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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嫁人那天,我爹倒比往日里勤快了许多,天刚泛起一丝光亮,他就起炕了。不久,院子里发出一阵声响,铁桶与石头碰撞的清脆声,洒水声、一会又是沙沙声。我娘听到响动后也急忙睁开眼,虽说外面天色微亮些,但是蓝色碎花布遮住的窑洞里却仍旧是一片昏暗。一切都是那么的模糊不清,只能隐约能看到一条长长的土炕上躺着三个人,至于那三个人长什么模样。由于屋里太黑,实在看不清楚。
安静的小世界里,我娘发出一声长长的哈欠声。那声音像极了村里的鸡鸣声,仿佛也能将这个小世界中熟睡的人叫醒。长长的哈欠不知用了多久才打完,我娘盯着那黑乎乎的窑顶看了许久,才掀开被子起身下炕。黑暗中她摸索着,朝窑后的那门黑漆漆的古老木柜走去。
我很早就醒了又或者就根本没睡,我翻了个身,侧躺着。一只手枕在脑袋下,眼神呆滞的看着地下时而模糊时而清晰的她。躺在我旁边的七岁大的盈盈突然动弹了一下身体,许是我娘翻箱倒柜的声音把她弄醒了。她缓慢的将她那双小花眼张开,并用手揉了揉,半睁半闭的眼皮下露出了半个黑眼珠子,瞧着可爱极了。
几年来,盈盈一直跟我们住在一起。郭改花这个嫉妒心强的女人,她不让我哥给盈盈一分钱,也不让我哥看她。她的严厉教唆下,我哥即使跟我们住在一个村,他也从没有来看过盈盈,使得我娘对她这个从小孤苦伶仃没有妈的孙女格外心疼。
我娘像平常一样,拉开那扇松的“咯吱、咯吱”响的柜门。翻箱倒柜的声音从愈来愈烈到最后消失殆尽。一套崭新的大红色花上衣和花裤子被我娘捧在手上。她一只手将衣服抱在胸前,一只手关上柜门。向躺在炕上的我走来,边走嘴上还不停念叨:
“一萍,今天就要嫁人了,怎么还像个孩子躺在炕上!”
我抬头看了她几眼,懒散的身子这才慢慢直了起来。随后我便把旧的衣服穿在身上,帮着我娘收拾家里。
九点多的时候,透过窗户射进屋子里的光线密密麻麻的。细小的尘埃在光线下肆无忌惮的窜来窜去,是的,屋子里真脏。
我娘让我放下手头的活,我跟着她进了我们平时睡觉的中间窑洞。我娘让我坐在炕上,说是要给我拾掇拾掇,让我漂亮的出嫁。说完,她从窑里走了出去。十几年来,我从未见过屋子像那天那般干净,屋里任何东西都是亮堂堂的。是啊,这才是人心灵上真正的家。
窗户上那扎眼的红艳艳的喜字,以及炕角那套红的发亮的新衣裳都忍不住让我胡思乱想。我将那套崭新的红衣服拿起来看了看,之后再叠好。重复了很多次后,我的内心突然像有股激流在汹涌,它似乎即将要决堤。它令我时而欣喜若狂,又时而让我莫名紧张。
不知过了多久,我娘拉着一大帮子邻近好友、亲戚众人,几个跟我从小玩到大的好姐妹也一并来了。
乌压压的一片人,全都涌进了这个狭窄亮堂的窑洞中,每个人都在笑眯眯的朝我看着。我禁不住她们那样看,脸倏地变得通红,像烧红的烙铁般。
屋子挤满了人儿,她们帮着我娘拿这递那,七嘴八舌闹哄哄的,时不时还有几个小孩儿也来凑热闹。
虽说我已年满二十,但对于那些出嫁的规矩,却一窍不通。即使通窍,我娘也不会让我做这做那。嫁人那天前一晚我娘便对我说,嫁人那天我最大,任何事都有她,我不必多操心。
红艳艳的嫁衣穿好,已是烈日当头。那是我生下以来,穿过最好看合身的衣裳,比玫瑰花都要红。接下来要做什么,我早将我娘告诉我的忘的一干二净。
只记得,那天被娶走时。我娘给我下了一碗面——宽心面。她说吃了就不会紧张,能把心放宽。我娘把面端到我的面前,害羞和紧张早已占据了我的身体,我哪有心思吃面。但该有的习俗却一样少不了,我只能拿起筷子扒拉了几口。
婚车刚到村口,两三个破衣破袄的小孩就跑到我家院子呼喊:“娶媳妇的车来喽!”很多人一听,都从屋子里跑到院子外头等着看小汽车。等了好些个时辰,我才听到吹吹打打的声音,慢慢地,越来越清晰,直到院子外头的人们叫喊起来。
是的,来了,他们来了!我坐在炕上,使劲将脸贴着玻璃向外看。一共三辆小汽车,可为什么它们就像是上了年纪的老人,慢吞吞的走过崎岖不平的山路,就连开进我家院子都用了许久?我不禁在想,难道是怕把路面压坏吗?
这可害苦了那些早早趴在院子墙头上等着看小汽车的人,想来他们早已望眼欲穿了,不过总算没有白等。三辆小汽车同时停在我家的土院子里,前头是辆红色夏利车,也就是我的婚车。那是我活了二十岁,见到最稀罕的汽车。紧挨着的是辆黑色吉普,跟电视里长官开的车一模一样,最后头的是辆拉货小卡车。
车刚停下,一身黑衣裳穿着干净的男子从前头的红色夏利车里走了出来。他扭头对锣鼓队吆喝了一嗓子。示意他们吹打起来,他就是我未来的丈夫。锣鼓队的男男女女很快便卖弄着气力,吹吹打打的动静明显比刚来时大了一倍多。
吹喇叭的那个老头囤了一大口气在嘴里,两边腮帮子鼓的和气球儿似的,最后再慢慢的消下去;打鼓的小伙两手紧握着鼓槌,被敲打的鼓面上下弹跳;拿着铜箔的老头,慢吞吞的拍着,跟那些大汉比起倒是少了几分激情。乐声笼罩着整个细柳村,村里那些个大爷大妈不顾天寒地冻,听到响动纷纷端着碗边吃边走,朝我家走来。
那年头,谁家结个婚,嫁个女,都算的上是全村人的喜事儿。不管是上了年纪的老人,还是没上年纪的小孩都会赶来凑个热闹。绝地大多数人无非想沾点喜气儿,有些人只是想看看场面大不大,新郎官俊不俊,他们这些人不过是为了满足一下好奇心而已。
我丈夫叫张大兵,我娘托村里媒人介绍的,虽说也是老实的农村人,家境还不怎么样。但媒人说他老实,忠厚。我和他曾被安排在一家小饭馆碰头。那时候他个头高瘦,鼻子下长着一圈浓郁的黑胡须。最要紧的是张大兵长着一对迷死人的大花眼,那也正是我相中他的原因。
因为自己长着一双“水泡眼”,一直以来,我觉得它煞是难看。很多时候,我甚至以它为耻,觉得小巧玲珑的鼻子上长着一双丑陋的“水泡眼”,如同将鲜花插在牛粪上那样恶心。以至于心心念念想嫁个双眼皮的男人,那天见面后,我就对他暗生情愫。
我跟张大兵后来又见了一两次,不到半年,在两家爹娘的许可下,我和他的这桩婚事就成了。张大兵跟我一样,都是属龙的。还未结婚前,我娘曾戏谑的跟我说,‘老话说,龙争虎斗’,两个属龙的人在一起,家庭会不和睦。那时,我只当那是瞎话,玩笑话。
没过多久,大兵走到屋里,他拽住我的手准备把我娶回去。我知道,当我踏上那辆红色的夏利车时,我就成了别人家的女儿。大兵拉着我,我边走一边回头看着我娘。
她站在门槛前,一只手紧紧抓着已经泛黄的门框,另外一只手不停的朝我摆弄。我知道,她在跟我说:走吧。
她一直冲我微微笑着,但我心里明白,那笑容是她将脸上的肌肉强行挤在一起从而形成的。我跟大兵准备上车时,我又扭头看了看那个我住了20年的土院子。院子里闹哄哄的人群,无不沉浸在一场盛大的喜悦中。可唯独那个扶着门框,看起来有些年迈的老女人,却在偷偷用袖管拭去即将滚出眼眶的泪珠。
是的,她心里清楚,那天过后我就再也不属于她一个人了。那一刻,我鼻子酸溜溜的,眼泪忍不住的淌了出来。我倏地转过头拿手揩了揩,仿佛什么事也没有发生。新娘的眼眶看着有些湿红,不过那可能是一道寒风吹过,叫人忍不住想流眼泪吧!
我跟大兵坐上了那辆红色夏利车,一阵吹吹打打鞭炮声过后,车子不紧不慢的开出了我家的土院子。我时不时还在车后窗看着爹娘,渐渐地他们的身影在黄土飞扬中越来越模糊,最后从我的视线中消失不见。我亲爱的爹娘,祈祷我能够幸福吧!
一路上,我为从此告别爹娘吵闹的场面,心里感到欢呼雀跃。可一想起爹娘身边再无儿女相陪,此后,我爹还要经常蛮横无理的欺负我娘。我鼻子一酸,竟差点掉出眼泪。
俗话说:“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已经身为人妇的我,更无权插手他们的事。我在心里合着双手向神灵祷告着,即使以后没法让爹娘享福,但至少也不要拖累他们。看着眼前跟我坐在一起的大兵,我多么的希望自己以后的日子可以幸福美满。
身为一个农村妇道人家,我不敢多想,一家人平平淡淡。就算日子苦些,但只要丈夫努力,孩子争气,日子一定会越过越光景的。然而,就是这么没有出息的想法最后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