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水火相容

云川渡者 / 著投票加入书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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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三年前,我在省卫视台做编导,参与一档语言类选秀节目的制作。那时候的生活和现在迥然相异,总要为了选题而没完没了地开会,字斟句酌地打磨台本,经历演播厅里高强度的录制,以及剪辑房里通宵达旦的剪辑。仿佛生活在两片海域的交汇处,每天都会接触各类形形色色的人物和新奇未知的讯息,思维永远处于求知若渴的亢奋状态。我和台里很多人一样,尽管躯体里早已灌满疲惫,灵魂却还要故作顽强地向外闪着光。

    其实我远比不上一些同行思维活跃,也不热爱载歌载舞的舞台形式和过于煽情乃至做作的表现风格。对虚构倒是有点兴趣,但仅限于文字而非自欺欺人的卖力表演。从这一点来说,我或许并不喜欢这份工作。确切地讲,我不知道自己究竟喜欢怎样的职业,正如我不知道自己该爱上怎样一个人。在某个时间点的某种机缘之下,我进入了这个领域,于是我便成为一名编导。同理,在某个场合下的某次相遇,我窥见一个女人内心的冰山一角,于是我便爱上了她。当然,后者的原委要复杂很多。

    做编导最大的困境就是灵感下线,无法从看似不可胜数实则鲜有新意的资讯中捕捉到选题。突破这一瓶颈的方式,大家也是八仙过海,各显神通。抽烟饮酒喝黑咖啡听钢琴曲这些都已是最寻常可见的做法,被逼入绝境时,有人会把脑袋伸进浴缸里闭气,有人会去搜寻各种血腥的恐怖片来看,我还知道经济频道有个女编导靠玩俄罗斯方块来重构思维。当时,内地有个叫尚先生的年轻音乐人刚推出一张音乐专辑叫《不打烊的小酒馆》,有同事推荐我听,事实证明颇符合我的胃口。但我最喜欢做的事还是见缝插针看金庸的武侠小说,随便翻上几页,便能得到长足的蓄力。我梦想着有一天自己也动笔写上一本,无奈实在没有精力,只好以待来日。

    有一次录制节目的间隙,我突然感觉头脑昏昏沉沉,便走出演播厅去外面透气气。走廊上空空荡荡,视野平坦,给人一种空气也比演播厅里低几度的错觉,我像是过烟瘾一样仰着头猛吸几口,随后从腰包中抽出一本《飞狐外传》,翻到“风雨深宵古庙”那章,趴在栏杆上看起来。

    “陈老师。”

    我回过身,便看到了她。

    那时我一如既往地冷静,因为站在我面前的不过是个陌生人。即便后来我们逐渐变得熟稔,这种冷静也维持了不短的时间。可再到后来,便消失不见了。

    “陈老师,您好!我叫凌烁,刚刚从科教频道调过来,请您多多指教!”

    时隔三年,我仍然记得那天她穿着一件带有星星图案的黄色针织衫——那件衣服我后来再也没见她穿过,下身是朴实无华的牛仔裤和白色板鞋。除了一条用红绳穿着的小马造型金质腕饰,周身再无其他装饰品。淡淡的香味不像是香水,大概是阿道夫洗发水的味道。

    她的自我介绍虽然简短,却也提供了足以供我俩寒暄的基本信息。半年前,我刚跟随李副台长从科教频道调来,这大概是她认得我的原因。

    “哦,是凌老师啊,幸会!欢迎您来支援前线,以后一定要不吝赐教。”“老师”是我们媒体行业惯用的称呼。

    说话之间,我已麻利地把小说换到左手,伸出右手与她握手。轻轻一触,我就感觉到她的手又凉又湿,想必是体质原因。

    凌烁这个名字我有些印象,因为它兼具水火,两者俱有桀骜之势,却相容于一体,是有些特别的。没记错的话,她应该是之前台里通过“女主播培养计划”从大学中选拨的七名选手之一。他们七个人毕业前进入各大频道实习,如果确实是可造之材,就再调到卫视台重点培养。

    “我在科教频道的时候经常听各位老师提起您,都说您是科教的头号才子,设计的台本可以轻松登上微博热搜榜的那种。尤其是大鲲老师,他跟我说过很多关于您的事迹。”

    类似的溢美之词我听得不算少,不知道为什么偏偏在她面前脸红了:“你过奖,我哪有那么挥洒自如,‘事迹’就更谈不上了,大鲲老师不揭发我的糗事,我就谢天谢地了。”大鲲是科教频道的摄像师,比我年长七八岁,我初入行时就开始跟着他到处拍外景,后来关系一直十分要好。

    我们又简单聊了几句就相互道别,一来我还要回演播厅,二来对于职场上的两个初识者来说,如此这般的寒暄已足够表情达意。

    毋庸讳言,即便在美女如云的省台,凌烁的长相也是拔尖的。我同时想到一点,当前各大频道的当家花旦大都在三十多岁,相较之下,凌烁有着接近十岁的年龄优势,仅凭这点便能让她在容貌上轻松击溃一切强敌。对女人而言,果然年轻就是资本啊。

    我突然对自己得出的结论感到吃惊,到底是从什么时候开始,我也学会用这种世俗的目光去品评异性了?这等于变相宣称,芳华逝去的人理应像三春谢幕的残花,怀揣一份体面的自知,悄无声息地退出争奇斗艳的舞台,把聚光灯尽数留给后来者。可即便我不这样想,大多数人也会抱有同样的看法,这才是世道真正残酷之处。

    后来,我与凌烁藕断丝连的那段时间,我经常会在她知情的情况下跑去参加别人安排的相亲。既是急于借助一个不错的选择来摆脱两人的关系,也是出于对她的一种挑衅和报复。可是不知道为什么,一旦面前坐着另一个女人,我就忘了前一种目的,只念着后一种,这导致我所有的相亲都变得文不对题,结局自然不了了之。

    记得最后一次相亲时,我遇到一个不太一样的女孩儿。之所以唯独对她还残存些许印象,是因为她和我一样,乍一看就不是真心找伴的,不过出于特殊的原因想找个人说说话。

    既然是同道中人,我也不再按着套路出牌,而是无所顾忌地想到什么就说什么。

    后来她笑着说:“感觉我们是一路人,坏得很的那种。”

    “不不不,你绝对没我坏。我什么事都干得出来……称衣冠禽兽不为过。”

    她面带微笑看着我,这让我可以倍感轻松地将话题深入下去:“我会坚守,也会背叛;会坦诚,更尝试欺骗;会包容,也渴望报复爱我的人。”

    “那你是出类拔萃了……其实也不是,都是一念之间。”

    “是啊。过去的某一个瞬间我一念之差决定做个坏人,结果就持之以恒、兢兢业业做到现在,并且如果以后有条件还会一直做下去。”

    “毕竟做坏人才有感觉,”她温存体贴的表情仿佛我俩是共处多年的知交好友,“你过去做得究竟有多坏?”

    “不一而足吧。比如让别人爱上我,最后撒手而别。又或者是包容一个人的背叛,佯装大度,最后再以眼还眼以牙还牙背叛她。”我不知道自己说的是不是实情,或许那是我当时对坏人的一种想象和憧憬。

    “我觉得你这样也挺合理的,虽然我不太赞同。可能你的经历和我太不一样,可能爱情真的如此复杂,但你大可不必把自己想象得这样坏。有时候只有心态简单点,才能体会到爱情的快乐。”

    她表达出与我向左的看法,我却不以为忤,语调反倒流露出更加不可抑制的愉悦:“快乐都会有呀。我在爱情里也有纯粹浓烈闪光的快乐,而且频率非常之高,但纵然如此,这依然不能代表爱情的全部。爱情是一个整体,我们无法只抱着它美好的那部分安闲度日。”

    那晚,我对着一个陌生人把许久想说的话一股脑都说完了,以我那段时间独有的隐忍和狂乱。我仿佛一个灵感喷薄而出的理论家,诉说着许多我尚且无法验证的猜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