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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深人静,白天的喧嚣尽数湮灭,鱼容守在黄铜烛台下,雪白的双手绽开兰花,撑着稍显圆润的下颌,禁不住困意地接连打着哈欠。
她是个后院掌厨的,虽有几名打下手的切菜小厮,可书院里百来名学生的伙食全靠她一人,初来几个月,手臂便练得精壮起来。鱼容熟知穿衣技巧,懂得扬长避短,她爱穿裙子,长裙拖地束手束脚,实在不宜干活,她便自行裁剪缝制,水袖遮住皓腕,锁褶绣收紧提腰,裙摆缝叠成鱼尾状,倒是与众不同格外好看,不仅修饰了她身材上的缺陷,还更加凸显出她那玲珑有致的美好曲线。
昏睡过去的苏阿悬乍得睁开眼,以为自己仍在那比武场上搏斗,手心额头都沁出了冷汗,一觉醒来便直摸身后剑柄,才发现腰间平坦,空空如也。努力支起绵软的身体,顿时心神恍惚,头昏脑胀的,甩了甩头环顾四周,屋里亮堂,摆设还是原来的摆设,只是收拾得纤尘不染,干净整洁,仿佛觉着那炉子也生得比往常要旺些,一度怀疑是不是在自己的那间小破屋。
泛白的嘴唇发出微弱的呼唤声,鱼容立马打起十二分精神,接了碗还温热的水,坐到床沿,扶住她亲切问道:“怎么样,好点没?哪里还痛吗?先喝口水。”
苏阿悬先是点点头,又闭眼摇摇头,把鱼容都搞糊涂了。眠了这么半宿时间,身子懒洋洋的,幸是底子不错,伤口恢复得快,不比之前那般疼了。
苏阿悬喝了水,没做解释,往里挪了个位置,示意鱼容躺上来一起睡。
鱼容将碗搁置在床边春凳上,取下帕子给她擦干脸上惊吓的汗水,又瞧见她嘴上的水渍,像照顾小孩一样地不管不顾用衣袖抹了去,笑道:“这辈子,除了我阿娘,我还没和谁躺在一张床铺上呢。”
苏阿悬声音虚弱,却笑意不减:“这辈子,我还没和人一起睡呢,都给你了。”
就这样两人齐刷刷地躺在炕床上,平日里咋咋呼呼的小姑娘望着空荡荡的屋顶安静了好一会儿,外面寒风肆虐,犹如困在深山的獠牙野兽,见着屋里温暖有光,便虎视眈眈地不愿离开。
枕着风声,苏阿悬毫无征兆地问道:“你睡着了吗?”
“没。”鱼容一时半会适应不了新床,更何况躺在身边的是名伤患,四肢僵硬不敢随意触碰,一下子睡意全消,睁着双圆溜溜的大眼睛回道。
有鱼容守着,苏阿悬睡了个安稳的好觉,眼下也很难入眠,便提议道:“那我们说会话?”
横竖是睡不着了,鱼容答了个“好”字。
苏阿悬冷不丁挑了个话题:“他们都回去了?”
鱼容逗趣道:“你问的是你阿哥苏弘,还是那位叫肖念念的公子哥?”
苏阿悬双手指尖摩挲,认真思考片刻,竟小声嘀咕出“都行,都可以”几个字。
毕竟还年轻,少女心思想瞒也瞒不住,鱼容专拣另一个先说:“别看你哥傻傻的,做事不含糊,为了你的清白顶着人姑娘的剑一动不动,人都散了,还来给你送药。”
用惯了顾花生私制的膏药,苏阿悬一闻便知,活血化瘀效果奇佳,她摸了一圈手臂胸口,原先的疼痛感是减轻不少,只有不小心搁着的时候隐隐还有些刺痛,“这金疮药是阿哥给的?”
鱼容动了动身子,找了个舒服的姿势,面朝苏阿悬,撇了撇嘴说道:“是啊,书院哪有那么好的药。这段时间以来,明眼人都看得出他在乎你这个妹妹,你怎就不喜亲近,无动于衷呢?就连那胡氏兄弟吵归吵,骂归骂,看起来都要比你们这对兄妹真情实意得多。还是别凉了人心,到时候后悔可来不及。”
苏阿悬轻声问道:“他喉结的伤重不重?”
“这会子会关心人了,”鱼容枕上弯曲的臂膀,望着抿唇询问满脸不好意思的苏阿悬,不忍她过多思虑,直接回道,“没事,只是皮外伤而已。”
苏阿悬依旧平躺,眼神空洞,似在神游过往,“他对我是不错,只是有时候我分不清他是真心想对我好,还是碍着兄妹的关系不得已而为之。”
她始终记得,那一日,因同龄孩子出言不逊骂了句没娘养的,她忍着没出手,站在她身后的阿哥却冲出去与他们扭打在了一块,那个时候,她是信的。不知从何时起,他俩的关系渐渐地变了质。
约莫是她屡次犯错,她阿哥屡次受罚,对着娘亲哭诉说不要她这样的妹妹,别家妹妹都是娇俏善良招人爱的,若不是因为都姓苏,若不是因为他早几年出生,有了兄长的责任,他才不会对她照顾如斯。
约莫是他说的这番话被大伯听见,拎着他到跟前道歉,他嘴硬不说话,大伯便当着她的面一个耳光一个耳光地打在他脸上,他反而迁怒于她,咬着嘴唇出了血,像看仇人似的盯着她,那个厌恶至极的眼神让她至今难忘。
之后,她再没有亲昵地叫他弘哥哥,他也没再领着她乐呵乐呵地跑出去买冰糖葫芦。
“真心不真心的,你得先捧出了心去感受才知道,你若有心闭塞,置若罔闻,叫人家如何亲近施展。对亲人如此,对那些想疼你帮你的人亦是如此。”鱼容有意无意地提及另一个人。
苏阿悬陷入了沉思,那些都是苏弘生气时说的绝情话,她不是不知道,只是经过那一场场伤心难过,她陡然变成了一个胆小鬼,没有勇气去问那真假。
“你孤身一人站在比武场的那刻,让我想起了儿时的自己,一个人便是一个家,缩在靖阳楼的柴房,除了善待我的那位老厨,无人知冷暖。而谭先生、苏公子、肖公子、洛姑娘那么多人为你出头的时候,我打心眼里地羡慕,羡慕你有那么多的亲人朋友,无论在哪儿,无论是非对错,都会竭力维护,替你担忧。”鱼容的眼眶有些发热,她想念母亲,想念老厨子做的那碗面了。
苏阿悬突然翻身,趴在炕床上不停向内侧摸索,摸出一个红木匣子,打开了看,原是她的首饰盒,平时也没见过她戴那么一两件,全扔在角落。
她从中取出一个兰花纹的银镯子,没经鱼容同意,套在了她手腕上,“我阿奶是位铸剑大师,得空还会打造些样式好看的首饰,这些都是她留给我们小辈的。”
鱼容忙摘下,回绝道:“这是你祖母的遗物,赶紧收回去。”
苏阿悬抓住她的手腕,阻止她脱下,“她给了我有一对呢,你一只,我一只,你不是说你羡慕我有亲人吗?打从今日起,我就是你的亲人,想想我也没什么东西可给你的,就当是信物了。”
木匣里果然还躺着一只一模一样的银镯子,见鱼容还在推辞,苏阿悬放狠话道:“你若要是不答应,等我好了,我就去搅和你的菜园子,在你的饭菜里撺盐巴,直到你答应为止。”
鱼容忍俊不禁,这苏阿悬威胁人的方式还真是别具一格,俩人都是洒脱的,性情相和,不是攀附她身后的苏家,是实实在在喜欢她这个人,鱼容抖了抖手腕说道:“松手。”
苏阿悬强硬回道:“我不松。”
鱼容笑出了声:“你不松,我怎么戴?难道还想收回去?”
苏阿悬立刻松了手,推开木匣,挨近了鱼容躺下。鱼容高兴,她也高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