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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金这次在美国总共停留了三天。三天的时间，他几乎都消磨在了洛杉矶的格蒂艺术中心。
他同那位颇具男性特质，又不失女性学者风度的馆长玛丽娅，叙旧、聊天、参观……
玛丽娅知道，阿金这次来格蒂，是为了他那个草原艺术中心的建设而来。因此，除了亲自陪他鉴赏格蒂艺术中心最珍贵的馆藏文物，还将格蒂艺术中心的设计者——美国建筑界“纽约五巨头”之一、白色建筑流派的重要代表人物、有建筑大师之称理查德·迈耶请来，陪他参观建筑，给他介绍格蒂艺术中心的建筑与环境设计。
善于见缝插针的理查德·迈耶知道，当下的中国是当代建筑艺术的梦工厂，有这样的机会，自己当然不能置身事外。于是，开始不遗余力地向阿金兜售自己的白色建筑流派理念——
白色是一种极好的色彩，能将建筑和当地的环境很好地分隔开。像瓷器有完美的界面一样，白色也能使建筑在灰暗的天空中显示出其独特的风格特征。雪白是我作品中的一个最大的特征，用它可以阐明建筑学理念并强调视觉影像的功能。白色也是在光与影、空旷与实体展示中最好的鉴赏，因此从传统意义上说，白色是纯洁、透明和完美的象征。
阿金参观过不少理查德·迈耶的设计作品：法兰克福装饰艺术博物院、亚特兰大美术馆、罗马千禧教堂……
阿金对理查德·迈耶在设计中不厌其烦地反复使用白色，留有极为深刻的印象。这也是他几次流连忘返于格蒂艺术中心，并且同意与理查德·迈耶相识的缘故。当然，他对理查德·迈耶的好感，并不止于理查德·迈耶对白色的情有独钟，而是因为草原民族对白色的崇尚。
“是的。白色是纯洁、透明和完美的象征。”理查德·迈耶的白色完美论，显然引起了阿金的兴趣，“但是你仅从色彩学角度去理解白色，也许太过肤浅。草原民族对白色和青色的崇拜，则是有着历史与文化的思考……”
当萨日盖用甜美的声音把阿金的话翻译成英语的时候，理查德·迈耶愣神儿了：难道他比自己对白色还有研究？
阿金继续说道：“草原民族对白色的喜爱，在《马可波罗行记》中可见一斑。
书中说到大汗放养了上万匹色白如雪的母马，而这种马的**，只有成吉思汗和他的黄金家族才有权享用……蒙古人将新年、春节称为‘查干萨日’，或者‘席尼吉勒’，即‘白节’、‘白月’。每逢这一天，大汗和臣民都按照习俗，身穿蓝色钩云镶边的白袍。
臣民们向大汗进贡的金银、宝石等珍贵礼物，也都配上白绢；还将大批雄健的白马献给大汗。这一天，所有臣民都互赠白色礼物……”
“大汗们的战马和猎鹰，也多半是白色或青白色。”萨日盖翻译完阿金的话后，又补充了一句。
阿金继续说道：“草原民族为什么会如此崇拜白色呢？这恐怕是与信仰萨满教有关。萨满教是人类太古老、太原始的信仰。萨满教认为，长生天，即‘腾格里’，具有主宰世间万物的神秘力量，故予以无限的崇拜和敬仰。
‘腾格里’是蒙古语“Tngri”的英译，西文写作‘Tengri’、‘Tengeri’、‘Tangri’、‘Tenggri’，或‘Tenggeri’等等。用‘腾格里’指涉‘上天’，大概始自匈奴时代。匈奴人称单于为‘撑犁孤涂’，意为‘天子’……”
“这种解释在中国的《汉书·匈奴传》上可以查到。”萨日盖一边翻译，一边做着必要的补充。她在努力证明，她的老板不仅是商人，更是学识渊博的文化学者。
“那么，天是什么颜色？无色。也可以说是白色。所谓‘天苍苍，野茫茫’，便是对‘上天’颜色的最好注解。你搞建筑艺术，不正是从白纸上开始吗？那就是你的无色或白色之‘天’啊！”阿金与理查德·迈耶开了一个小小的玩笑，“萨日盖，请你把那首诗给博士和建筑师解释一下。”
萨日盖笑了笑，心想：这翻译中国诗词本来就是最让人头疼的事情，再解释清楚，那就更难了。但也只好顺着阿金的意思加以解释：“这是一首中国古代敕勒人的民歌，叫《敕勒歌》。诗歌中所描述的，正是古代北中国的草原生活情景。‘天苍苍，野茫茫’，讲天与地，即宇宙的无边无际，无始无终。既不能分清大小，又不能辨析颜色。这是符合人类对宇宙的认识的，所谓‘宇之表无极，宙之端无穷’……”
“好！”阿金很满意萨日盖恰到好处的解释，此刻他并不需要她对诗歌进行深入的解释，“这个‘无极’就是没有，是天地混沌初开之前的样子。中国古代哲学家可能对此已经进行了千万年的探索。所谓‘无极而太极。太极生两仪，两仪生四象，四象生八卦……’。从无到有，从少到多。又有中国道家的‘道生一，一生二，二生三，三生万物，万物负阴而抱阳……’。于是，道家的太极图又用阴阳、黑白来解释这个世界……”
说着，阿金从萨日盖递过来的白纸上，随手画了一个太极图。
“啊！”欣喜若狂的理查德·迈耶，似乎有了某种感悟。他不禁被阿金的说教式神侃吸引了，还对自己的白色建筑流派沾沾自喜，“包豪斯建筑师米斯·范·德·罗提出的‘少就是多’的口号，产生了上个世纪的美国极少主义建筑流派，今天在中国的古老哲学里，我找到了它最原始的理论根据……”
“这就是我们祖先为什么对白色那么喜欢，那么崇尚……”阿金终于把包袱抖了出来，“阴阳、黑白，所谓太极图代表的易经文化，对中华各民族的文化发展，都有巨大影响。
中华民族大家庭中的汉族和其它少数民族，都在各自的历史中，诠释和创造着这个大一统的中华文化。公元10至12世纪，活跃在北中国的契丹人，就有美丽动人的‘青牛白马’之说。这也是易经文化影响的产物，同时也在草原上发展了易经文化……”
“青——牛——白——马，那是怎样一个美丽动人的故事……”理查德·迈耶听了萨日盖的翻译，急不可耐地想刨根问底。
“这个故事涉及到一个曾经创造过辉煌历史文化，但却消失在历史天空中的民族。这个民族叫契丹，英文拼写：K—H—I—T—A—N，KHITAN。俄语中称‘中国’为‘KITAY’，K—I—T—A—Y，就源于这个民族在北亚草原史上创造的辉煌文化。作为草原民族建立的完整国家体系，契丹人是第一个沟通亚欧草原，进而是亚欧大陆的文化使者……”阿金懊悔自己把话扯到这个问题上，抱歉地笑了笑“说起来话长啦，以后有机会再讨论吧……”
于是，他们把话题转到了北美草原上的印地安人、印地安图腾和印地安文化……
阿金说：“现在生活在美洲的印地安人，应该是生活在亚洲的印地安人的后裔。25000年前，生活在北亚地区的印地安人，渡过白令海峡，来到了北美洲的广漠草原上。从人类学的角度分析，印地安人是蒙古人种无疑。蒙古人和印地安人都信仰萨满教，同处一个‘萨满教文化圈’里，这个文化圈可以划得很大，甚至包括全世界，但北亚草原很可能就是它的发祥地……”
“现在美国很流行新萨满教。认为萨满很灵验，因此许多印地安女萨满很受欢迎。”玛丽娅显然对阿金的话发生了兴趣。
“萨满教一个显著的特点，就是以女性为多。这说明，萨满教的历史，至迟是从母系社会开始的。萨满教是女性崇拜的产物。在古代蒙古语中，我们还可以找到它的痕迹——‘Idugen’、‘Edugen’、‘Utugen’指的就是大地、女萨满。词根‘idu’、‘edu’、‘utu’，原意为最初、最早、发源地等等，其引申义为大地女神、女萨满、女性生殖器……”阿金见玛丽娅对此很感兴趣，就进一步解释道。
“现代文明伴生的一系列社会问题，使人们陷入极度苦恼和不安之中。在这种苦恼和不安面前，现代科技显得无能为力。于是，最先享受现代文明成果的西方社会，开始回过头来向东方文化摄取。这可能就是西方人重新燃起‘汉学热’的深层原因……”玛丽娅已经与东方文化打了几十年交道，要比理查德·迈耶更知道这里面的个中原委。
“萨满教在被西方社会冷落了几个世纪之后，重新在西方‘复兴’，就说明，西方人在无法用高科技手段解决人类面临的种种危机的时候，开始从自身寻找解决的途径。于是，就研究瑜伽术、萨满教、东方神秘学……最终归结到中国的易经和儒道释的‘三家村’……美国人的所谓‘认知科学’，应该算是它们在美国的派生物……”萨日盖一边当着双方的翻译，一边也参加讨论。
“idu——edu——utu——大地女神——女萨满——女性生殖器……这太神奇啦！”刚才还大谈色彩与建筑的理查德·迈耶，虽然知道艺术，特别是宗教艺术，有着许许多多关于性的隐喻符号。但是，他却被这个女萨满与女性生殖器的关系困惑了，“18世纪末的建筑师C·N·勒杜设计的妓院平面图，也表现了对男性生殖器的崇拜；法国建筑师保罗·安德鲁为中国设计的现代化国家大剧院，则表现了对女性生殖器的崇拜……可是，怎么能用女性生殖器称呼女萨满呢？”
“这没什么奇怪的。性崇拜本来就是与人类文明共生的。远古时期，萨满教就把**看成是人类繁衍的源头。当然，那是圣洁的。这个认识，不但与人类最原始的性崇拜有关，也深受易经与道家的影响。易经的太极图，就是**崇拜的表征。老子说：‘谷神不死，是谓玄牝。玄牝之门，是谓天地根。’就是从**崇拜出发的理论。这个玄牝，就是女性生殖器；就是天地万物的生命之源……”
“女神崇拜在西方是早已存在的。”玛丽娅兴致勃勃地说，“石器时代的土耳其‘凯托·胡约克维纳斯’、法国‘洛塞尔维纳斯’、奥地利‘沃尔道夫维纳斯’……雕像，就是人类对女神崇拜的最可靠证明。肥硕的身体、丰满的**、宽大的臀腹、厚大的**……表明人类对女神生育能力的信仰和依赖。”
“这种生殖崇拜，东方也是一样。在红山文化圈出土的东方维纳斯，也是基本相同的形象。它们表明，史前文化的人类，有着相近的女神崇拜时期……”
阿金侃侃而谈，俨然像一位历史学家、文学家，抑或是艺术家。被公认为现代博物馆馆长楷模的考古博士玛丽娅、被称为白色派建筑重要代表人物的建筑师理查德·麦耶，不得不折服这位东方文化商人的博学。同时他们又都有些困惑：一位出生于草原民族的后代，为什么对发祥于中原的中国文化，那么痴迷……可要知道哟，在过去的历史上，草原民族一直都是农耕文明最主要的破坏者。
夕阳留给这个即将黑暗的世界的最好礼物，就是那抹灿烂的晚霞。此刻，金色的晚霞把地球的这一半，毫无保留地拥抱在自己的怀里。圣塔莫尼卡被洛杉矶三面包围着，洛杉矶永远是喧嚣的，但圣塔莫尼卡却是安静的。圣塔莫尼卡山坡上的格蒂艺术中心的白色建筑群，在被金色的晚霞涂抹之后，的确比白天更加漂亮……
萨日盖望着凭栏远眺太平洋西海岸美景的阿金，知道他此刻的心情，于是，就上前说：“老总，您知道旅行社是怎么对这里广而告之的吗？”
“哦？我还真没注意到……”
“我只记得一家台湾旅游公司的两条广告词，一条是关于格蒂的，一条是关于圣塔莫尼卡的……”
“怎么说？”
萨日盖阴阳顿挫、绘声绘色地背诵起来——
“圣塔虽然被洛杉矶包围，却远离尘市。没有外婆的澎湖湾，却有耶稣的抹大拉；没有东亚的温柔，却有北美的狂野。远眺海滨，尽是游艇帆船；近看沙滩，都是猛哥辣妹。随我去彼一游，保你流连忘返。”
“艺术的格蒂，迈耶设计。简洁的线条，明快的色调，给您的永远是纯洁与优雅、私密与开放、细腻与粗糙、和谐与美感。乔治因石油而富，保罗因艺术而名。看了格蒂，知道财富与艺术，原本并不对立。”
“啊！虽然啰嗦点儿，倒也贴切。”阿金也不得不感叹那位被称为吝啬鬼的石油大王的眼光，竟然在身后将十几亿美元的巨额遗产，投入到这闹中取静的圣塔莫尼卡，投入到富豪们不屑一顾的文化艺术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