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虽然跟风胡子和F初次见面,袁鹿却表现得毫不拘谨。
“风胡子大哥,您跟萧川哥是怎么认识的?”她似乎总能找到跟人交谈的话题,或许可以称之为一种社交天赋吧。
“说起我们怎么认识,现在又怎么坐到一起的,真足够可以写一本书。是吧,萧川?”
“对,”我回应道,“‘孩子没娘,说来话长。’”
这时,风胡子的爱人莫卿身着一件水墨色和服走进来。我和F赶忙欠身打招呼。袁鹿反应也快,从蒲团上一跃而起,像小学生一样鞠了个躬,叫道:“嫂子好!”
莫卿笑道:“这是萧川带来的丫头吧,长得好标致!”
我拉了下袁鹿的衣角,皱眉道:“你又给我耍什么猴戏,快坐好!”
莫卿冲我说道:“哈哈!你怎么能这么说呢,人家小姑娘活泼嘛。”
袁鹿仿佛找到了大靠山,回身冲我挤眉弄眼:“听见没?我跟你不一样,你是大叔,我是小朋友,小朋友天性活泼!”
除了去菜市场买菜,这是我一月以来第一次外出。上次从蒲公英回到家时,已接近晚上十点钟,自从有了硕儿,我还从未回去得那样晚。
我一身酒气地推开家门时,看到张姐正红着眼圈哄硕儿入睡。我瞬间感受到无可名状的愧意,仿佛众目睽睽之下的囚徒。
张姐抽泣着问我:“小陈,我以后能不能晚上住在家里照顾硕儿?你一个男孩子,总要有自己的事,顾不过来的。”
这种请求自然是不容分说的,我没有再去考虑任何事情,当即便同意了。饶是如此,我仍旧无法原谅自己的失职。我开始闭门不出,专心和张姐一起照顾硕儿。
神奇的是,我似乎能察觉到她一点点长大,像夏天的植物一样每分每秒都在贪婪地生长。我还时常会想,有一天她出落成小姑娘时,长得会比较像谁呢?
时光总会给人以答案。但在此之前,未来永远是无法解答的谜题。你可以有凭有据地去推想,结局却有可能南辕北辙。而一旦你对某种想象坚信不疑,便相当于在内心给了自己一份允诺,这恐怕是最危险的事情。
那天下午袁鹿正好去家里看我,另一边风胡子和F又约着见面。我想起之前的失约,感到不好推辞,于是便带着袁鹿一起去了。
风胡子道:“之前你们卿姐突然对日本茶道产生兴趣,我便托朋友送她去日本学了半年茶道。今天正好你们来了,让莫卿给你们展示一下她的学习成果。”
F叹了口气:“还是萧川有面子,我之前来那么多回,风哥和卿姐可没给我这个待遇。”
莫卿道:“应该是丫头有面子,萧川一个人来,也喝不到我这杯茶。”
袁鹿这次竟没有答话,只是一味地笑,两颊泛起一丝红晕。
“早先不知道是品日本茶道,进屋前是不是应该在门口的水缸旁边洗手漱口?”我问道。
风胡子指着我冲莫卿笑道:“你看!我就说这小子懂行吧!”
“我也是只是道听途说。据说日本茶道里茶师先伸哪只手、先迈哪只脚、每一步踩在榻榻米的哪个格子上都是有讲究的。这么复杂的学问,我哪里晓得底细?”
风胡子抚膺长叹:“是好复杂。不仅对茶师的举止有严格的要求,就连茶客也得按照相应的规范来。说句不通风雅的话,喝杯茶简直比唱出戏都难。今天就让你们卿姐一个人展示,咱们就随意地喝,也不算亵渎,这叫‘不知者不罪’。”
这家“秋暝茶社”开了已接近三年,当时正值2015年股灾前夕,风胡子在场外嗅到了不同寻常的危险气息,于是清仓离场,用套现的钱开了这家茶社。
穿过门厅,可以看到茶社正中有一个小花园,其中错落分布着凉亭、鱼池、假山和各类花草,占地不多,但以小见大的造园手法凸显出花园的层次感。品茶前先赏景的体验成为这里与其他茶社最大的不同,也是它一直以来茶客络绎不绝的奥妙之一。十余间茶室都围绕花园分布,与门厅一起恰好组成一个接近规则的圆形,花园和茶室之间则由一道狭长的回廊连结,廊顶同时充当茶室的屋檐。
我们所坐的这间茶室刚刚改做了日式装潢,现在题名叫“妙喜庵”。茶室大概有四叠半榻榻米的大小,中间做了地炉。墙上裱有一幅仿唐代周昉的《调琴啜茗图》,画前立着一方低矮的几案,上置一只粗陶插瓶,瓶中几枝桃花细巧娇艳,正好填补了画中秋日的萧索。
随后,莫卿点燃炭火,又经过洁器、投茶、调膏、点茶、奉茶的流程,最终把茶依次敬到我们手中。我们不大懂,只是一边看一边聊一些与茶有关的话题。
随茶又配有青团、蟹壳黄和桂花糕等几样点心,赏心悦目。我和风胡子素来不吃甜食,这时都忍不住每样尝了一点。
莫卿离开后,袁鹿又提起最初的话题:“风胡子大哥,刚刚的话题还没聊完呢,你们是怎么认识的?”
风胡子呷一口茶,眼睛眯成了一条缝:“我这人吧,有一爱好——喜欢没事到处瞎逛,不逛商场,也不逛夜市,就专挑那些古旧的街道、无名的巷口,总之就是哪里僻静往哪里钻。那是2007年……是2007年吧,萧川?”
“是。”我笑了笑,自然知道他所言何事。
“2007年的夏天,我一个人去登泰山。登山的前一晚,我闲来无事,就在泰安城里溜达。漫无目的,走马观花,转着转着就进了一个老小区——或者叫家属院更准确一点,那年头不像现在小区都是封闭性的,有大门有保安。大院入口的地方就着路灯还有点光亮,再往里去就黑咕隆咚,几乎连脚下的路都看不清了。也不知道当时的我怎么就那么愣头青,还硬是往里逛。”
袁鹿像是在听午夜广播里的恐怖故事,神情万分紧张,一只手揪住我的胳膊。我痛得龇牙咧嘴,只是强忍着不发出声音。
风胡子眉飞色舞,倒真有几分说书人的情态:“走着走着,前方一幢房子里原本挺亮堂的灯一下子灭掉了。我眼前顿时一片漆黑。看不见路就没法再走,我开始在挎包里翻手电筒。正翻到一半,突然身边响起一声咳嗽。我的天爷!差点没把我吓跪下。”说到这,他一脸苦笑地看向我。
不明就里的袁鹿顺着他的目光也一起看向我,那表情傻里傻气又可怜巴巴的。我不免十分尴尬,仍是笑。
风胡子把视线移开,接着说:“我嗖的一下往后跳了不止一丈,弓着腰攥紧拳头,随时准备跟面前这个不知是人是鬼的家伙死命一搏,另一只手赶紧掏出电筒往前面一照。只见前面的墙根儿下,我们的陈萧川老先生,正坐在地上吃花生。他他妈的拿着袋酒鬼花生正往嘴里倒,另一只手里握着罐啤酒,地上还有几个空啤酒罐和两块香蕉皮!”
F一口茶喷到茶案上,连忙拿纸巾去擦。袁鹿笑得捂着肚子在蒲团上打滚。
“我当时本想上去给他一脚,后来一寻思,不对!此等奇人异士,必须要保护、要爱护,打死了他,大江南北不好找第二个!于是索性上前打了招呼。他倒也不见外,跟变戏法似的,又从书包里掏出两打啤酒,邀请我坐下喝两杯。”
袁鹿举手发言:“我知道!这是不是传说中的‘煮酒论英雄’?”
我补充道:“我当时还在北京读大三,正好翘几天课去爬泰山,没想到遇到风哥,一见如故。”
“是啊,我虽然比萧川大十好几岁,脾气却很合得来,一坐下就聊得特别投机。我们都是独自旅行,于是就约了第二天早上一起登山。”
F道:“可是泰山一般不都晚上爬,正好凌晨可以到达山顶看日出?”
“确实如此。一般人都会挑夜里上去。不过我俩都对看日出没什么兴趣,相比之下,我们更想在白天领略下攀山途中的风景。”我说道。
风胡子接着说:“第二天我俩按约定的时间碰头,在山脚下一人吃了22个包子,就玩命儿往山上跑。我是登山的老手,没想到这小子体力也好得出奇,除了在几个风景特别好的地方停下拍照,我们中途几乎没有休息过。”
“后来呢?”袁鹿问道。
“后来他回北京,我回西安。虽然彼此留有通讯方式,却也很少联系。再后来,我为了你们卿姐一路追到这座城市,萧川因为不喜欢北京,也放弃那边的Offer回到这里工作,我们就又见面了。要不怎么说我俩有缘分呢!”
“哇哦……”F和袁鹿都露出不可思议的表情。
“你们知道萧川大叔最早是什么时候给我留下深刻印象的吗?”袁鹿道,“有一次,在公寓一楼等电梯,本来是想上行的,因为没在意,一群人都进了下行的电梯。等电梯载着大家从负二层停车场再回到一楼时,之前按的楼层全部都被系统清除了。这时萧川大叔伸出手一口气按下了九个楼层,跟大家要去的楼层分毫不差。我当时就觉得,这人平时总是一副漫不经心的样子,没料到在细节上这么有心啊。”
大家一阵哄笑。
“袁鹿,感觉你的名字好有趣,有没有什么寓意?”F问道。
“名字是我爸取的,出自黄庭坚的两句诗:‘毕竟几人真得鹿,不知终日梦为鱼。’”
F赞叹道:“起名字的典故选得这么与众不同,想必叔叔也是个很有文化修养的人吧。他是做什么工作的,不会是大学教授吧?哈哈!”
“不是。我爸他……以前……是做新闻工作的……”袁鹿微微垂首,神色中蓦然涌现出一股失落。
大家可能都察觉到她的异样,因此不再有人追问。F急忙岔开话题和风胡子聊起上次去云南买的几块熟茶茶饼。
我静静看向袁鹿的脸,仔细观察着她的眉眼、鼻子和嘴巴,以及它们作为整体所表现出的柔和的线条和自然的美感,逐渐感受到一种似曾相识。
他姓袁,她也姓袁,她刚刚说“新闻工作”……这应该不是巧合。实际上,当多种巧合汇集到一起的时候,巧合便不仅仅是巧合了。
但我现在还不好向她求证这种猜想。
如果袁鹿真的是那个人的女儿,我该怎么处理和她的关系呢?
想到这里,我的头脑开始发胀。过往的无数画面像密集的箭镞从漆黑的洞穴里一并向我射来。画面里是两张我极其熟悉的脸,他们相向而趋、彼此依偎,最终水乳交融、不辨你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