敲门声

且叫一声先生 / 著投票加入书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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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觉得人自来到这个世界学会的第一件事就是恐惧,不然为什么一出生就哇哇大哭。

    人会勇敢,应该先感谢恐惧,因为是战胜了恐惧才有了勇敢。人这一生会有各种各样的恐惧,物理上的恐惧,比如毒物猛兽;心理上的恐惧,比如生离死别,各式各样,层出不穷。

    我有一个朋友,惧怕敲门声。

    不是你们想象中的恐怖片看多了或者被什么灵异惊悚的经历吓到过,他就是如果突然有人敲门,不管是在家里还是住酒店,都会一瞬间心里一颤,哪怕是沉睡着,也会瞬间惊醒然后惊恐到脑子空白,一动不敢动。以至于现在他出去住酒店的时候都要叮嘱前台,不要敲他的门。可是在家里他没有告诉过任何人,以至于如今,他还会被敲门声惊吓到。我曾建议他去寻求心理医生的帮助,他却摇摇头说算了,死不了。

    事情起因已经距今有十一年之久了,我们从他高中时代说起。

    这个朋友出生在一个边远小村庄,在那个还在交公粮的年代,他的父亲已经有着不错的工资待遇,算是有头有脸的人物,只是一年到头只有过年才会见着父亲,他和姐姐跟着文盲的母亲生活。后来母亲也跟着父亲去了城里,他跟姐姐两人独立生活,姐姐把他照顾的很好,再后来姐姐在学校住宿,他自己一个人生活,他把自己也照顾的很好。

    从小的独立生活让他很坚强,让他可以很快的适应新环境,在那个混乱的年代,他没有变坏,道理一个一个摸爬滚打地学会,用现在的话来说,他的情商很高,再陌生的环境都能混的得心应手。

    凭借着也不低的智商,高中时候他考进了城里的好学校,也终于可以在周末和父母生活在一起。

    高一的时候,家里出了变故,父亲下岗了,脾气也暴躁了,原本就不怎么亲近的父亲对他健全稳固的心性开始了侵蚀。

    记得他高二有一天,中午放学回到宿舍,正跟同学有说有笑,门口进来一个人,是妈妈。妈妈一进来就抱着他哭,他懵了,印象中强如超人的妈妈从来没有那般无助和伤心过。

    妈妈哭了两声就放开了他,不好意思地跟旁边的同学解释着说是太想他了。可是吴极知道不是那么回事,因为妈妈脸上有伤。

    妈妈带他出去校外吃饭,吴极愤怒地想回去找父亲质问,哪怕干一架,他气得要炸了。

    可是妈妈拦住了,只是带他去外面的小饭店吃了一顿让他无比痛苦的午餐。

    很久的后来他想想,如果他从小独立建立起来的心性是一座稳固的高山,那么从那一刻开始,已经有了塌方的趋势。

    真应了一句俗语,贫贱夫妻百事哀,父母虽然在他面前很克制,但是还是当着他的面争吵过和动手过,甚至有一回他为了拉架,父亲一拳打在了他的眉骨上,瞬间起了一个大包,那一拳也就加速了那座高山的败式。

    高一还能当着几千学生面上台领奖的他,开始学会;额逃课,开始学会了抽烟喝酒,开始学会了打架闹事,开始了放纵自己。

    周末才回去的他,还是一样的正常如初,父亲不过问他的成绩,母亲努力地上班赚钱满足他的生活所需,外地求学的姐姐也只能电话里给他关心,他的高山开始一片荒芜。

    高考终于来了,他知道结果,父母也接受了他那惨不忍睹的成绩,没有责备。

    在得知自己不愿复读的情况下,父亲选择让他出国求学,他不明白当时那种连出国需要的十万银行存款证明都要去出利息借的条件下,为什么还要给家里负担,其实他去哪里打工都能很好的适应和生活?真的是为了自己的前程,还是只是为了父亲他自己那该死的面子?

    总之他还是选择了出国,那时候,只要能滚得远远的,去哪他都无所谓,反正他相信自己都能很好的适应。

    来到国外,一个全新的环境,一个世界知名的大学,吴极感觉到了新生。他知道要适应新环境就要先把语言学会,他知道自己跟身边那群富二代官二代的留学生不一样,他没有那么多资本享受生活。在预科班里他的努力换来了外语的熟络,外语的熟络也换来一大批留学生的尊重和器重,因为外面的花花世界,需要一个可以沟通无碍的人来连接。

    刚开始的那段时间他过得如鱼得水,风生水起,也如愿的从预科班考上了所在的那个名牌大学。可是慢慢地问题就出来了,高额的学费开始让困难的家庭心有余而力不足,父亲失业,母亲工资微薄,姐姐也刚开始工作,在几次要钱无果后,他实在开不了口。他意识到,自己真的流落异国他乡了。

    他去找过工作,可是在那个国家,他的年纪属于未成年,他找不到正常工作。

    他也去打黑工,去过百来公里外的养殖场帮人家去鸡场里抓鸡装货,搞得一身鸡粪,晚上十几个人挤在一间屋子被蚊子咬得整晚睡不着,最后回去的时候在大巴上被乘客嫌弃一身鸡屎味,就当自己听不懂他们的谩骂;他也去学校附近的饭店上过班,遇到过来吃饭的留学同学,他笑着说自己来体验生活。后来老板把他开除了,说他作为一个服务员就要卑躬屈膝,而不是抬头挺胸,像领导巡逻一样。他为了自己该死的傲气,被开除了;最后一次工作是在离学校十多个地铁站口的一个便利店,去上班的时候已经买不起地铁卡了,好在地铁没人检票,他用自己已经空了很久的地铁卡装模作样的刷了刷然后跳过了闸口,去上班。可是没多久,还是被开除了,因为他用自己以前随手攒下的硬币换走了超市里的纸币,那个女老板没有说明原因,应该是想给他留点面子。

    终于,撑不住的他放下该死的尊严和朋友借了钱,但是在那种奢靡的留学圈子,没钱,意味着退出。

    第一年过年他还被一圈朋友邀请去在家里每人做一道菜喝得醉生梦死,隔了一年的除夕,他只能买得起一包烟,一袋薯片和两瓶酒自己在地下室的房间里面无表情地对着电脑。

    再后来的一次过生日,他已经整整饿了三天,拖动着身子爬起来去橱柜里搜寻以前掉落的米粒,一小捧,不过百颗,里面还夹杂着一些已经发了青霉,下了一锅清汪汪的米汤,就着冰箱里面包袋底已经发硬的面包碎屑。吃过那顿生日宴,他吐出了胆汁,在椅子上昏睡了一晚,第二天才起来收拾了那一地的呕吐物,一堆发臭的水渍。

    那时候地下室的房租已经拖欠了两个月,房东下来敲门,他只能关灯躲在里面大气不敢出,再到后来从外面上了锁头,从窗子爬进房间假装不在家躲着房东。

    咚咚咚,敲门声,像巨锤锤打在他心脏上,房东的谩骂声让他在黑暗中发抖,在黑暗中绝望。

    终于躲不下去了,求了几个同学,都被拒绝了,甚至是之前一顺手给他买几千块钱一件衣服的讨好他的好朋友也躲着他。好不容易一个朋友答应收留他,他拉着行李做贼一般,在那个雨加雪的夜里,走了几公里,离开那个有着让他无比恐惧的敲门声的地下室。可是也就睡了一晚地铺后,朋友以女朋友要搬过来的借口让他离开了。

    他麻木了,还是跟朋友道了谢,拉着行李走上了街头。那晚一起去养殖场打黑工的两个朋友收留了他,还当着他的面打电话给自己的母亲借了钱,又找了一个住处,替他交了第一个月的房租。

    搬家的那个晚上,朋友一人买了一只两块钱的雪糕,那是那年他吃的第一支雪糕,也是惟一的一只。

    新住处是一个套房,三个房间,一个中国籍老人,另一个也是中国留学生。厨房有冰箱,平时菜都是各买各的,各做各的,他只能趁老人出去上班,偷偷从冰箱拿一个他们的土豆炖汤喝。

    终于,再也撑不住了,那天晚上,他坐在了窗台上,桌上是一封遗书,就一句话:“已然拼尽全力”。手臂箍好了绳子,听说用冰水敷不会那么痛,也用冰箱里的冰块冰了好久,另一只手上拿着从刮胡刀上卸下来的刀片。

    他心里平静的很,就在马上划下去的那一刻,他抬眼望了望夜空,怔住了,很奇怪,大城市的夜空,他竟然看见了漫天繁星,很美很美。

    第二天,从姐姐那里拿到了一点钱,买了机票,悄悄的回家了,什么都没带。

    到了家里,见了父母,他以为自己会抱头痛哭,可是没有,好像只是出了趟远门欣然归家一般,只是多了一头已经扎成马尾的长发。

    后来,三四年的拼搏,生活好起来了,两年换了三辆车,百万豪车开着,跟朋友谈笑风生。

    人有两种情况,一种是经历过困苦,生活好了之后对于金钱看得很重;一种是苦过,生活好了视金钱如粪土,我那朋友就属于后一种。一掷千金的他让身边众人都以为他含着金汤匙出生,他也总是笑笑说到只是命好只是命好,生了个好家庭。曾经那些帮过他的朋友,他加倍地偿还了他们,轻描淡写地聊着以前的困境。

    他没告诉家人,直到如今有时候还是会突然醒来,一阵心悸和恍惚,不知道自己身处何境;直到如今他吃饭都习惯留一点碗底,怕下顿没得吃;直到如今,他依然惧怕那咚咚的敲门声。

    我问他,那座山是否稳固,他笑了笑,问我:

    “什么山?”

    你们呢,又有什么样的恐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