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海市蜃楼

云川渡者 / 著投票加入书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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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有时会产生时光遗失的错觉,仿佛倏忽之间,我已垂垂老矣,所有相识者早在多年前的一个清晨搭乘一艘巨轮随波而去。那时节,我既无船票,也无意远行,独存在万籁俱寂的世界里,终日与虚空为伴。

    林伊再次联系我,是在一个周六的午后,她很急切地约我一个小时后在花间晚照见面。

    时值初夏,梅雨缠绵,潮湿像腰身柔软的妖怪透过玻璃窗钻进公寓,用细密的触手轻轻敲打人的脑袋,孜孜不倦,日夜不已。阳台外是满城烟水,对面的广电大厦犹如从海底破浪而出的奇峰,在雨幕中挺拔而缥缈。

    这段时间,我重读了《黄金时代》,印象最深的两句话是:“我始终盼着陈清扬来看我,但陈清扬始终没有来。她来的时候,我没有盼着她来。”可惜我不是二十一岁粗犷强硬的王二,我无法心思坦然地敞开门户供他人在我生命里穿梭。纵然曾经有,如今也再难复制。

    我转身穿过客厅,取下衣架上的外套。

    花间晚照是颐和路上的一段主题型人文休闲街区,名字取自北宋词人宋祁的“为君持酒劝斜阳,且向花间留晚照”。颐和路本身是一条双向两车道的支路,到了花间晚照路面进一步收窄,晚间时常会造成车辆严重拥堵的局面。虽然名字立意古雅,房屋却不是本地域传统的“青砖小瓦马头墙”的徽派建筑,而是总体采用蓝白色调、马蹄状门窗的地中海建筑风格。近年来,类似模式的街区营建了不少,而且往往被冠以“历史”“文化”的头衔,却鲜有能把自身文化内涵诠解清楚的。

    我到达时,雨已经停了,天色却依旧昏暗。由于没有约定具体地点,我不知道去哪里寻找林伊。拨打她的电话,显示无人接听。

    我们极少约在下午见面,而且她不喜欢在雨天出门。

    “林伊,你在哪里?”我给她发了条微信语音。

    我从街口走进去,两边是鳞次栉比的静吧、西餐厅、可丽饼店、披萨店和冰淇淋店,发达如植物根系的支巷里甚至还有刺青店、罐头店、女鞋店、酸奶铺子以及可与柴犬玩耍的咖啡屋。它们大多还未营业或者刚刚开门,清冷又令人炫目。

    走到街尾时,我收到林伊的回复:“你猜我在哪里。”

    我向来不喜欢玩猜谜游戏,却也只好折回头,沿着刚才的路线往回走,希望能在中途遇到她。路面的积水堪比沉重的脚镣,让我小心翼翼不敢加快脚步。

    突然间,有人贴到我身后,用手蒙住我的眼睛。

    我在焦躁之余,内心顿时腾起一层愠怒,但还是轻轻抓住那双手,转身对林伊报以亲切的微笑。

    她带我走进一家书店。我们从被设计成英伦风格电话亭式样的入口走进去,一楼是收银台、书架、文创品货架和进行DIY陶艺、油画的活动区。除了店员以外,并没有其他客人。我们在二楼咖啡厅坐下,她心情似乎很好,我脑海中还盘旋着刚刚上楼时木质旋梯在脚下咯吱作响的余音。

    “萧川,我和之前那个人分手了,”林伊敛起笑意,想让话语显得郑重,“是我主动提的……我想和你有一个新的开始。”

    这是我有生以来第一次体会到悲凉。命运施予了我善意的嘲讽。

    “太迟了。”有一个声音在我灵魂里回荡。是谁太迟了?是林伊还是我?

    我知道,对面的女人正在热切地等待我的答复,用她未曾有过的忐忑和温软。

    我终于认清了现实。下面所能做的,就是一如既往、不失礼貌地体面演出。

    “对不起,林伊。我从来没有想过这个问题……”我不敢看她的眼睛,因为我在说谎。

    “或许是我对感情的规划没那么长远吧,”心里有一处地方越收越紧,我努力让语气听上去连贯,“我觉得我们像之前那样挺好的,真的在一起倒未必适合彼此。”

    尽管言不由衷,却是我唯一能给出的答复。

    “我……不太懂。”她的声音里甚至带有几分怯惧。

    我很想做些解释,可我说不出口,我无法对刚刚作出巨大割舍的她说出这些话。既然写好了残酷的结局,又何必额外添加注脚。

    我们陷入了长久的沉默。

    后来,我鼓起勇气抬起头,看到她咬着嘴唇,面无血色,眼中外溢的泪光像是早春飘雪前的凄雨。

    “我了解你,这是你最终的答案,我们不会在一起了,是吗?”她的声音里混杂着眼泪,将我们周围的空气浸湿。她从未如此俯首低眉,这令我无地自容。

    “嗯。”我气若游丝,不确定她能否听到。

    她的身体一瞬间失去平衡,手臂将杯子打翻,咖啡从几案流到她的身上。她倚在沙发里,双手捂住胸口,哽咽得说不出话来。

    我很想把她抱进怀里,却僵在原地,我知道从拒绝她的那一刻起,我就已经放弃这种资格了。

    “林伊,你没事吧?”我还是决定起身去扶她,尽管这种表现看起来极其虚伪。

    她摆摆手:“求求你,不要在这个时候担心我,更不要怜悯我。”

    就这样又过了好久,她强撑着坐起来,问道:“是不是因为硕儿,所以你才不能和我在一起?”

    “不是,是我个人的原因。”

    “真的不是吗?”她在期待我改口。

    “不是。硕儿是我哥哥嫂子留下的遗孤,我会全心全意照顾她,但我不可能为了她孤独终老,也完全没有这种必要。所以,是我个人的原因……我觉得我不能和你在一起。”

    “不对,你根本没有哥哥。”

    “什么?”

    “你之前在电视台工作吧?”

    我睁大眼睛看着她。

    “萧川,那次我因为低血糖在你店里晕倒不是我们第一次见面。我第一次见到你是在电视台的演播厅。”

    我想起马洛伊·山多尔的话:“所有人的生命中都有一位见证人……他知道别人不知道的关于我们的一切。”

    “大概是在三年前,当时我还是我们学院的辅导员。有一次电视台联系到我,想要我们组织一批学生去演播厅当观众。于是我就带队过去了。那天演播厅里录制的是一场辩论赛,我没记错的话,辩题应该是《从情感需求的角度来说,家庭应不应该要二胎》。当时,正方的一位辩手情绪总是上不来,于是一位年轻编导便走上台给他做辅导。”

    听到这里,我已心下了然。

    “那是我第一次见到你。还记得当时你对那个辩手说了什么吗?”她一字一顿地复述道,“你说:‘由于缺少玩伴,独生子女往往最喜欢热闹的氛围和融洽的聚会,这是我的切身感受,你是否也有同感?’”

    “所以,”她与我对视着,眼泪一刻也没有止息,“你是家里的独生子,你没有哥哥。硕儿是你的女儿,对不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