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 等待台风结束

云川渡者 / 著投票加入书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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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很不愿承认的一点是,肌肤之亲从来被我看作男女交往的一道分界线,一旦越过这条线,无瓜葛就变成了有牵绊,好像阳光照过湖面,即便后来被云遮住,温度依旧留在水里,风中的鸟看不到,水里的鱼却明了。

    我开始约凌烁吃饭、散步、看电影。不是我多么想这样做,而是觉得理应这样做,无关乎有趣无趣。正如以上所说,经历那晚之后,我就成了水里的鱼。

    但是凌烁的表现却很反常。她惶恐地拒绝我不失礼貌的邀约,给出的理由却很难让人信服。当她因为要去超市采购甚至回家追剧之类的事情拒绝我时,我理所当然地认为她确实不想因为之前的“逢场作戏”而跟我有更多的交集。

    可每次当我打算放弃时,她又会主动联络我,准确无误地向我传递她的好感和期许。她会和我一起去看电影,在开场前五分钟匆忙离开,事后再三表达歉疚。诸如此类的意外一再上演,终于使我哭笑不得,更无计可施。这显然不是一场恶作剧,更不是要耍什么欲擒故纵的过时路数。我只能说她的行为神秘而可疑。

    相比之下,更不容忽视的是,这段前所未见的遭遇逐渐侵袭了我内心的宁静。懂事以来,我第一次感受到真实的慌乱,夹杂着难以言说的焦躁和不满,以及紧随其后的羞赧。我在翘首等待一个明确的讯号,告诉我可以适时抽身,如同守在窗前等待台风天气的结束。

    不过悬念并没有持续很久。有一天,她主动跑来和我袒露她和袁升平台长的亲属关系,并解释她因此承担了很多对方交办的工作,不得已利用几乎所有的私人时间来加班加点。

    我疑窦初开。那在之前,我从袁台长的签字中看出了和她那本《伪装成独白的爱情》扉页上相似的字迹。还记得那里的落款是“戈舞”,“戈舞”和“升平”应该是一个人吧。

    她向我坦白的目的是打算正式和我约会。

    说是约会,不过是一起坐在星巴克的角落里加班而已——她写文案,我看武侠小说。我看过她写的东西,基本与电台的工作无关,全是为台长先生参加各种交际活动准备的发言稿,比如在某场慈善晚会上的演说词,又或是给某企业家协会周年庆典寄去的祝贺信等等。

    这种特殊的约会进行到第五次的时候,我开始有意识地和她聊起台长先生的家庭和情感生活。作为表兄妹,她自然了解很多内情,也乐于当作八卦来和我分享。彼时,我们的关系已经一日千里,无论谈论什么话题,都极有默契,毫无违和的亲密感有时简直令彼此吃惊。尤其是她对我,已经到了无话不谈、言无不尽的地步。

    但是,那天,她说起那些事情的口吻和立场,都不对。

    我耐心听她讲完一切,终于不失时机抛出一个蓄谋已久的问题:“听你说这些话的感觉,怕不是和他有什么感情纠葛吧?”

    我希望她断然否认,前仰后合地说一句“萧川,你在开什么玩笑”。

    可是她愣住了。

    我在心里数着:一秒,两秒,三秒,四秒,五秒……每多数一秒,我的绝望就增加一分。凌烁,你愣得太久了。你在干嘛,傻瓜,快否认呀。

    紧接着,她泪水夺眶而出。

    之后,她问我是怎么发现的。我摇着头苦笑道,其实她说谎的功夫很差劲,一个故事被她讲得每一个细节都透露出蹊跷。而且,不会有哪个女孩子会把中年表哥的照片挑出来,专门设置成和他微信聊天的背景。她闻言,也哑然失笑。

    她于是向我讲述和袁升平在一起的起因和过程。可我不再有心情听完整个故事。我的脑海中只剩下四个字:体无完肤。

    她言语中的动情在我看来仿佛剖棺戮尸一般咄咄逼人,一字一句刺进我的骨肉里。

    下一秒,我用一种连自己都不认识的声音吼道:“那为什么还要来招惹我!”

    我站起身,在店员和几位顾客的注目中扬长而去。

    后来,张阿姨告诉我,凌烁从小生活的家庭环境并不好,主要归咎于父母永无休止的争吵。张阿姨是我们本地一所高校的老师,而凌烁的父亲是一位年轻有为的工程师。按照常理来说,他们家属于典型的知识分子家庭,应该充盈着典雅的书香气息才对。但实际上,夫妻两人的性格都无比固执且强硬,多年的高等教育好像只提升了他们的学识,却未能磨平他们的棱角。或者说,只是让他们在待人接物时表现得更有涵养,而在爱情和婚姻里,他们始终没有学会向对方退让。

    初识时的欣赏有多浓烈,婚后的厮杀就有多暴烈。张阿姨回忆时说,他们会因为任何一件小事而吵得不可开交,小事化大,株连九族。他们用各种充满辩论技巧的语言去否定对方,用一种基于了解之上的机巧去攻击彼此的痛处,时而当头棒喝,时而冷嘲热讽。每天走出家门,两人滴水不漏地扮演着大家眼中的佳偶天成、琴瑟和鸣,回到家里,他们摘下面具,呈现给对方的是比寒冰还要彻骨的漠然。这场厮杀的唯一见证者就是凌烁。

    看到我不可思议的表情,张阿姨笑着抿了抿嘴,点燃了一支香烟。她像是自嘲般地感叹道,这个世界上,恐怕只有夫妻之间才能结下这么深的仇怨。我确实无法想象这种爱情,似乎比我和凌烁的关系还要令人费解。我们总归是因果相循,他们呢,他们的因又在哪里?

    他们在外界不知情的情况下离过两次婚,后来都复婚了。但是第三次没有。有一天夜里,凌烁的父亲给张阿姨打电话,电话接通后没有说话,而是一直在那头哭。张阿姨也没有开口问什么,只是静静地听着对方哭。最后哭完,电话挂断了,彼此也没说一句话。两个人什么都没讲,却又好像讲了很多很多,从一见钟情到结婚生女,再到各分东西,这里面所有的爱,所有的恨,所有的怨,都在那一阵肝肠寸断的哭泣中被诉尽了。还需要再用言语去补充什么吗?或许可以,但真的没有必要。

    “打完电话的第二天,他就和另一个女人结婚了。对方小他十二岁,听说婚后对他很好,几乎是百依百顺,无微不至。”

    “那叔叔后来应该过得很幸福吧?”我随即后悔,觉得这么问有些不妥。

    “我也觉得他很幸福,”张阿姨好像并不介意这个问题,“但是有一天,凌烁告诉我,他后来过得并不快乐。我问为什么这么说,她却不肯告诉我,只是说她能感觉得到。再后来不到两年,他就患癌症走了。从确诊到去世,前后只过了四个月。”

    我又重新给她点了一支烟。烟带缓缓上升,随后像阻滞的水流一般,难以为继。人因为各类繁复的感情饰物而优越于其他动物,却最终为感情饰物所累。说到底,谁又比这缕薄烟幸运到哪去呢——由一点光热催发而向上奔涌,行至中途只剩身不由己。

    “在你们争吵的时候,凌烁都在做什么?”我回过神来,突然想到这个问题。

    “她就睁着一双大眼睛安静地看着听着,不哭也不闹。我们吵架不避着她,她也不干涉我们。我想,她是在努力理解眼前发生的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