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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安,天下第一城。
经盛唐以来近百年的经营,端地是气势雄伟无比。即便落入安禄山手中,宫城建筑亦未曾遭受大的损毁。
长安北城龙首原,大明宫,紫宸殿。
李亨着一身紫袍便衣,正坐在书案后喝茶。
不知怎地,上皇回銮后,他便不怎么穿黄了。自幼所形成的威压,让他总是浑身不自在。
一位文士,静静地坐在御书案的对面,面前亦有一品细茶,却放而不饮。
“先生果真要去?”李亨放下了茶杯,望着文士和声问道。
文士恭敬地回道:“臣蒙陛下不弃,旦夕问政,计无不从,此乃臣之幸缘。然臣年岁益高,早已不胜驱驰,唯天下未定,不敢辄去。今陛下以中兴之姿,克复两京。迎上皇至尊回銮,九节度困庆绪于邺。祖宗基业垂拱可复,诚天之赐。臣老矣,乞还,望陛下御准。”
李亨轻轻摇头道:“先生缪赞,若如此,先生拟往何处?”
文士答道:“臣欲往衡山寻仙修道。”
李亨默然良久,点头叹息:“可惜不能再朝夕问计于先生了。”
文士笑道:“陛下雄才伟略,不输太宗。臣以老朽之身,恐误事罢了。”
李亨摇头,拍掌,令当值宦官进殿。
“着拟制,赐李泌三品俸禄,并团龙隐士服,命去衡山代朕奉道访仙。”
宦官伏地接旨,李泌亦起身长躬!
李亨示意李泌坐下,道:“太子那里,麻烦先生在临行前,替朕再去看看他。这孩子从洛阳战后至今,一直郁郁寡欢,朕很担心。望先生能有所开导。”
李泌答道:“太子孝悌,为本朝未有之贤,天自佑之,陛下无须过于忧心。”
李亨叹息一声,不再言语,李泌遂告退。
……
李泌走后,李亨轻声道:“辅国,你怎么看?”
内殿中,李辅国轻步而出,恭立书案之后:“李先生此去,千秋万岁之后必成太子之良辅。太子聪慧,当能上体圣心!”
李亨摇头哼了一声:“没让你说这个,我说的是最近的军报,李嗣业中流矢一事。”
李辅国躬下身来:“老奴不通军事,不敢妄言。但想来战场之上,意外频发,也是有的。老公爷吉人自有天相,圣人无须过于操心。”
“意外么?吉人自有天相么?但愿吧!”
李亨手上把弄着一枚玉玦:“皇后还有五天就到生日了吧?听说贺兰敬明他们都送了贺礼,你呢?”
“奴婢该死,近来操心前方军事,不及进献。”李辅国惶恐答道。
“不怪你。”李亨将手中玉玦递了过去,“你即刻把这个给皇后送去,就说是你送的贺礼。”
李辅国抬头,疑惑地看着李亨。
李亨恹恹地撑了撑身子,最近浑身便如被打散一般难受。他不耐烦地挥了挥手,示意李辅国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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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公爷李嗣业合身趴躺在软榻上,背上的箭创已经包扎好。
伯英蹲在一旁的火炉边在熬着汤药,季男持槊肃立在大帐门口护卫。
“娘的,你们两个校尉没正经事儿干了?一个给老子熬药,一个给老子当护卫?”老人破口骂道。
伯英陪笑道:“老爷子,您这么大气儿干嘛?这两天也不打战,我兄弟二人给你老尽下孝心又何妨?”
李嗣业嘿嘿冷笑:“你别以为我不知道你们的小心思,你们以为我背后中箭,乃是自家有人搞鬼是不是?”
伯英沉默不语,只是用力地摇着扇子扇火。
“在这安西军中,还没有哪个不开眼的,敢对我老人家下手。”李嗣业道,“所以,你们有多远便给我滚多远罢。”
伯英继续沉默。
老人顿了一会儿,叹了口气,也沉默起来。
又一会儿……
“小子”
“嗯?”
“你让门口那小子也滚进来”
“哦!”
伯英将熬好的汤药盛好,放在老人身边散凉,唤了季男进屋。
二人恭恭敬敬地坐在老人软榻之前。
李嗣业望着面前的燕氏兄弟,缓缓道:“叫你二人过来,是有两件事。”
“老公爷请吩咐。”伯英、季男齐声道。
“谈不上吩咐。”老人轻轻摆了摆手道:“第一件事,是放不下心你二人的武艺。燕氏兄弟即刻起身,改“正坐”为“避席”伏姿。
老人并未阻止二人行礼:“你们祖宗非常了不得啊!是燕十七的后裔吧?”
伯英恭声应道:“是”。
老人摸着软榻上的羊毛毡,眼神似乎有点迷离:
“燕云十八,十七最狂!”
“可你们这两个小子一点都不狂啊?”
他指着季男说:“你在咬舌头以后,还略略有些狂意。但当年燕十七如若每次打战都要咬舌头,早他娘的成哑十七了。”
说罢,李嗣业呵呵大笑了起来。大笑中,不觉抽动到伤口,一咧嘴!
“老公爷,我阿公教的是舌尖气血喷散后,可以凝聚体内留存劲力为一点。”季男小心翼翼地问道,“可不让放血,怎样聚气?”
老人大怒:“你既在打战,放哪里的血不是血?谁放不是放?非他娘的要放舌头上的?”
“敌人放不了你的血,你自然能直接杀他!敌人比你强,放了你的血,你不就可以以此聚气了?”
季男楞住了,他从没想过这个问题!家中阿公所授其实亦只是祖传功诀,战场已经离他们这一支很远了。
……
“还有你!”
老人指了指伯英,“左刀右槊,花里胡哨!当年你祖宗玩刀矛之术,是因为他的实力比对手强太多!”
“燕十七的最后一战是在幽州和尉迟敬德打的,天地为之变色,燕狂人虽败犹荣!”
“尉迟家传下来的话,可没说他又是刀又是矛的,只有一把刀!横刀对铁鞭,短兵相接!”
李嗣业愤怒地用拳头锤了锤软榻,略略喘息着对伯英道:“你看你,自以为占个勇字,和李归仁接战时却像个娘儿们!还不如你这咬舌头弟弟!”
两兄弟沉默垂手,不敢多言。
看着老人口干舌燥,伯英用眼神示意了一下,季男赶紧端起已经微凉的汤药,给李嗣业喂了下去,又奉了杯茶!
药、茶皆苦,李嗣业却浑不在意。
“我老人家没你们那么好的祖宗,身上杀人的本事都是自己在战场上琢磨出来的。打战便是杀人!想杀人,就要简单,就要直接!那些花花招式本是在家练的,不要拿到战场上去!”
“能一招杀死人,绝不用第二招!”
“那李归仁连续三次直劈,是不是差点杀死你这个花架子娘娘腔?”李嗣业说到兴奋处,脸色有些微微的潮红。
伯英、季男此时虽然稍有尴尬,但心中无不肃然。
自小到大,阿公只是传授他们家中招式,却从未跟他们讲过战场上杀人的道理。从军后,二人大部分的时间又只是和叛军军卒在互杀。即便是年前遇见的帝陀勒和叶护,其实也不过是二流偏上的水准!
今日愁思冈李归仁才是他们遇到过的最厉害杀将!
李嗣业今夜强撑着伤躯,跟他们讲的每一句话都像是重锤!
重重敲击着二人心胸!
老人用力地咳嗽了几下,又喝了口水道:“燕十七被称为燕狂人,得一个狂字,自然平日里快意恩仇,无论做事杀人都绝不拖泥带水!遇强愈强,你两个小子自己好好想想吧!”
伯英和季男对视了一眼,重又跪倒在地,推金山倒玉柱,以尊长礼给老人叩了三个响头!
李嗣业呵呵笑道:“这三个头磕得不敷衍,我不拦你们。”
二人礼毕,伯英恭敬问道:“老公爷,您说的第二件要吩咐我兄弟的事情是什么?”
李嗣业道:“明日,我给郭子仪那个老匹夫说一下,你们回去朔方吧,仍旧做两个校尉。”
伯英大惊道:“这是为甚?”
老人闭起了双目道:“不许多问,这是我的命令!此外,我若有任何情状,尔等不许多生枝节!”
“滚吧!“老人摆了摆手,“老子要睡会儿。”
燕氏兄弟无奈,再拜,离帐!
出帐后,伯英有些心事重重:“季男,老公爷最后是否有些怪怪的?”
季男道:“是啊,显然老人家和我们一样怀疑今天这支冷箭的来路,但他就是不准我们查,也不准我们说!”
“不行,我俩不能就这么回郭令公那里!”伯英沉声说道,“我不放心!”
季男道:“让我查出是谁搞的鬼,非活剥了他不可!”
是夜,二人在李嗣业帐前矗立戍守,一宿无眠!
……
适逢正月年节,朔风刚烈,拂晓之际,天上竟飘飘洒洒地落起了雪花!
燕氏兄弟一夜宿卫,稍有困倦!此刻,营后悠忽间火光冲天!喊杀声,喊“走水”声,长啸声,混杂一片。
两人登时睡意全无,也不去营后查探,招手带了几名步卒,冲入李嗣业帅帐看视。
老人本在软榻上,盖着羊毛毡浓睡!听得帐外嚣杂和乱声,猛地掀开毡子跃下地来,便去帐边找陌刀!
伯英等慌忙抱住老人道:“公爷莫急,帐外情况不明,有我等在,不必担心!”
老人在伯英怀里,睁大双眼!本已逐渐浑浊的目光,突地绽放出厉色,戟指帐外,大喊:“杀贼!杀贼!杀贼!”背上箭创崩裂,鲜血浸透了伯英的战袍!
伯英哭喊道:“快叫郎中来!”,他手忙脚乱去按老人背上的创口!却怎么都止不住血口!
季男跌跌撞撞地向帐外郎中营疾跑!但只跑了一半,便摔倒在地,怎地也起不了身。只得哭叫四处守卫:“——快去喊郎中!”
此刻!李嗣业老人却已停止了鼻息!
伯英抱着老人,坐在地上,目龇欲裂!再也不肯松手!
季男趴伏在帐外的硬地上,双拳不断捶打地面!喉咙里发出野兽一般地“咯咯”声!
这一代的军中战神!
从安西到朔方,从朔方到两京,从两京到中原。
没有倒在西域大食人的弯刀下!
也没有倒在北方突厥人的马蹄下!
却倒在了自背后射来的一支不明来历的冷箭之下!
老人的眼睛没有闭上!
……
当天,长安。
大明宫含凉殿。
张皇后收到了李辅国呈送的玉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