解形势的严重性。楚天乐其实是在说:人类很快就会失去智慧,黑暗时代即将来临。君兰对此多少有些疑惑:迄今为止,灾难的表现只是一次瞬息即逝、不大严重的“脑震”,大部分人甚至会很快忘记它,楚先生为什么因这次小小的脑震而把形势看得如此无望?但君兰不敢不相信他。尽管楚天乐作过不少错的预言,但毕竟,百年来的历史之河基本是沿着他、泡利、亚利克斯等人的预言而奔流的,他思想的敏锐无人可及。
接下来是一整天的会议,晚饭后才结束。君兰挽着小飞的胳膊,轻声说:“走吧,到我俩的房间去,‘乐之友’把房间安排好了。我已经答应洛威尔留下来陪你。长期的。”
她没说自己的工作如何安排,靳逸飞看看她,也没有再问。他们回到房间,这是鱼乐水原来的房间,她去世后没再安排人住。房间位于顶楼,透明的天花板此刻没有调暗,头顶是满天星斗,就像是天文台的穹幕电影。他们关上门,立即扑向对方。两人相拥上床,来了一次高强度的**。他们心中有太多沉重的东西,需要在**中释放。
云雨之后已经是后半夜,君兰进入梦乡。但她在朦胧中感到小飞下了床,便强迫自己睁开眼睛。小飞果然没在床上,这会儿他赤身坐在阳台地板上,呆呆地看着头顶的星空。月光映照下,他脸上有闪光的泪珠。君兰轻手轻脚地过来,在他身后静静地坐下,把他的身子揽在怀里。小飞扭过头,表情似乎有点儿羞愧,“君兰,我睡不着。我怕。”
君兰柔声说:“我理解的。我也怕。”
他们怕失去智慧。尤其是对于小飞这样的天才来说,失去智慧应是世上最可怕的事。他们已经习惯于在智力的天空翱翔,享受思维的快感。他们的尊严与人生价值同智力密不可分。失去智力,他们就会变成没有灵魂的空壳人。两人相拥着坐了很久,但没怎么说话,只是在愁闷和惧意中挣扎。
最后小飞说:“君兰,恐怕得为以后做一些安排了。”静夜中他的声音非常冷静,“当我确定自己的智力已经下降到平均水平之下,我不会继续待在这儿耗费时间,我想回家乡去。就像楚先生说的,只依据本能活下去,像狼、老鼠和蚂蚁一样活下去。真的到了那个时候……咱俩分手吧。”他感到背后那个柔软的身体刹那间变得僵硬,但他仍硬着心肠说下去,“君兰,我不想离开你,我很想一辈子生活在你的羽翼下。咱俩的相处一直很轻松、很默契,我很珍视这段感情。但……你熟悉和喜欢的是‘这一个’靳逸飞,我不想让你看到一个可怜的、目光愚鲁的弱智者。所以,还是分手吧,让咱们都记着对方的美好。”
君兰沉默良久。她想小飞的决定是对的。在两人的爱情中,“互相欣赏”是其中重要的因素。小飞不想让她看到一个目光愚鲁的可怜男人,她何尝想让对方看到一个目光愚鲁的可怜女人,倒不如此刻分手,在记忆中留下对方的美好。她感慨地想,男人和女人还是不一样啊,像楚天乐和小飞这样的智者,在危难时刻能够服从理智的决定,果断地斩断感情的羁绊,女人一般做不到。她想了想,痛快地答应了:“好,听你的。我明天就回家去。如果灾难能够过去,你记着,我会在那个小家等你。”
“好的,谢谢你,君兰。灾难过去后,只要我还保持着起码的记忆,我会像猎狗一样嗅着你的味儿,巴巴地去找你。”他想开玩笑,但话语中更多的却是伤感。
两人就这样赤身相拥,默然相对,一直坐到天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