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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鄯州府衙】
“大周臣民皆好品茗,扶安尤甚,想来李大人也颇有体会。那你可知,为何扶安城中高门显贵风流雅士都爱品这午子仙毫?”谢容琢支起腮,玩味地看着这小小一盏茶,虽毫厘,但可抵万金,装在这朴素的盏中,自然隐藏着它华光的本质。
“依臣拙见,原因有二,其一定是因其形如芝兰,白毫满披,颇有娇态,入口干鲜,回甘醇厚,令人齿颊生香。”李维真答道,仿佛他们确在谈论这品茗之道,“而其二便是……”
“便是这午子仙毫是我的母亲——当今太上皇陛下最钟爱的茶。”谢容琢打断他的话,自顾自说地下去,“我的三位姊妹都自幼教养于宫中,承自太上皇陛下的教诲,掌政事通文墨,连此等喜好都十成十地学足。而我则长在军中,没有围炉品茗的福气,饮的是山泉净水,好的是杜康佳酿。”
杯口袅袅飘着水雾,覆盖着素色的白瓷润如酥雨,她想起当日醉三千那被清新沁人的茶香,散了她夙夜的酒气。
“清茗一杯情更真,到了李大人这,却是浓雾难散危机四起。”谢容琢指尖在案上轻弹,似是在思考眼前这个颇有手腕心思深沉的李大人还能挣扎到何种地步,但又想到大禹屡屡动作,迅速处理上报朝廷,早日抵关才是上策,便也失了继续耗下去的耐心。
“臣惶恐。”
“哼,惶恐.......这难道不是大人的杰作吗?”她无意再迎合着打太极,直接将袖中的箭拿出丢在案上,那箭镞铮铮一响,寒光瑟瑟。
李维真见到那箭镞后,也不着急辩解,反问道:“那殿下可是猜到微臣的用意了吗?”
“那必然是朝中有人怕纵虎归山,意欲除之后快。”谢容琢起身,缓缓走至厅前,素雅之中翠色点缀一二,多看几眼,其中不乏一些草本药植,难不成此人竟还有些悬壶之志?不过一草一木,能在此地存活,想来培育之人定是花了大心血。
“食君俸禄,忠君之事,诚然是臣子的本分,但......”
“大禹屡屡试探,意图难辨,前线或恐有战事,殿下您是北境防线的主心骨,您绝不能有事。”似乎是将积压了许久的秘密公之于众后的疏阔,李维真挺直了腰背,俯身跪拜行礼,沉声请罪。“臣意图行刺殿下,罪无可恕,请北定公主殿下赐罪。”
“是......太上皇陛下?”她犹豫了,还是将心中的疑问说了出来。
她从未怀疑自己的二姐,且不说此遭是二人达成共识,她虽知晓当今陛下狠辣,但那只针对朝中诸事,她此番离朝也是让陛下放手去做她想做的事,多年仁政和睦之下,易育蠹虫,整肃之事,势在必行。除此之外,严大人虽守旧,但骨子里并非狠辣之人,家国之前,能让他毫无作为作壁上观的只有权利中心的那一位......她的母亲,明淳女皇陛下。
她其实很不愿意这么说出来。但自从当年被丢进军队的时候,大姐姐和朱老将军就曾经告诉过她,她的母亲,明淳女皇陛下,是踩着自己三位兄长的血肉白骨,逼迫她的母亲立她为嗣,一步步登上皇位的,其手段狠辣无极,与她上位后实仁政悲悯天下的模样判若两人。
她当然明白,权力之争从不以性别而论,在任何一朝的皇族中,真情是最奢侈的东西。从前男人当政之时,弑君杀父屠兄戮弟之事也屡见不鲜,并不会在她们这里完全杜绝。而女皇陛下生下她们姊妹几个并不是指望她们承欢膝下,原因无非有二,其一是情欲的产物,这是人伦纲常最自然不过的事;其二则是为了巩固她皇权的统治。
大姐姐谢容玦自小就是被当做皇储培养的,二姐谢容瑜师从名家大儒,通文史,未及笄就帮助母亲处理朝中文事。除此之外,兵事诸务自然也不可能放任大权旁落,谁人不知那些个暗中盯着皇帝宝座的旁支男子无不觊觎此权,兵权在手更图推翻女主天下,想要再度将女子踩在可笑的纲常之下。
因而这掌武事的责任就落在了谢容琢头上,虽然彼时她尚且年幼。
从她第一次上阵杀敌就清楚地明白,作为一把利器指向敌人,一旦不再听从命令,施令者便会换一把更锋利的。正如她虽是母亲的女儿,更是一枚女皇陛下的棋子,棋子可以换,女儿也可以再有,就像大姐姐被废,还会有新的储君,更何况如今新的棋子即将降世。而至于她们的小妹谢容瑾,也许就是女皇陛下吞吐天下雄心的后路,毕竟两国邦交,最直接便宜的就是结交秦晋之好。只是母亲未曾想到,她们姐妹虽性格政见不同,但守护姊妹的心却是难以动摇的。
“我理解太上皇陛下的决定,却绝不能认同。”本来留在朝堂就是太上皇陛下削兵权的准备,她虽声称退居别宫静养,但这军政大权又怎会轻易让出,二姐的即位怕也是她的部署之中。不过后来被她与二姐合谋,顺理成章地保留兵权,破了太上皇陛下的局,她绝无恋栈权力之心,江山若无战事,她必将兵权交出,但绝非此时。
李维真看着这位北定公主的背影,孤独但坚韧。他曾听恩师说过,阴阳至于男女,乾坤至于天地,女子何不能与男子并肩,只不过这个时代太过偏颇,女子要达到同样的高度都要比男子付出更为沉重的代价。
“假意刺杀只能敷衍一二,但你可知太上皇陛下定然回会知晓此事,彼时你将如何自保?”李维真没有料想到谢容琢还会顾及他是否能保全自身,诚然承君恩他不得不去刺杀公主,但为了大周的子民,他也有自己的选择。但他深知违抗皇命,自是罪无可赦,太上皇陛下雷霆手段,自然不会留有一丝慈心。
“为臣死忠,死又何妨。臣,虽死无悔。”他慨然说道。
“荒唐!“谢容琢蹙眉怒目,“就算你不曾考虑自己,你又何曾想过自己的妻儿?”李维真闻声为怔,又道,“他们……定能谅解微臣……”
“愚不可及!你慷慨赴义,全你一个忠名,未曾与他们商议就擅自决定了他们的生死,你的妻儿就应该因你无辜受累,命赴黄泉?!”谢容琢甚至想笑这荒唐行径,圣贤之书难道都是教这天下儿郎狂妄自大的吗?“然则你可以昧着良心感动自己,你可曾想过这城中百姓知你横死,朝中又无甚解释,倘若有心之人多加利用,乱象四起之时,陛下雷霆之怒之下,就算这鄯州全民为兵又能支撑几时?!”
“想来你定不会将这好不容易筑起来的塞上江南毁在自己的手上。”
“臣……”李维真大恸,他本以为自己已是想了万全之策,殉己身而成大义,这本是古往今来多少名人志士宁为玉碎的高洁之品。但那些人连同他自己都忘了,站在妻儿的立场,那是自私愚蠢的飞蛾扑火,这好不容易筑起来的商贸纽带也会因为这份狂妄自大而变的岌岌可危,他还曾觉得自己与世间持有偏见的男子不同,实际上自己与他们相较并无不同。
一人,为臣死忠,那是孤勇,是大义;祸连他人,不顾后果,是愚蠢,是罪孽。
字字珠玑,是女子独有的韧性与细微,于厅堂之中正如惊蛰春雷,令人清明。
这一席话到底是好意提醒还是邀买人心的手段,李维真自认还是辨得清楚,只是这样一位手握重兵拥有问鼎朝堂之力的公主殿下,无论身处何地都将是龙椅之上之人的忌惮。他反倒为谢容琢担忧起来,若是非要在朝堂与北定公主殿下中择一,他必定只能选择臣民安稳,此是无奈,但这并不妨碍他心中的志向偏向另一方。
“是臣目光短浅,殿下之言若醍醐灌顶,倘若他朝,臣必定……”
“你也不必说什么投诚的话,你要忠的是大周,要护的是这一方百姓,不是我谢容琢。”谢容琢看穿他的纠结,她没有觊觎宝座之心,自然无需结党,一家之姓天下之名,只要家国无恙,她抛却浮名隐姓埋名亦可。
若是从前只是因谢容琢的巾帼之气而高看,那此番便是真正地折服于此人的远见。“臣必当谨记,日后必当严苛律己,做好这一方父母官。”
“云起云散,风起罢了。”风吹衣袂,少有的凉快,谢容琢突觉轻松,“不必自寻烦恼,我已写好奏折,写明此中之事乃大禹残留鄯州城内细作所为,城内宵小皆已肃清,至于太上皇陛下那,你应该知道如何说辞。”
多日后,飞骑扬尘百里之外的急报送达皇城,风平浪静之下暗藏波诡云涌。
二人踱至庭中,除了离人赠柳,在这黄沙之地看得一片翠色到底是让人心旷不少的。
“李大人,大禹在城中剩下的暗桩近日可有眉目?”左长风动用了剑霜查了一番,这城中大禹所剩网络似全数灰飞烟灭一般消失的无影无踪,若不是那次清查被重创后不得已收手,那便是背后之人有意抽离,那下一遭的交手就成了被动的变数。
“禀殿下,此番贼人元气大伤,暗线蛰伏不做异动,怕是难以较快查清,不过尚有发现。”李维真从袖中拿出一方叠好的药笺呈给谢容琢,容琢接来展开看到这笺上不过一些黄连、苦参、连翘一类的清热药材。
“在您抵城前几日,城中药铺皆遇收购此类药材的商贩,原以为来往商旅也有药石所需,况且一单要的也不多,因而并未有人发觉。但昨日微臣……”李维真面有愧色,顿了顿又说道,“府中采办药材之时才询问道,这城中解火润燥的药材竟只剩了三成,虽不是大灾之年,此类药材置办也不难,但总有些蹊跷……”
“有备无患,还是要尽快同其他州府联络,调度药材,以防不时之需。”容琢眉间紧锁,这些虽不是什么名贵之物,但调度起来终究还是需要时日的,但可揣度幕后之人必定包藏祸心。“是,臣已命人去调度。”
“不过,李大人,你方才提及府中采购药材是为何?家中可是有人患疾?”她突然想起,又问道。
“臣……”远处走来一主一从两人,这位夫人想来定是李维真大人的发妻,谢容琢也只是听说二人乃是青梅竹马,后李维真考取功名后婉拒多家高门结亲之意,娶了这位无甚背景的妻子,为此得罪了不少达官显赫之流,倒也是痴心一片。“这是微臣的发妻,妙菡。”
“拜见北定公主殿下。”李夫人前来问安,谢容琢见她一袭水蓝衫裙,衬得容色清丽,眉宇中更是坚韧之气,想来也是个不俗的女子,但眼神看到谢容琢时又现出些别样的神情,似羞带怯,谢容琢兀然想到那红玉娘子说的话来,这位府尹夫人也是镜诗阁画本子的忠实看客......于是心下又生出些自己风流韵事被人抓包的羞恼来,肃了肃深情后又见她面带微潮,与这灼灼目光相应,方行几步路便气息不稳,拿着帕子咳了两声,似有病丝缠身,看来这购药之事便出于其中。
“夫人不必多礼。”隐隐闻得来人身上一阵好闻的药草香,谢容琢问道,“恕我冒昧,夫人可是患有咳疾?”
“咳咳......烦劳殿下垂询,妾身体弱多年,近日又风热之邪犯表,大夫说是肺气失和因而牵出了咳疾。”还未说几句,她又咳起来,李维真赶紧扶着她,轻拍她的后背,夫妻二人对视,眼中关切之意溢于言表。
“想来李大人也定是为了此事才发现城中药石之变,我定会助你尽快解决此事,查明缘由。”谢容琢低眉一笑,又道,“春意阑珊之际更是冷热不定,夫人还是要好好保重才是。”
李夫人微欠身允下,但那神情还是兴奋异常,谢容琢见那眸中轶事火光,哑然失笑,“本宫可是与话本之中不同?”
“殿下......”李维真当真吃惊了一下,揶揄皇嗣乃大不敬之罪,缓过神来便急着要告罪,被谢容琢抬手示意,她笑道,“无妨。”
“回禀殿下,妾身以为......”她欲言又止,似乎是下了什么重大决心一般,面上红晕更甚似彤云,却顾盼流光,道,“妾身以为您绝非那样的俗人。”
谢容琢生出些许好奇来,便又问道,“夫人此言何解?”
“咳咳......册中人尽管也是金枝玉叶,堪称英气女儿,却也仍是屈服命运遣派,妾身认定殿下定不是那样认命之人。”她虽声音轻微,但从中听得出心中澎湃,她从夫君那听过不少这位公主殿下的经历,比之这刻意卖酸的话本,她愿意相信这位举世无双的北定公主殿下是这对女子不公正之世道的例外。
谢容琢闻言先是一愣,心中生出多少暖意来。以女子之名,不屈于人,不屈于天。
“多谢。”
“急报——”随着差役焦急的通报声撕裂和煦的午后,远处阴云密布酝酿未知的着阴鸷危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