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满眼是衰草蓬蒿,满目是荒凉破败。这里方圆几里路不见人烟,陡添一股朽败、肃杀之气。忽而,天际间有一颗贼星倏然划过,刚好被疾驰而来的任九篱看到。任九篱一惊,不觉勒紧马僵,心头震颤,暗忖:都说贼星陨落,是一种浩劫之象、不详之兆。这天象究竟预示着什么?又行几步,那幢昏惨惨的废宅已在眼前。任九篱下了马来,将马系在宅院前的一颗枯树上,抚手触了触那颗枯树,心头不觉思绪翻腾,那时,这颗枯树还不是这般气象,他和褚昂久二人时常在这树下对月饮酌,他想念他的妻儿,孑然一身的褚昂久便不厌其烦地听他诉说。而如今,物是人非事事休,但不知为什么,今夜来这一遭,那段二十年前的岁月却让他有些热血沸腾。也许那是对自己最风华正茂的年岁的怀恋,任九篱这么想。
到底是正事要紧,来不及感怀,仅停留那么片刻,便只身往里而进。
四周清寂无声,望着满目的残败,任九篱的心中一阵瑟意。犹记得那时候的这座废宅,远没有今日这般衰败戾气。当时的王妃会里里外外精心打理着这座破旧的宅院,就像她当年当太子妃时打理太子府时一样。世子摔了会哭闹,更多的时候会给王妃逗乐,给那一段凄苦的圈禁岁月添了几丝欢悦,给这一座阴惨惨的宅院也添了几抹色彩。那一段一段地过往碎片在这个如同阴诡地狱般的庭院再次在任九篱的心头一幕幕闪现着。权逯宗毅那阴测诡谲的脸容和话语在这荒废颓败的院中飘散,推开门,走进院子,那如烟尘般的往事又再次历历浮现。再往前走,依旧是蔓草堙路。斑驳的灰墙、断裂的长檐到处充斥着戾气。天阶残月清冷,他望向天穹,心头漫起一阵阵地悲凉冷意。正中的一间房屋是权逯宗毅生前所住,侧间是世子的屋子。任九篱想了想,当即不假思索地往世子的房间行去。屋内的阴森气息跟世子的气质仿是浑然天成,里间的摆设跟二十年前丝毫无异。一进这门,思绪又回到了那个夜晚。一阵凄厉的孩童惨叫从夜空中飘散而来,那叫声似回荡在整个江流镇的夜空之上。二十年的那声音如鬼魅般不绝于耳,任九篱竭力地想甩去,却始终甩不开。
走进一间屋子,他点燃了一束微火,往四处瞧了瞧,整间屋子甚算宽敞,却显得空空荡荡,除了一张床,一个柜子,便只有一张矮脚方桌。那桌子上只有一盏油灯便再无他物。任九篱往四下打量了一遍,便往那柜子处走去,打开,翻了翻,也不过就那么几件衣物,便再无他。任九篱只得转身再往床榻走去,翻了翻,床上也不过就一床破旧的被絮和一个枕头,也无其他任何东西。一时心中大为失望。无奈间,只得想着,索性去权逯宗毅的房间看看,没准那两本书在他屋子里。想着,转身而进了正房。正房里,那股阴气似乎还不曾散去,空寂的房间里似有一缕缕的阴魂不断在游荡着。即便是如任九篱这样的铁汉行于其内,心中也不免有些发怵。只是,翻过所有的角落,却连半张纸都不曾有。接着,又里里外外甚至连床脚都小心查看了,却终是一无所获。任九篱不由想到:难道世子在骗人吗?可是,回忆起他当时的神色,又绝不像是一个懂得骗人的人?无奈间,只得又折返回权逯荼白的房内,又再仔细翻腾了一遍,却依然是一无所获。
这个权逯荼白,到底是在干什么?莫不是自己真是小看了他。任九篱想着,手重重地拍在桌子上,谁想那桌子竟不堪那一击,桌腿摇晃了一下。任九篱也没在意,正准备离去,好巧不巧地瞥见其中一根矮脚桌的桌腿下竟垫着一物,忙地将手中的火把往下一照,却竟见到那矮脚桌的桌腿断了好长一截,那缺失的部分正垫着两本书。任九篱一惊,心里飞快闪过一个念头,蓦地,却又劝自己赶紧打消心里的想法,这如此珍贵之物,怎会被当无轻重之物垫于地上,只怕是自己想错。但终究他还是轻轻抬起桌子,小心地将那两本书掏出来,掸去封页上积了一层又一层的尘灰,赫然有两个字映入眼帘:《七问》。他颤着手,又去翻另外一本,那上面也正写着:《九辩》。翻开内页,见落款上写着:灵狐主敬赠于太子。任九篱不觉又是心头大震,原来并没有期望这两本书是自己要寻找的,哪成想这惹得天下王侯将相纷纷寻找的两本书竟被当成了这等废物。拿在手上,一时觉得手心沉重,忙将那两本书放入怀中,似是生怕一不小心被那屋子里的鬼魅夺了去一般。然后又出了门,心满意足地往回而去。
夜,沉寂地连一丝风声都没有,只有偶尔在空中倏然划过的贼星打破了这份深沉,似给这夜注添了几分嘈杂。
出了大门,任九篱大步流星般地朝着系马处走去,忽见马旁赫然立着一个高大魁梧的身影,那人背对而立,一身黑衣斗笠,从身后也能看出怀中抱有一把长刀。
“什么人?”他立马警觉起来。
“是我。”回应他的是一个暗沉苍厚的声音。
那人的声音让任九篱心头大震,他几乎是颤着声问:“你是谁?”
那人沉缓地道:“二十多年了,我的声音你听不出来了吧?”
任九篱这回彻底相信自己所猜想,“你——褚大哥?是你吗?”
“多年不见,想不到任大统领竟还记得在下。”说罢,那人揭开斗笠,斗笠下那双如阴隼般闪灼的双眼,令人过目难忘。
“真的是你!”任九篱胸口起伏,呼吸微微有些急促。
“是我。”相比于任九篱,那人实在太过于平静。
“这么多年来,我遍寻不着你的消息,我还以为——”
“以为我死了是吗?”那人阴冷地一笑。
“九篱冒犯了。”任九篱恭敬地做了个揖。
“何来冒犯之说,褚某这些年来了无踪迹,确实是死人一个了。”说罢,他仰天长啸一声。
任九篱道:“褚大哥言重了,这么多年,你究竟到哪里去了?”
“大宁之大,又哪有我褚昂久的落身之地?这些年,我隐姓埋名一直藏身于他国,也是前几日才刚回京中。”任九篱心下系着皇命,想着先回去交差要紧,他事来日再叙,只道:“你既回了京,又怎地不去找我?”
褚昂久笑了笑,脸上似有一阵轻屑之意,“任大统领如今是什么身份,而我又算什么,岂敢随意叨扰。”
任九篱脸上一阵尴尬之色,“你我是袍泽,袍泽情义又岂能轻易相忘。褚大哥是怪我违背先皇之命吧?我和你不一样,我上有老母下有妻儿都在京中,背弃了对先皇的立誓是不得已才为之。”
褚昂久笑了笑,举起手中的一个酒囊,“不说这些了,你我多年不见,今夜何不对酒当歌,尽诉离情。”说罢,坐了下来,饮了一口,旋即将酒囊抛给任九篱,一切都一如当年的样子。
任九篱接了过来,也坐了下来,畅快地痛饮了一口。酒是烧刀子,入口便是直刺心间的灼烈,任九篱不由得新添一股激悦。这种感觉已久违了多年了,想不到今夜就这么猝不及防地相遇。
当年,先皇亲自下令将太子废为庶人并将他驱逐到江流,却暗中让他和褚昂久两个一定要保护权逯宗毅一家。他知道先皇面临权逯宗泽的威逼,迫于无奈才不得不舍弃太子。但他也时常抱怨先皇的安排,时常想逃离而去。
又喝了一口,任九篱道:“酒是好酒,只不过我今夜还有要事在身。褚大哥,你既已回京,日后自会相见。今夜先此别过了。”
“慢着,你怎么不问问我,今夜又是为何而来呢。”
任九篱听了褚昂久这么说,挑了挑眉,心头掠过不详的预感,但还是问:“哦,褚大哥是为何而来?”
褚昂久一字一字地道:“我是奉命来这里拿两本书回去。”
“什么——你奉了谁的命?”任九篱忽然眸间泛冷。
褚昂久的脸色也是冷然如霜,“奉谁的命你不必知晓,不过你这么快出来,想必已是拿到了。”
“想不到向来心高气傲的褚大哥竟能甘心做人犬马。”终究是十多年的禁军统领,任九篱很快便镇定了下来。想了想,又察觉出一丝端倪,“不对,你这么快就得到消息,那看来是在哪位皇子手下效力了?”
“皇子?今夜在万昌宫的除了皇子,宗室,还有来自异国的几位驸马爷吧?你凭什么这么确信我是为某位皇子效力呢?不过,你大可随意猜,让他们父子相残,我倒也乐见其成。”褚昂久露出一副满不在乎的神色。
任九篱哑然无语,褚昂久说的话倒也在理。括苍四鸿早已放话,无论那两本书在何人手中,只要他能拿出来,自己便会不遗余力为之效劳,哪怕是别国之人让他来对付本国。所以,排除那些对皇位虎视眈眈的皇子,今夜在宫中的宗室也不无可能。再者,那几位来自异国的驸马也皆是身份贵重的皇子,他们此来明着是为皇太后贺寿,实则是来大宁探听虚实。如今天下看似无扰,实则暗涌纷纷,各国周边也不乏有人对四鸿觊觎已久。任九篱正被这思绪所牵,却听褚昂久的声音已响在夜空中,和夜幕一样地森冷凉薄,“且不管我为谁效力,如今我只想问你我们二人该如何来解决此事?”
“岂有此理。这两本书是陛下命我来拿的,不管你是为谁人效命,他们皆是陛下的儿子,又怎可行这等大逆不道之事。”
褚昂久冷笑了一声:“大逆不道的事情你看得还少吗?当年,皇长子设局谋害太子,威逼先皇的事别人会忘,难道你也会忘吗?”
任九篱不觉心头沉重,道:“难不成——你是要为王爷报仇?”
褚昂久道:“我只知道,我曾在先皇面前立下重誓,毕生忠于先皇,绝不会有二心。”
这句话,虽令任九篱汗颜无地,却依然沉稳有度地反击:“凡事自是天命,我任九篱也不过是顺应天命。”
褚昂久嗤之以鼻,却没再说话。
“看来,褚大哥今晚必是要跟我比试一场了?”
“好久没畅快过了,拔剑吧。”
“好。”任九篱爽声应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