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质胜文则野,文胜质则史

颖拓 / 著投票加入书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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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家里有什么消息吗?”阿金一觉醒来,已经是第二天上午九点多钟了。

    “起来说啦,还有好多事儿呢……”萨日盖知道阿金在急等着听什么。

    “说吧,我这就起来。”阿金起身穿好衣服,跟着萨日盖来到外间。

    “国内正在搞募捐,咱们员工的积极性高的都没法儿说啦,不少人真的是倾囊而出!去年刚来的那个唐山姑娘,居然把这几个月积攒的工资,全都捐啦……才一天多的时间,全公司个人捐款、捐物,就已经是几百万啦……”

    “哦,这么多……”阿金皱了皱眉头,开始盘算起员工年平均收入和家庭负担,“员工的积极性要爱护,这么大的灾难,不是一时半会儿就能够过去的……”

    “怎么,你不为我们员工的团队精神叫好?”萨日盖觉得奇怪,原以为阿金听了一定会高兴的。

    “不,你理解差啦……”阿金盯着萨日盖,足足看了一分多钟,然后,徐徐地舒了一口气,“萨日盖,你知道契丹人的祭山仪杀的都是什么牲畜吗?”

    “公的。所谓‘牲用赭白马、玄牛、赤白羊,皆牡’……”萨日盖不知道阿金为什么问这个风马牛不相及的问题,“怎么,不对吗?”

    “对,但你知道为什么都用公的吗?”

    “这个……”萨日盖迟疑了一下,揣摩着说:“大概山是代表阳性,所以就用公畜……”

    “你是草原儿女,应该知道,不杀母畜,那是为了繁殖!不能杀鸡取卵……”阿金长舒了一口气,“我说的爱护员工积极性,就是从这里引申出来的……员工也是弱势群体啊……”

    “我明白啦……”萨日盖觉得阿金心思太重,“还是您说的那句话,尽力而为,不要竭泽而渔……”

    “员工募捐的事儿就这么办,一是要求绝对的自愿,二是绝不要倾囊而出。因为他们不是大亨……还是细水长流吧!”话不妨说,但绝不强人所难;事不妨办,但绝不夺人所爱。这就是阿金的处事原则。

    “公司呢?央视台正在筹备一个大型募捐义演,已经跟咱们打过招呼啦……”

    “参加是要参加的,但不要冒风头……”阿金轻轻的语气说道。

    “您的意思是……”

    “我们只能作为民间力量……我们只能拾遗补缺。将来我们还要捐资文物古迹的恢复重建,这是个无名无利的事儿,不会有人来感恩,所以也不会有多少人感兴趣……”

    “成都公司已经按着您的要求展开工作了……”

    “有具体情报吗?”

    “一句话——破坏惨烈,损毁严重!连李白的故居都没能幸免……我们的几个关系单位,人员伤亡也很大……不过,他们没有向我们伸手……”萨日盖不愿说的太具体。

    “唉,我们的那些朋友,都是清骨文人,知道‘帮一时帮不了一世’、‘求人不如求己’的道理,所以,他们轻易不会张嘴的。将来我们主动伸手吧……”

    “成都公司正在这么做……”

    “那就好!”

    “北方公司去龙州的人没消息。”

    “这事儿不急。小山会长有信吗?”

    “有。她让我转告您,资料她看过了,南馆那尊大罗汉,的确是资料上说的那尊。她们决定将它归还给我们……”

    “条件呢?”

    “她们的意见是,其一,为了小山家族的荣誉,为了美秀的声誉,此事不宜再声张。因为她们确实不知道,也无从查清大罗汉的真实来历。其二,考虑到我们双方的友谊,以及多年的愉快合作,她们决定以赠送的方式归还给我们。其三,这还要取得中国政府的认可。也就是说,我们必须具有合法的受赠身份。其四,赠送的理由要能够说服日本官方,以保证归还的合法化……”

    “我看是这样,其它方面大体上没有什么问题,关键是赠送的方式问题……”阿金听完萨日盖的汇报后,也找到了如何应对的办法,“我的意见是,我们双方结为友好馆,或者姊妹馆,当我们的草原艺术馆在草原上开馆典礼的时候,她们以友好或者姊妹的身份,恭送大罗汉回归故乡。因为东方文化讲‘落叶归根’嘛,不论游子怎样远离故土,到老的时候,总是要回家的。所以,这个赠送,要改一个字,叫‘送归’。既是赠送,又是归还。”

    “两者区别很大吗,或者说形式很重要吗?”萨日盖不太理解阿金为什么要这样抠字眼儿。

    “不,非常重要。”阿金摇着头说:“你想啊,你要是赠送给别人礼物,说明这礼物原来的所有权必得属于你。像中国政府赠送大熊猫给友好国家那样,大熊猫的所有权是属于中国的。而大罗汉不一样,大罗汉的所有权,原本就是中国的,不是帝国主义列强的。是他们,——当然我说的这个他们,不是指小山秀子,而是那些盗窃和贩卖文物的强盗,——乘中国多灾多难之机,巧取豪夺,抢劫偷盗去的。——不论他们是用什么手段,都是一样。比如这个大罗汉,当年他们花了一万四千个大洋,就偷走了。如果国家强大,他们花十四万、一百四十万,能买走吗……所以,他们怎么会有权力,将中国自己的东西,再回头赠送给中国呢?不,他们没有这个权力,他们只能归还给中国。”

    “可中国政府和许多民间组织,不也正在用回购的方式,把许多因被盗而流失海外的国宝买回来吗?”萨日盖让阿金给搞糊涂了。她不理解,既然阿金把所有权看得这么重要,难道别人就不知道吗?国家就不知道吗……而别人却明知是中国的国宝,却不惜重金,几百万,甚至几千万……硬是要再花钱买回来,而且名之曰“抢救国宝”……

    “咳,一言难尽……”阿金的表情显得有些痛苦,欲言又止。看得出,他内心深处隐藏着不为人知的某种忧虑。

    “我听说,单是已经现世的圆明园十二生肖铜像,每个都在上千万元人民币以上……有人推测,以后还要看涨,几亿美元都难买回……一件‘周宜壶’据说就能拍上个两三千万美元呢……”

    “这可能是个阴谋,一个巨大的政治阴谋……”阿金的神情顿时凝重起来,若有所思地说了一句看似不着边际的话。

    “政治阴谋?什么政治阴谋……”萨日盖惊呆了。

    “你知道中国历史上的‘疲秦计’吗?”

    “你是说郑国渠吧!那不是使关中平原成为肥田沃野的水利工程吗?”

    “是的。秦朝二世而亡,固然有诸多因素,但史学家多归罪于政治,很少从经济上加以探讨。司马迁说秦之弊有‘作业剧而财匮’一条,并非仅仅指阿房宫,而且现在已被考古证明,阿房宫并没有建起来,杜牧笔下的阿房宫不过是一张尚未全面建设的规划设计图而已……”

    “你是说今天重金回购国宝也是‘疲秦计’……”萨日盖惊呆了。她简直不敢相信,原本就是因为斗富而兴起的古玩市场,居然隐藏着一个巨大的政治阴谋!

    “至少是其中之一吧……西方人鼓噪的中国全民性高消费、奢靡风,迟早会让我们付出代价的……杜牧说得好啊,‘秦人不暇自哀,而后人哀之;后人哀之而不鉴之,亦使后人而复哀后人也’……”

    “真的会是这样吗?”

    但愿它不是……”阿金长出了一口气,那明显带有忧郁的神情中,似乎还有几分沮丧,“有人计算过,流失海外的国宝有一千万件以上,如果用回购的方式,那得需要多少资金?更何况市场上的古董价格每年都在以5—8倍的速度上涨……”

    “这样算起来的话,经济上的确是大问题……”

    “问题还不止于此。这是一桩‘赔了夫人又折兵’的买卖。钱没了,面子也没了……恶性循环,其结果是什么?伊拉克战争就是例子……萨达姆不是有石油吗;不是阿拉伯世界强国吗……两极分化,国无宁日,还要自吹自擂。结果怎么样?一场战争下来,生灵涂炭,民不聊生!多少伊拉克的国宝重新流失海外……”阿金情绪激昂,从沙发上站起来,不停地踱步。

    “还有我们电视上那个‘鉴宝’节目,天天嚷嚷,叫人听着就发烦……什么‘乱世买黄金’啦,‘盛世藏古董’啦……不知从哪儿弄来一帮不学无术的遗老遗少,把真真假假的狗屁垃圾,抬价都抬到天上去啦……社会上物价天天见涨,那里就是祸源之一……”由痛苦而愤怒,由愤怒而激昂,阿金真想破口大骂。

    萨日盖知道,阿金与生俱来的、又长期在党政机关工作形成的一种忧患意识,常常使他陷入这种痛苦的、矛盾的、甚至难以自拔的思索之中……每当这个时候,萨日盖就不再顺着他的话题说下去了,而是想方设法让他消消气,平静一下心情。

    萨日盖给阿金重新倒了一杯热茶,笑呵呵地说:“哎呀,我说老总啊,你不是常说‘人无百年寿,不做千年忧’嘛!想那么多干吗呀?你又不是国家领导人……”

    “……”阿金干笑了一声,无可奈何地沉寂下来。

    “我们还是想想大罗汉怎么回家吧……”萨日盖知道,眼前不是忧国忧民的时候,而是怎么解决大罗汉回归的问题。

    阿金接过茶杯,长长地舒了一口气,用很和缓的口气说:“好吧,就这样。你一会儿按照我刚才说的意见,正式答复她们……有一条要把握住,是‘送归’,不是‘赠送’!当然,作为感谢,我们也可以礼节性地给她们一定补偿。”

    “知道啦,原则问题不让步嘛——”萨日盖似乎轻松了许多,“唉呀,小山秀子还说呢,下午她要亲自陪您去岚山花见呢!花见是什么,看花还是祭花……”

    “花见嘛,就算是看花吧。但日本人说的花见,不是一般意义上的看花,而是特指‘赏樱’。”萨日盖这一哄还真挺奏效,阿金的情绪很快就转移到樱花上来了,“在日语里,赏樱就写作‘花见’。但他们不读‘花见’,而读‘Ha-Na-Mi’,后来,这个‘Hanami’成了英语的专有名词,特指日本的赏樱。你没听说日本有一句谚语吗……”

    “什么谚语?你不说,我怎么知道?!”萨日盖有意挑逗着阿金,因为她实在是不希望自己的老总情绪再坏下去,那样是会误事儿的。

    “日本谚语说:‘花要樱花,人要武士。’他们把樱花与武士并列,足见樱花在日本人心中的分量。美国人写《菊与刀》,只是触及了日本天皇的灵魂,如果改成‘樱与剑’,那就触及了整个日本民族的灵魂……”

    “也就是说,赏樱、武士都是日本独有的啦?不然日本人怎么会拿它们做精神象征物呢……”

    “也不尽然。其实两者的根源都在中国。日本武士,大概源于中国古代的游侠,但演变的结果却与游侠大相径庭。由日本武士派生出来的武士道,其实也是中国文化的产物,但后来也变了味儿。樱花的原生地就是中国,日本的樱花源于中国。日本樱花百科全书——《日本樱花之道》就说,樱花是日本僧侣从中国云南带回来的。由此又演绎出一段公案,许多日本学人说自己的祖先就是云南的白族人……”

    “哦,还有这事儿?”

    “噢,是这样:云南不是有个密宗圣地石宝山吗?据说有一位日本游僧,当年游历到那里,见群山环抱,林木掩映;溪水长流,樱花盛开;寺院佛乐,古刹钟声……真是一个修行的好去处。于是,他就在山上的石钟寺住了下来。这个日本游僧每天面壁诵经,见远近来此求佛的善男信女,都对石钟寺石窟的‘阿央白’,顶礼膜拜,就像他们日本人崇拜天照大神一样虔诚……后来,这个日本游僧心想啊,有那么多佛像不去拜,为什么偏偏都来拜这个无身无形的‘阿央白’呢?一天夜里,他梦见龙树菩萨,龙树菩萨对他说:‘所有一切幻化中,女身幻化为最胜。分别所谓三智者,于彼密处为表示。彼密处生出一切人,一切佛,一切佛智。密处既樱花,樱花既密处,彼为曼荼罗……’说完,龙树菩萨隐身而去。游僧醒来,顿感觉悟。立即起身,捧得樱花一株,樱子数枚,回归故里……也许是这个传说的缘故,当然不止这个缘故,有些日本文人便揣测自己可能是云南白族人的后裔……”

    “这倒离奇啦,怎么可以到处认祖宗呢?”

    “是的,这就是日本文化的双重性。到处寻根问祖,到处夜郎自大。《菊与刀》虽然还值得推敲,但在一定程度上,揭示了日本民族这种双重文化架构下的矛盾心理……”

    “这本书我在家时翻过。为的是这次来日本……可那上面说,日本皇室的族徽是菊花,而不是樱花。日本人那么狂热地崇拜他们的天皇,为什么不去赏菊呢?”

    “不是这种说法。茶道传入日本的时候,也是赏菊在日本大兴的时候。后来菊花成了天皇的族徽,今天又是日本的国徽。但菊花是天皇的专属,不为民间素有,故民间大兴赏樱。其实对两者的崇拜,都有日本原始神道女性崇拜,或者说**崇拜的影子。”

    “哦?这倒更新鲜啦……”萨日盖惊奇而又不解地看着阿金。

    阿金看着萨日盖欲言又止的样子,知道她在想什么。就说:“日本伊势神宫供奉的天照大神就是女性。天照大神不是从天而降,而是伊邪那岐、伊邪那美二柱神的‘神婚’产物……”

    “神婚?天主教的那种‘神婚’吗……”萨日盖立马想到《达·芬奇密码》描述的雅克·索尼埃馆长的所谓“神圣性仪式”。

    “就算是吧!不过在天主教的神婚之前,东方人就已经将这种‘神婚’神话化了。日本《古事记》里的这个神话,应该源于中国女娲与伏羲婚媾的传说……”

    “哦,真是‘性相近,习相远’……”萨日盖很是感慨。

    “天照大神不但是日本皇室的祖神,也是日本民族的最高之神,所以一直供俸至今。其实这种女神崇拜,就是日本**崇拜、恋母情结的滥觞。但是,神毕竟是想象中的东西,看不见,摸不着。于是,日本人移情别恋,将对女神的崇拜,移植到花的身上。最终是以樱花为国花,完成了女神替身的转换。时至今日,对樱花的崇拜,仍然寄托着日本民族对**崇拜的复杂情感……”

    “西方人称樱花‘OrientalCherry’,是专指中国或者日本特有的樱花吗?”

    “是,但英语的‘Cherry’,还有处女、***之意……”

    “那是英语中的俚语,处女应该说‘Virgin’,或者‘Maiden’;***应该说‘Virginalmembrane’或者‘Maidenhead’。还没听说谁在公开场合说‘Cherry’的……”萨日盖红着脸,忙不迭地解释道。

    “这要作具体分析。‘VirginalMembrane’这个词,是由‘Virginal’与‘Membrane’组合而成;‘Maidenhead’则由‘Maiden’加后缀‘head’而成。两者在英语里都算是复合词,或叫合成词。合成词是一种语言文明化以后的产物,比如我们说男根、**,而不说口语化的‘××’与‘×’……孔子说:‘质胜文则野,文胜质则史。文质彬彬,然后君子。’后人记乎其一,忘乎其二……”

    “……”萨日盖直愣愣地望着阿金,想不到他竟然对用词如此苛刻。

    “英国人把樱花与处女联系起来,用一个‘Cherry’来表述,实在是太妙了。樱花美丽、纯洁,不正是对‘静女其姝’的隐喻吗?所以,不能把俚语看得太俗了。樱花的日语发音是‘SA-KU-RA’,据说,这又和人类的萨满信仰扯上了关系……”

    “哦?怎么又连上萨满啦!”

    “事实上,萨满教就是女神崇拜的产物。这一点你是知道的。我们草原上的萨满,就是远古的女巫。蒙古语管女萨满叫‘奥德根’,奥德根是什么?就是**啊……”

    “啊,女萨满……奥德根……”萨日盖似乎明白了什么,又似乎陷入某种困惑之中。

    “是的。女萨满也好,奥德根也好,我们暂且不去理它。但是,你如果仔细观察一下樱花每一个部位——花蕾、花瓣、花蕊、花柱、花萼……都会产生许许多多与女性有关的美妙联想……”

    “这是你的一家之言吧……”萨日盖觉得阿金的话对人的诱惑力太大,以至于你都无法逃避。

    “也不尽然,”阿金耐心地解释着,“佛教密宗的男女双修法在日本大兴,樱花便被日本密教宗师选中,成为日本密宗的**符号。而樱花的五瓣萼片,便成了密宗五境、五蕴、五智、五佛、胎生五位的指征……又后来,有真言宗弟子仁宽,以《理趣释》之‘二根交会,五尘成大佛事’、《大佛顶首楞严经》‘口中好言,眼耳鼻舌皆为净土。男女二根,即是菩提涅槃真处’等等经说为据,创建真言宗立川派。将男女配于金胎两部,胎内五位配于五智、五佛……推波助澜,把**称为‘樱花穴’,提倡男女交接是即身成佛之秘术……又后来,西方巫术被日本阴阳师移花接木到本土,于是,便有了五芒星、六芒星、神秘主义等等巫术,与日本的神道教、阴阳道等等的嫁接;于是,就有了乱象丛生的日本宗教巫术的东西合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