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七椀诗难得 三瓯梦亦赊

颖拓 / 著投票加入书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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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晚宴完全是日本式的。所不同的是,小山秀子总是喜欢把宴会与茶会结合在一块儿。所以,俭朴、清淡、雅静、轻松。少的是耳餐与目食,多的是品尝与交流。但程序总是要有的,主人致词、客人答谢……程序之后便是随意的闲聊。

    “中国文化固然博大精深,但很多理论,譬如崇尚节俭,《易经》说‘君子以俭德辟难,不可荣以禄’;老子说‘慈、俭’;孔子说‘奢则不孙,俭则固’等等,在今天就没能得到很好的继承与发扬……”阿金有感而发。

    “怎么讲呢……”小山秀子微笑着,显得对阿金的话题很感兴趣。

    “以饮食而论,孔老夫子有‘食不厌精,脍不厌细’之说。而且还有十二‘不食’之奢。到了袁随园的手里,可就‘发扬光大’喽!随园先生的‘八好’,大都好在一个‘奢’字上。后人哀之而不鉴之……今天国内大吃大喝之风,实在是官僚倡之在先,士大夫们推波助澜在后的结果。”

    “哦,《随园食单》原来秉承的是儒教衣钵啊!不过,随园先生在日本还是很有影响的。特别是他能够开教授女弟子之先河,学习琴、棋、书、画,更为我们日本人称道……”小山秀子还是第一次听见有人将袁枚的“好味”追溯到孔子那里。

    “又以品茶而论,”阿金继续按照自己的思路说下去,“唐人陆羽的《茶经》说:‘茶性俭,不宜广。为用、为饮,最宜精行俭德之人。’但他品茶的‘九难’之道,就已令人不敢恭维了。到了宋徽宗那里,更是倡导‘碎玉锵金,啜英咀华;较筐箧之精,争鉴裁之别’的天下斗茶之风……”

    “但是,日本的茶道,的确源于中国……”小山秀子犹豫了一下,继续说道:“那……先生是不是也觉得日本的茶道过于奢华。”

    “日本的茶道,虽然源于中国,但却融入了日本的民族文化。”

    “先生是这样看的吗?”

    “是的。用周作人的话说:日本的茶道,可以称作忙里偷闲,苦中作乐。在不完全的现世中享乐一点美的和谐;在刹那间体会永久;是日本‘象征文化’的一种代表艺术。所以说,今天的中国人,要想看茶道,还得到日本来。”

    “鲁迅先生兄弟二人,都曾来日本留学,实在是我们日本的荣耀。先生怎么看他们兄弟二人……”

    “为人为文,都被中国人尊敬爱戴的,自然是鲁迅。鲁迅先生是真正的文如其人,至于周作人嘛,大概喜欢其文章者不少,苟同其为人者则不多。斯人是人不如文哪……”说到鲁迅和周作人兄弟二人,阿金颇有感慨。

    “现在中国不是也在恢复茶道吗?”小山秀子觉察到了阿金的情绪。

    此话一出,又引来了阿金的一番感慨:“不完全是这样子说法。应该说是在进行一场新的‘茶文化’运动。但是,时下的中国,搞什么东西都和商业化扯在一起,所以,很难说会是一个什么样子……”

    “中国茶道传入日本,是与儒道释在日本盛行密不可分。所以,一直是老样子,千年不变……”小山秀子依然微笑着,神情分明透着几分得意。

    “日本茶道奢华不奢华,这要看茶具。日本茶道,以村田珠光为始祖,经武野绍鸥,至千利休而集大成。上百年间,融宗教、哲学、伦理、美学为一体,凝结成‘和、敬、清、寂’的宗旨。反映到茶具上,便是竹、木、瓷淡雅之器,很少有金银玉器奢华之物。这正是儒道释的基本精神……”

    “是的。真正的日本茶道,甚至连‘白如玉、薄如纸,明如镜,声如罄’的景德镇瓷器也不用的。”

    “宋代茶道使用黑瓷,这也与宋徽宗倡导的斗茶之风有关……”阿金有意把话题引到瓷器上来。

    “哦,这倒是新鲜……”小山秀子向阿金身旁挪动了一下身子。

    “斗茶之风,兴于唐末,而盛于两宋的贵族、士大夫中间……宋徽宗就常与大臣们斗茶。斗茶讲斗形、斗香、斗味、斗色。范仲淹有《斗茶歌》:‘露芽错落一番荣,缀玉含珠散嘉树’,便是斗形;‘斗茶味兮轻醍醐,斗茶香兮薄兰芷’,便是斗香与斗味;‘黄金碾畔绿尘飞,紫玉瓯心雪涛起’,便是斗色……”阿金说得有声有色,神采飞扬。

    “还有专门写斗茶的诗……”小山秀子实在是不知道宋朝士大夫斗茶的玄妙。茶道在日本,因为家喻户晓,司空见惯,故而常常流于形式,而疏于内容。

    “当然,斗茶是少不得诗词歌赋的,少了,那就了然无趣啦!”阿金看了看墙壁上那幅“茶笋尽禅味,松杉真法音”的苏东坡诗联。

    “啊,那是紫竹居士林岫女士的墨宝。”小山秀子很喜欢北京当代女书法家林岫那飘逸中透着恬淡刚毅的书法,“三年前大师来这里参观,拜托她赐教留下的。”

    “会长庭外那幅楹联也是意境深远啊……”说着,阿金背诵起来,“一勺酌水洗清心;三生听泉见素志。”

    “啊,那是天溪会会长南鹤溪女士的手笔。”

    “《一个日本人眼中的汉字》的作者南鹤溪吗?那可是一位家学渊源的女书法家。据说她两次给王羲之树碑。一次是在兰亭,立‘信可乐也碑’;一次在王羲之陵墓,立‘王羲之显彰碑’……”

    “正是南鹤先生。两位大师都是我们美秀的朋友,都在这里品过茶。”

    “可见酒和茶是离不开书法艺术的。王羲之曲水流觞,虽说是饮酒会友,但却因有《兰亭集序》而流传千古;又因为茶馆招牌点墨,而留下‘金不换’之千古佳话……”

    “先生的联想实在是太丰富啦……”

    “我们刚才讲到黑瓷与斗茶有关。斗茶看的是斗色。斗色,以茶沫,即茶花为准,颜色自然以乳白者为上。衬托白色,当然是黑色最佳。于是就有了黑瓷为贵之说。所以,产于福建建窑的黑釉盏,就成了最好的斗茶盏。”

    “原来‘斗茶看斗色’,居然源于此啊……”

    “所以,宋徽宗的《大观茶论》专有一篇论盏,其文曰:盏色贵青黑,玉毫条达者为上,取其燠发茶采色也。底必差深而微宽,底深则茶宜立而易于取乳,宽则运筅旋彻不碍击拂。”

    “我没有去过草原,不知道草原人的饮茶习惯……”

    “以今天而论,草原人的饮茶习惯,恐怕不亚于南方人喝功夫茶。这不但从‘茶马古道’得到印证……”阿金看了一眼小山秀子,因为前一段藏独分子闹事,日本也有那么几个心怀叵测之人摇旗呐喊,“还可以从草原人的奶茶得到说明。草原人善饮红茶,特别是那种砖茶。形制与宋朝人说的‘龙团凤饼’大体相当。草原人用砖茶煮牛奶,于是,一种独特的饮用方式——奶茶,便从此诞生。与西藏人喝酥油茶相类似。喝奶茶,如今是城市人的一种时尚,不论中国外国、东方西方……”

    “奶茶的历史可是久远得很哩,”萨日盖注意到二人闲聊渐入忘情之境,于是便乘机过来插话,“当年耶律楚材随大汗西征,因为很久没喝到建溪茶,而一口气写了七首诗,向他的好朋友乞茶。”

    “哦,辽人也有这样的雅趣之事?”小山秀子不无惊讶地扭头看着萨日盖。

    萨日盖笑着说:“确有其事。其诗说:卢仝七椀诗难得,谂老三瓯梦亦赊。敢乞君侯分数饼,暂教清兴绕烟霞。”

    “耶律楚材的诗我是没有读过,”小山秀子很诚恳,也很起兴,“但这‘七碗’、‘三瓯’的典故,我还知道一点儿。是说‘禅茶一味’吧……”

    萨日盖说:“正是这个意思。耶律楚才嗜茶,在西域见好友王君玉有茶,而且是上好的建溪茶,就想要来一品为快。文人要东西也别具一格,于是就写乞茶诗。耶律楚才与王君玉是君子之交,故有以茶会友之乐。他还有《送王君玉西征》诗,也说茶:‘清茶佳果饯行路,远胜浊酒烹驼蹄。结交须结真君子,君子之交淡如水。’”

    阿金冲着小山秀子笑了笑,插话说:“我们今天正是:‘清茶佳果又重逢,远胜清酒烹大鲸’,相信我们也是君子之交……”

    “会的,一定会像南鹤溪会长那样,永远友好下去……”小山秀子显然是被刚才的闲聊所打动,情绪还在“禅茶一味”之中。

    “耶律楚材是深谙茶道的。诗中说‘黄金小碾飞琼屑,碧玉深瓯点雪芽’,就是证明。不过,与我们今天的茶具比较,似乎太过奢华。其实,‘黄金小碾’也好,‘碧玉深瓯’也罢,不过品茶罢了……”阿金显然是对此不屑一顾。

    “是‘黄金家族’的缘故吧,或者是在西域的原因。西域诸国可是有着使用金银玉器的悠久历史……”小山秀子也开始探讨起细节问题来了。

    “不应该的,”萨日盖认真地说:“自从契丹人建立了自己的王朝,辽代的彩色釉,一直是草原上最流行的瓷器,传入欧洲的也不在少数。”

    “草原人也能生产瓷器吗?”小山秀子有些少见多怪的样子。

    “当然能啦!这在许多出土的辽墓器物和壁画中,都有实物证明。现在我们叫‘辽三彩’的陶瓷就是。会长南馆里收藏的陶瓷古董里,就有不少‘辽三彩’。比如佛像中的那尊大罗汉……”萨日盖终于破题,说出阿金今天的醉翁之意。

    “那不是唐三彩吗?怎么又出来一个辽三彩……”小山秀子真的惊讶起来。

    “不是的,会长。”萨日盖笑盈盈地给小山秀子解释起辽三彩与唐三彩的区别来,“唐三彩以黄、白、绿三种颜色为主要色调,人们习惯称唐三彩。唐朝灭亡,唐三彩也结束了生命。后来,辽人开始烧彩色釉,被称为辽瓷。因为辽瓷继承了唐三彩的传统,多用黄、绿、白三色釉,故称之为辽三彩……”

    “噢,我从来没有这么细致地观察过它们,以为都是唐三彩呢……”小山秀子释然而笑。

    “小山会长,”阿金一直观察着小山秀子的神情变化,“您的那尊辽三彩罗汉造像……”

    “是赝品吗?”小山秀子马上紧张起来。因为在她的家族藏品中,现在已经发现越来越多的赝品。

    “不,是一件彻头彻尾的真品,而且还是一件难得的中国辽代稀世珍品。”阿金很诚恳,也很直截了当,“但是,很遗憾,它是一件失盗又流失海外的中国文物……”

    “哦,怎么会是这样子呢?”小山秀子刚刚松弛了的神经,马上又绷紧起来。

    “事情是这样的,”阿金尽量把声音放得平和、舒缓,以便于不使小山秀子感到太大的压力,“1930年左右,梁思成先生在东北大学讲授《中国雕塑史》,其中讲到下面一节时——”

    说着,阿金将一份资料,递到小山秀子面前,翻开其中的一页,上面有一幅精美的大罗汉像,足足占了小半版。图片下面有一段文字说明——

    该照片是梁思成先生在东北大学讲授《中国雕塑史》时,使用的第一二○号插图。照片为梁先生于1929—1927年在美国宾夕法尼亚大学留学时,亲自拍摄于该校考古学及人类学博物馆。这尊“辽三彩”大罗汉造像,即为该馆馆藏之中国辽代文物。

    梁思成先生在书中,就插图做如下解说:

    尚有比丘僧尼造像。其形态较为雄伟,不似菩萨端秀柔弱。其程式化之程度较少于佛像,亦不如佛像之模仿西方样本,实与实际形状较相似。其貌皆似真容,其衣褶亦甚写实。今美国各博物馆所藏比丘像或容态雍容,直立作观望状。或蹙眉作恳切状,要之皆各有个性,不徒为空泛虚渺之神像。其妙肖可与罗马造像比。皆由对于平时神情精细观察造成之肖像也。不唯容貌也,即其身体之结构,衣服之披垂,莫不以实写为主;其第三量之观察至精微,故成忠实表现,不亚于意大利文艺复兴时最精作品也。

    “怎么会这么像呢,它们莫不是一起的……”小山秀子直愣愣地看着那张照片,心里开始犯起嘀咕。

    “这是一组十八罗汉造像。它们原本供奉在大辽国最神圣的木叶山兴王寺里,是与白衣观音像在一起的。后来,辽朝灭亡,代之以金朝。木叶山的契丹始祖庙,以及庙里祭祀的二圣与八子神像,都毁于战火。兴王寺虽被夷为平地,但寺中的观音像和大罗汉却被海陵王迁到大房山皇陵。又后来,朝代兴替,大罗汉造像辗转入于大房山皇陵西南不远处的蛾媚寺后面的百佛洼睒子洞……”

    阿金停顿了一下,注视着小山秀子的表情。小山秀子神情凝重,若有所思,但丝毫没有反感之意。于是,阿金给了萨日盖一个暗示的眼神。

    “会长是知道的,列强对中国的百年侵略,文物古迹也遭受厄运。不仅敦煌被洗劫,其它地方也没能幸免……”萨日盖会意,接着阿金的话音儿说,“文物贩子们,在娥媚寺百佛洼睒子洞发现了佛像,于是就勾结当地的官匪,开始了大肆的盗窃和倒卖。参与这次非法活动的,不仅有德国的贝尔契斯基,还有日本人寺泽鹿之助等人……”

    小山秀子满脸涨红,惊愕且无所适从。

    “是啊,历史就是这样的。可这与会长有什么关系呢……”阿金为了不使小山秀子过于尴尬,“要不怎么说中日关系要‘以史为鉴,面向未来’呢……”

    “可那的确是日本民族的耻辱!”小山秀子有些激动。

    “原田淑人先生,曾经发表过文章,对此事的原委与罗汉像的下落,进行了详细的说明……”萨日盖理解小山秀子的心理,尽量使用正面词语,“原田先生的文章发表在座右宝刊行会1944年出版的《东亚古文化研究》上,题目是《关于原属直隶省易县的陶罗汉》……”

    “阿弥陀佛!总算还有一个日本人能够出来做点儿善事……”小山秀子如卸重负,深深地吁了一口气,恢复了笑容可掬的亲和之态。

    “我们老总给您看的资料里呀,就有原田先生的原文影印件。”

    直到这时,小山秀子才开始从容不迫地翻看那本摆在面前的资料集。这是一本装帧考究、图文并茂、中英日三种文字、铜版胶印的书籍。只见封面上一尊十分生动逼真的三彩大罗汉,虽然坐着,但上身挺拔,俨然傲骨;紧蹙眉头,默默地注视着前方,眼睛里分明闪烁着愤懑的目光……啊,那正是美秀博物馆南馆展出的那一尊!

    “搜集、整理、编纂这样一本资料,要花费多少精力呀!”小山秀子心里暗暗地感叹着,她不得不叹服阿金,不,叹服中国人的执著精神。

    “会长先生,”阿金一直注意着小山秀子的情绪变化,“这本资料您可以仔细的研究一下,我希望会长能够帮助那尊忧郁的大罗汉重返故乡——美丽的北中国草原……因为他已经近千岁的高龄啦!”

    “鉴真大师六次东渡日本,最后圆寂时还要面西跏趺而坐;阿倍仲麻吕羁縻长安五十余年,还思东归……”一直给小山秀子介绍《契丹大罗汉造像》的萨日盖,轻声慢语,说了一句让小山秀子十分感动的话:“小山会长的神慈秀明会是主张救世的,想拯救人类脱离贫、病、争。让大罗汉返乡,应该是我们共同的心愿……”

    小山秀子有些犯难,她从小就见过这尊大罗汉,但她实在不知他是怎样来到自己家中的……如果资料属实,自己应该怎么办……一百多年来,中国文物流失那么多,现在从政府到民间,满世界的追讨,他们都能追讨回去了吗……将大罗汉归还给他们,自己馆里那么多来自世界各地的藏品怎么办……

    “这样吧,”小山秀子终于下定了决心,“资料我研究一下,相信我们会找到一种合适的解决办法。”

    “小山会长,”阿金诚恳地说:“你知道,汶川地震,那是我们中国人的国殇,我们不能在这里耽搁得太久……”

    “我能理解,”小山秀子深表同情,“我们尽快想办法解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