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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一章乌龙潭医院
“硕儿是你的女儿,对不对?”
“你之前在电视台工作吧?”
“你的女儿为什么叫硕儿?”
林伊的声音环绕瀛寰,循环往复,如隐雷般由远及近,穿过冷重的云雾浩浩荡荡奔流而至。
我慢慢睁开眼睛,指尖传来红酒瓶的冰凉触感。一连几个夜晚,我都在地板上和衣而卧,躺在坚硬的透着丝丝凉意的地方居然能帮助我驱赶失眠,不晓得这和小龙女睡寒玉床是不是一个道理。
睡前总要喝很多酒,并非要借助酒精来消泯一些记忆——那无异于自欺欺人,相反,我要让它唤醒我心底最沉重的失落,然后在沉醉中一步步走向清醒,以祷告般的虔诚一次次品尝凛冽的痛感。
我每时每刻都在想象着林伊也在这座城市的某个角落里心神黯然,她的痛苦不会比我少。
如果她啜泣不止,代表她的伤口正在绽开。如果她若无其事,就意味着那道伤痕已经长进她的心里——像入侵者已融入宿主,表面平静,实则痛入骨髓。讽刺的是,这就是我们逐渐相爱的后果,是我亲手赠与她的礼物。
胃痛越来越频繁,也越来越凶狠。张姐给我买了药,可惜不是总有效果。她一定知道我在酗酒,只是什么也没说。后来,我偶尔口中会有血腥味,吐出来看得到淡淡的血迹。
在她的反复劝说下,我同意去做胃镜。
省立医院的一个朋友跟我说他们那里的胃镜已经排到三个月以后了,他帮我联系了一家私立医院,说是检查设备比他们院的要好。
“你要不要找个朋友陪你一起?我听说无痛胃镜要打麻药,做完后人意识不清醒,没人陪着很不安全。何况你还要开车。”张姐不无担忧地说。
“不要紧。结束后我在医院里多休息一会儿,等清醒了再走。”
我收拾停当,待要出门,袁鹿打来电话。
张姐忙在一旁解释道:“是我跟小袁说的。让她陪你一起去吧,你一个人不行的。”
“酒仙大哥,还走得动道吗?要不要我把车停好,上去背你下来?”之前还担心袁鹿知道后会过分紧张,听她在电话里的语气一如往常,我多少放下心来。
明白她在怪我酗酒,我不好意思地说:“没事,拄着双拐勉强能蠕动,你在车里等我就好了。”
袁鹿套着件浅蓝色风衣,没有化妆,头发简单扎了一下,看样子多半是从家里急急忙忙赶来的。
我们来到医院。医生问过情况后,让我先去做血检和心电图,结果正常就可以做胃镜。袁鹿跑前忙后,上楼时坚持要搀着我,仿佛我已病入膏肓。
进内镜室前,她问一个棕色头发的护士小姐:“我能陪他一起进去吗?”
“没关系,您先在外面等一下,一会儿检查时如果发现什么问题,医生会叫您进来在屏幕上指给您看的。”
“哦。”她咽了口口水,脖子不自觉地缩了一下。
我穿上鞋套,躺在皮质病床上,开始输液。诺大的内镜室里仅我一人,光线柔和,没有闻到传说中消毒水的味道。
大概过了十分钟,护士小姐走过来:“很抱歉,先生,给您检查的医生现在有一个急症患者需要处理,请您再稍等一下。”她随即把输液的速度调慢。
我僵硬地点点头,好像没有听懂她的话,接着仰面而卧,开始胡思乱想。
我想象着一会儿我被注射麻药,陷入昏迷,恰恰就在这个时候,地球遭遇了前所未有的巨大自然灾害,只有极少数人能绝处逢生。而这家医院其实是军方的一个绝密医学研究站,专攻人体冷冻技术,我被幸运地选中,装入超低温休眠仓,待到地球重生那天再被唤醒。
所以,可能我再次睁开眼睛,已经是几百年后。我会像一件穿越的古董,去见证一个陌生的全新的世界。那个世界里没有林伊,没有袁鹿,也没有硕儿。
我的思路被轻轻的开门声打断。
“喂,萧川大叔,你紧张吗?”袁鹿隔着门缝向里张望。
我笑着摇摇头。
“护士姐姐说医生还要等一会儿才到。你别怕,有我在呢。”
说着,她在原地转了一个圈,侧着脑袋,两只手伸过头顶,摆出一个心形,同时伸出舌头,冲我做了个鬼脸。
见我被逗笑了,她又双臂下伸,翘着手掌,跳起鸭子舞。接着是类似《Nobody》的复古舞,然后是晃头移颈的新疆舞。
她眉眼中的笑意是那样轻盈,好像不多不少的一叶阳光洒进心里。
护士小姐笑着从她身旁走过,袁鹿赶紧立正,脸上泛起一阵红晕。
“门外是您女朋友吧,好可爱。”护士小姐把一管麻醉药推进我的吊瓶里。
可能不到半分钟,我就失去了知觉。
再度醒来时,最先看到的是袁鹿的脸,我庆幸时间没有跳转到数百年后,除非我昏迷后,她也被冷冻了。
她哭得眼圈通红,跟我说结果不太好。
我接过检查报告,上面写着“浅表性胃炎活动期、十二指肠球炎、胃粘膜异位”。
我笑道:“这有什么大不了的。看你这悲痛欲绝的样子,不知道的还以为我胃癌了呢。”
闻言,她哇的一声哭起来,我赶紧捂住她的嘴,尴尬地冲医生和护士笑了笑。
回程的路上,袁鹿问我能不能陪她去看望一个人。
“朋友吗?”
“是我妈。”
我故作自然地点点头,脑海中立刻浮现出之前在电视台上班时听到的关于她母亲的种种传闻。
目的地是乌龙潭,我们从一家医院到了另一家医院。
乌龙潭在这座城市的名气不仅来自有关乌龙的传说,还因为这里坐落着华东地区最大的精神病医院。
等待探视时,我偷偷看了眼袁鹿,她平静表情里流露出的坚定令我吃了一惊。这一瞬间,她和我认识的那个叫袁鹿的小丫头判若两人。她犹如一个坐在法庭听众席上的坚强的母亲,静静等候着法官对她孩子的宣判。
鬼使神差地,我居然见到了袁升平的妻子。
她比传说中还要美,即便是在生病的时候。
她们的聊天主要围绕彼此的睡眠及饮食,也提到这个时节的天气和风景。除了记忆力不太好,她母亲看起来一切正常。
简单听了几句,我便开始坐在一旁发呆,这次意外的造访比方才畅想的人体冷冻更令人难以置信。
离开后,袁鹿告诉我,她母亲患的是重度抑郁症。
“我妈的病主要是因为我爸。我初中的时候,有个女人往家里打电话,是我妈接的,不知道她们说些了什么,之后我爸妈就经常吵架。我上高中后,他们的关系有所缓和。也可能因为我爸工作越来越忙,他们平时相处的时间不多。”
袁鹿走路时手攥着我的衣角。我低着头,内心在期盼她尽快说下去。
“可是,我进入大学才半个学期,我爸就告诉我,妈妈被诊断得了抑郁症。那段时间,我妈突然变得特别沉默寡言,整天都无精打采、失魂落魄的,有时早起会忘记洗漱,有时就把自己关在洗手间里哭。”
她的语气依旧很平静,如同在叙述一件与自己无关的故事。
“我按照医生的吩咐,每天给她吃来士普、米氮平那些抗抑郁的药物,她的情况一天天好转,我似乎看到了希望。直到有一天,她趁我爸不注意的时候,翻看了他的手机。当天晚上,她上洗手间,我看她总不回来,就进去找她。结果我看到她躺在血泊里,手腕被割出两道很深的口子。后来,她又试图自杀过几次,我们没办法就把她送到了这里。”
我和袁鹿是一座迷宫的两个端口。现在,我终于知道另一端发生的故事了。
“医院同意我每周来看她两次。她现在每天要吃好多药,情况不好时还得输液、接受电休克治疗。医生说,我妈这种情况,即使将来出院了,也必须终生服药。”
地上落满了樟树的紫色果实,我小心翼翼地绕开它们,避免踩破任何一个。
穿过玄关时,我感到家里的空气有些不同寻常。
张姐一边询问我的检查结果,一边关掉阳台上的窗户。
我走进硕儿的房间。她没有睡着,看到我后就立马伸出小手,对着我咯咯笑起来。我想,过不了多久,就可以教她叫“爸爸”了。
爸爸,陈萧川。
硕儿,我的女儿。
再回到客厅时,我定住脚步,突然为之前的感觉找到了答案。
“张姐,刚刚家里是不是有人来过?”
她转过身来,低下头,没有作声。
“是凌烁。凌烁来过了,是吗?”
眼前这个女人已经过了五十岁,细纹像攀缘植物爬上她的额头。我第一次感觉到她的身体竟是那样单薄,像被绷直的细线牵引的风筝,在空中微微摇摆。
“张姐,您和凌烁是什么关系?”
她低着头一步步走到我面前,跪了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