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九章 流淌在未来的河

云川渡者 / 著投票加入书签

00小说网 www.00xs.net,最快更新错过一场烟火的表演最新章节!

    F追求袁鹿的事情我是从风胡子口中得知的。我对此毫不意外。有时候,一个人对另一个人的喜欢,从眼神中便得以窥见,根本不需要其他的意思表达。与此同时,在爱情中还有一类人——他们永远不做退缩者或无名氏,无论成败,他们都选择把心中的爱说出来,表达爱是他们的天性和诉求,就像饥饿时索求食物,困倦时寻求睡眠那样天经地义。

    不过,风胡子为了这件事对F颇有微词。因为从我第一次带着袁鹿去他的茶社做客,他就出于本能地把袁鹿当作我的“马子”。尽管我再三向他解释,我和袁鹿只是生意伙伴,根本不是什么“马子”“驴子”的。但他一口咬定F是在挖我的墙角。用他的话说就是:“这不光是先来后到的问题,还关乎朋友间的道义,更不用说你我还是那个臭小子的兄长了。现在的年轻人做事这么无所顾忌的吗?”

    我满脸无奈地看向他,感觉一句“年轻人”似乎把我和他都反衬成了“老朽”。

    和风胡子的看法不同,我认为这起码不是什么坏事。就人论人,刚刚获得博士学位的F算得上高知了,家境优越,人也不乏进取心,此外就是思维活跃,很多想法比较前卫。而且,据我所知,他对乐高、动漫一类的东西素来很感兴趣,可以说是和袁鹿志趣相投了。如果袁鹿要选男朋友,我倒觉得F是个蛮不错的人选。

    还记得第一次与他见面的情形。当时,风胡子的茶社刚开业不久,我登门造访,风胡子将我引入一间茶室,茶桌后一个带着眼镜、头发略微蜷曲的年轻人便恭敬地站起身和我打招呼。

    侍者沏好茶,我看着杯中茶叶特有的叶形,便道了一句:“西湖龙井。”

    “不,是大佛龙井。”年轻人的声音响起。

    我有些惊讶。

    他继续说道:“大佛龙井是产自绍兴新昌的龙井茶,因为和杭州西湖的空气湿度、土壤质量差别很大,所以两种龙井茶也有不少区别。就外观而言,西湖龙井的叶片更肥大一些,只是这一点并不明显,所以大多数人都注意不到。”

    他朝我这里看过来,见到我笑意之中满是谦逊恭听的神色,才又放心往下说道:“因为炒制手法不一样,所以西湖龙井的香气更盛一些。再就是味道,大佛龙井不如西湖龙井滋味鲜爽。”

    我点了点头,又端起茶盏端详一阵,浅浅啜了一口。风胡子介绍说,F家祖上一直是做茶叶生意的,到了他父亲那一代,事业终于大为起色,成为江浙一带实力不俗的茶商。风胡子茶社的货源一多半来自他父亲那里。恰巧,F正在这座城市读研,他父亲便拜托风胡子平时多照料一下。

    这也算是以茶会友了。后来,围绕这家秋暝茶社,我们三人便渐渐成了F口中的“秋暝三杰”。

    我和袁鹿有大概一个月的时间没有见面,电话里听她说她报了个舞蹈班,又找了位老师教自己沙画,此外当然还要张罗店里的事。

    “老天爷,求求了,让我回高三歇歇吧……”

    我听着她在电话那头哭天抢地,忍不住笑起来:“咱们这种做小买卖的,优点就在于作息自由,你却偏偏还把自己安排得日理万机。”

    “不过也有好处,以后萧川大王饮酒的时候,小的就能为您舞剑助兴了。哦,我忘了,您胃部有恙,还不能饮酒!”

    一个电话不打紧,第二天她就自作主张帮我预定了医院的胃镜复查。经过两个月戒酒戒辣,我感觉自己已经恢复得七七八八,没什么必要再去检查一次。但我还是被不由分说地押解出门。

    她走在我身后装模作样地厉声道:“走快些,老实点!你们这些人,总以为自己胃里住了个金刚狼,即便千疮百孔,一夜之间就能恢复如初。想得美!医院就专治你们这些不服的!”

    我只是摇头叹气,不知何以言说。

    检查过程和上次差不多,照旧是在注射麻药后便不省人事,只不过这次我没有神游太虚,想象着会在一百年后醒来。

    清醒后,袁鹿没有像上次那样一把鼻涕一把泪,这说明结果是好的,本病患恢复得不错。

    她笑盈盈地递来一串用蓝色珠子穿成的手链。

    我疑惑道:“干嘛,景区兜售纪念品?”

    她道:“是啊,五十一串,扫码付款!”说罢,笑着推了我一把。

    “这串是海蓝宝,又叫福神石,象征着幸福和长寿。而且,据说它的神奇之处在于能够为写作者创造灵感。有了它,你以后写武侠小说时必定文思泉涌。用不了几年,你就是陈庸、陈羽生、陈龙。”

    “这个哪来的?”我把手链举到阳光下,湛蓝的色彩瞬间如同海水一般倾泻下来。

    “托一个朋友买的,但我嫌原来的绳结太简易,所以刚才你做检查时我把它们拆下来,用自己买的绳子重新编了。”

    “就用这么短的时间?”我看到每两颗福神石之间都有精巧的绳结作间隔,这样可以避免它们相互碰撞发出声响。

    那天下午,我们沿着蜿蜒的秦霂河散步。虽然认识很久了,但那好像是我们第一次专程散步。袁鹿像被老师带着春游的孩子一样,兴致浓烈又不失乖巧。

    秦霂河在古城中穿街过巷,柔肠百转,静若处子,周遭有氤氲草色、青砖红瓦、车水马龙、寻常人家。袁鹿灵动的身影在万千光影中熠熠生辉,像是溯洄在一条只属于未来的河流里。

    我微笑看着她向前走去的背影,心道,还能再做些什么呢,怕是也只能这样了吧。

    凯瑟琳广场是我以前经常去看电影的地方。它离我住处很近,那里商场不怎么景气,顾客不多,反倒显得清净。里面的星爵影院被装修成英伦风格,古典气息浓厚,观影厅的皮质座椅松软厚实,异常舒适。硕儿出生以后,我很少再去电影院,电影大多是等下映后在家里用视频网站看。

    有天晚上,硕儿因为白天玩得太累,就早早睡去了。张阿姨看我连续几天都闷在家里,便让我出门散散步,或者找朋友吃个宵夜什么的。我出门后一时之间不知去哪里,想了想,便买了张电影票,朝凯瑟琳广场走去。

    我看电影习惯坐最后一排,这样在观影的同时还能纵览全场,有一种稳坐钓鱼台的威严气势。刚坐下,就听到一旁有人轻声喊道:“嘿,陈萧川。”

    我扭头一看,居然是燕。

    她继续小声问道:“你一个人来看电影吗?”

    “是啊,你也一个人?”

    她点点头,招手示意我坐到她身边。

    观影厅里只坐了不到三分之二的人,基本都集中在中间,最前面两排和最后两排几乎是空着的,最后一排更是只有我和燕两个人。所以,我坐过去完全没有问题。

    我们简单寒暄了几句,电影便开始了,两人于是都聚精会神地盯着屏幕。

    那场放映的是《波西米亚狂想曲》,是关于已故皇后乐队主唱FreddieMercury的一部传记电影,片名取自该乐队的一首同名歌曲。这不是我感兴趣的题材,但影片内容确实非常精彩,一首首律动感极强的乐曲感染甚至强烈震撼着在座的每一个人。豆瓣给出8.7的评分,看来是有依据的。中途,我看了一眼身边的燕,她神情专注而富有神圣感,我想有好几个瞬间,我自己的表情也一定和她一样。

    走出电影院,我仍然沉浸在剧情中,所以一直没有说话。燕也自顾自地走在我身边,低头不语。我以为她和我一样,还在回味方才的感受。

    突然,她转头看向我,笑着问道:“所以,后来你和那位非常漂亮的小姐姐到底怎么样了?”

    我吃惊地看着她。

    她捂着嘴巴笑起来,瘦弱的身体在放肆的笑声中前仰后合。

    半晌,我也笑了,说道:“我以为你已经忘了,没想到还记得啊。”

    燕说道:“是的,我没忘。林伊带你去蒲公英那晚,我就认出你了。你就是当年跟我相亲,中途又跑掉的那个人。”

    我不好意思地点点头。她此时提及当初,着实令我尴尬不已。

    那是我和凌烁闹得最僵的一段时间。她和袁升平当断不断,我也刻意去参加各种相亲,既是想找到一棵得以彻底摆脱她的稻草,更想以此报复她的朝秦暮楚。

    在最后一次相亲时,我遇到了一个和我一样居心不诚的女孩儿,就是现在的燕。

    她大概是大学刚毕业,尽管无论从穿着还是举止,她都尽可能让自己显得成熟老练,但是气质里那种二十年积攒的学生气却是掩藏不住的。这并不是说她举手投足有哪里局促,恰恰相反,她几乎是我见过同等年龄段中最从容不迫、谈笑自如的女孩子。她很爱笑,笑的时候目光并不回避,而是大胆又灵巧地注视着我的眼睛,就像那种虽然生存在野外,却根本不畏惧人类的小动物。

    我俩聊的话题相当随性,远远超出相亲的范畴。彼此都能感觉到对方不是真心实意找伴的,因此交谈越发没了顾虑。

    就在我们聊到最酣畅淋漓时,凌烁出现了。

    她站在我们旁边,攥着拳头质问我:“陈潇川,你什么意思?”

    我看到她身体抖动,知她气得不轻。奇怪的是,那一刻我竟没有复仇的快感。

    凌烁又看看燕,原本还想对她发作,不料燕却满脸激动地望着她,赞叹道:“哇!好漂亮!”

    我对凌烁冷笑说:“你似乎没有权利来干涉我的私生活吧。”

    “你他妈的怎么能说出这种话?”她声音极大,整间餐厅顿时安静下来,我们这里瞬间成为舞台的中央。

    我能感觉到自己的脸一下子红了起来,仿佛迅风之下蔓延的火网。这种大庭广众之下的情绪失控已经不是第一次,不过之前是我,现在换成了凌烁。

    我很幸庆,我还没有对此习以为常、安之若素,这说明虽然我们看起来像极了那种市井中全然不顾体面的痴男怨女,但我内心仍保存有强烈的羞耻感。此刻,那份羞耻感正在我胸腔里无助地哀嚎。

    我已不屑于将自己的目光转向她,或者说,那一刻我畏惧那样做。我知道,她的眼神早已像打磨锋利的箭矢,迫不及待要穿透我以及我身边的女孩子。

    我只是压低声音说道:“你吼完了吗?吼完了请你离开,你打扰到其他客人用餐了。”

    我话音刚落,她迅速拿起我面前的水杯,奋力摔在地上。一声迸裂,同时传来其他桌上女人的惊叫。

    我快速拿出钱包,把里面所有的现金掏出来放在桌上。这一系列动作大概只花了几秒钟。随后,我抓住凌烁的手腕,头也不回地夺门而出……

    思绪又回到眼前。我笑道:“我以为你会更关心我和林伊现在怎么样了,没想到你还念着当年那件事。”

    燕道:“你和林伊嘛……以我旁观者的角度来看,你俩还是挺登对的。但是我不知道后来你们为什么没在一起。不会还是因为当时那个小姐姐吧?”

    “当然不是,”我脱口而出,随后又不禁怀疑起自己的回答,只好有气无力地补充了一句,“我和那个小姐姐早就分开了。”

    “你呢,今天怎么没和明树一起来?”我问道。

    “我和明树吵架了,我最近都住在朋友家。今晚朋友去和男友约会,我就一个人来看电影了。”她说话时还是笑嘻嘻的,语气中居然听不出丝毫的低落。

    她告诉我,她和明树已经谈了好几年恋爱。明树比她大六岁,再加上相处时间长、对她非常了解,所以方方面面都将她照顾得很好。但是每次明树提出结婚,她都很犹豫。

    我问她犹豫什么,她说那是秘密,接着又花枝乱颤地笑了一会儿。

    我们走过两条街,便在路边拦了辆出租车。我只是送她上了车,并没有跟着上去。大概她也觉得这样比较妥当。

    看着远去的车尾灯,我又想到她方才所说的“秘密”。爱情中的抉择有千千万万种,只是不知哪一种是对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