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应是连日赶路,他发丝凌乱,衣衫不整,整个人身上就像蒙上了一层灰,完全没了曾经的风雅逸姿,显得潦倒落魄。他目光深切地望着我,一步步向我走来。
“我等你很久了,夫君。”我咬重最后两个字,皮笑肉不笑地站起身看着他。
白家最近那些事儿又在街上传的沸沸扬扬,只怕他还没进城,就已经知道我在这儿了。
“阿照,我……”他满目疮痍,上来轻轻勾住我的手。
我甩开他,目光瞬间寒了下来,冷眼瞧着他,动了动嘴唇:“白延卿,我回来可不是为了跟你重叙旧情。”
他垂手站在那儿,脸上满是颓废之色,恍惚般地愣愣点了点头:“我知道。”
我懒得再看他一眼,起身进屋。
白延卿回来的消息很快就传遍整个白府,婆婆立马攻到我的院子。
此时,白延卿已在院子里呆站了半刻,婆婆见到这样的他,一下子哭了出来:“延卿,你怎么能做这样的傻事,为了这个红杏出墙的恶妇,连亲娘都不要了吗!”她拉着瘫如枯草的他,指着坐在屋子里的我,“你现在马上写下休书,这个恶妇败坏家风,我们绝对不能要!”
反应缓慢,白延卿抬起眼皮看了我,对婆婆皱起眉:“娘,希望你不要再插手我跟阿照的事了。”
婆婆愕然,气急败坏地告状:“你可知道,她一回来就大闹白府,伤的那两个还在床上躺着呢!下一个恐怕是要轮到我了,心肠和手段这样歹毒的女人,你还要她做什么!”
小容在里面听不下去了,冲外面大叫:“她们都是罪有应得,她们才都是恶妇!”说着,小小的身影也跑到白延卿面前,将方氏和方潇潇之前的所作所为一一道给白延卿。
小容长着一张快嘴,婆婆在中途妄想打断都无济于事。我也没打算拦着,那些冤枉事本就不该是我承担的,让白延卿知道了也好,好让他算算他究竟欠了我多少。
本就面无血色的白延卿此时脸色越发苍白,他在门外遥遥望着我,眼中深意复杂。
我避开他,走近里屋,躺上榻子休息。喝酒之后醉意朦胧,我已快抵不住眼皮的沉重了。
我不知道小容是什么时候回来的,也不知道白延卿和婆婆什么时候走的,我睡得沉甸,听不到属于梦之外的任何声音。
第二日,我在院子门口远见前院开了一片火红。
我举步前去,发现是新种的海棠。小厮说,这是白延卿一早去花城亲自挑选来的。我心里有些异样,浑身很不自在想要尽快离去,却是扭头发现大厅里有人。走近几步便听到方氏和方潇潇哭诉的声音。
我进了廊子,往里面看了一眼,果真是负伤的方氏和方潇潇被人抬到了大厅,坐在白延卿对面正在一起抹眼泪。而白延卿已换了一身干净的白衫,面对二人的抱怨,脸色阴沉。
方氏用帕子擤鼻,一副委曲求全地哀慈说:“延卿,你千万不能再被那恶妇迷惑,之前那些事我们都不会怪你的,只要你回来就好。你回来,我们就有靠山了。”
而另一边,方潇潇咬着下唇,眼眶泪水盈盈,有些臃肿地发红,满是楚楚可怜的样子。她望着白延卿,弱弱唤了声:“夫君。”
我在外面冷笑了下,移步跨入大厅,道了一句:“这两个字也是你能唤的?”
见我突然到来,方氏惊愣一瞬,随后愤愤别开眼,不屑一顾。方潇潇则像受到了惊吓,立即抬起手帕,抽抽泣泣地呜咽起来,又恢复从前那般我见犹怜。
方氏不理我,一边安抚方潇潇,一边对白延卿语重心长:“延卿,一日夫妻百日恩,虽然你写了休书,和潇潇已不再是夫妻,但到底咱们也是亲戚,你们情义还在,我们情义也在。潇潇是一心一意等你回来,她对你才是忠心不二、痴心不渝的唯一人,我还是希望你能好好考虑考虑。”
终于又露出狐狸尾巴了,当初不肯走,非要等白延卿回来,我就知道她们还想借着白延卿在白家留下来。
可是白延卿依然知晓当初她们做所之事,要是再答应下来,就太混账了。
我走到白延卿身边,手掌搭在他胸前。身体微微靠向他,轻轻问:“夫君考虑地怎么样了?”
他对我突如其来的温柔感到诧异,答我说:“无需考虑,休了便是休了,这是我早就已经决心的事,不会更改!”
我满意地点点头,傲目望向一脸惊讶及羞愤的方氏和方潇潇。
方潇潇双眉蹙得更委屈了,拉着方氏的袖子小声说:“娘,我们快回去吧,我不想在这儿丢人现眼了!”
方氏恨恨瞪了我一眼,大叫几个小厮抬了她们的轿椅离开。
当她们消失在门前一霎那,我退步拉开与白延卿的距离,面色也由柔转淡。
随着我的动作,白延卿的眼睛里光亮逐然褪去,重新蒙上那层幽暗与晦涩。
这也让我自己觉得很可笑,我对他从真心实意走到了逢场作戏,从今往后,那些温情脉脉都跟我们无缘了。
婆婆还是偷偷给方氏和方潇潇送去了金疮药,几天后,两人又能够昂首挺胸地在白府里闲庭阔步。之前我以为方潇潇口中的“回去”是指离开白家。没想到当时只回了东房,看来……是我想太多。
这日,在婆婆的强力要求和每天三提醒之下,我为白延卿办了一场洗尘宴。
我并不是很在意这场宴席,她要办那就办吧。方氏和方潇潇也顺当跑了过来,在我的严格把守下,她们已经几日没吃上好菜式了。
洗尘宴安排在中午,五人围坐在大桌前,气氛格外安静,只有婆婆时不时给白延卿夹菜跟他嘱咐身体的说话声。
因孕期反应,我吃的不多,最后喝了一小碗汤便放下筷子。我抬首,看到方潇潇正偷偷瞧我,在视线接触刹那,她很快低下头避开了。我目视他们四人,他们都只瞧着桌上的菜,亦或是相互对视,当我如空气般不着这方向一眼。
大约过了一刻,小容端着一只热腾腾的碗进来,放在我面前。
浓重的气味将四人的注意引了过来,方潇潇厌恶地拧起眉,捏住鼻子。
这时,方氏阴阳怪气地说:“有些人偏要在我们吃饭的时候弄出些奇奇怪怪的味道!成心让我们吃不下去!”
“这是安胎药。”我端起碗,故意跟他们解释一下,然后慢慢将药喝完,眉目清冷,“你们一个个都不想让这个孩子活下来,可我偏不让你们如愿!”
方氏嫌恶地白了我一眼:“这还像话吗?潇潇啊,我看这饭咱们还是不吃了,尽早回家吧,免得以后连累我们一起被外面的人笑话!”说着,往婆婆那儿斜了一眼。
她偏是不信我肚子里的就是白家骨肉,这我早就料到了。我也知道,不光是她,婆婆亦是如此,还有……还有白延卿!可我也管不了那么多了,我管不住她们的嘴,但管得住我腹中的孩子。我偏是要气他们,偏是要跟他们对着干!
许是我从前示弱惯了,自我回来之后,婆婆一直很不待见我压在她们头上心高气傲的样子,于是骂我:“你是白家媳妇,可你怀的是野种,居然还想生下来,当真是不知羞耻极了!”然后丢下筷子,拽着白延卿的手,说,“你可睁大眼睛看清楚了没,整个白家都被她弄得乌烟瘴气,这样的恶妇你还要吗!”
记得我刚和白延卿在一起的时候,时光何等快乐。然而成婚短短不到一年,因为方潇潇的插足和方氏与婆婆的同仇敌忾,白府渐渐成了硝烟之地。而夹在中间的白延卿,在我们四个女人之间说劝哄了不少好话,可是依然家庭不和,甚至情况愈演愈烈。
此时,我看到他紧蹙眉头,俨然没了当初心情,也终于听得不耐,抽开婆婆的手,极其不悦的说:“娘,我看你最近情绪不稳,怕是在这儿受累了,不如先回老家,过一阵子我再去请罪看你。青梧,去给老夫人收拾东西!”
婆婆诧然,就连我也很是意外,白延卿居然能开这口赶婆婆走?
回过神来的婆婆暴怒而起,气得直跺脚:“你!你这个不孝子,竟然敢赶我走?我们白家,怎么会出了你这样的子孙!好,我现在就去祠堂,把列祖列宗的牌位带回去,免得让他们见了这个不孝子,气得不得安宁!”说吧,把碗一砸,往门外去。
方氏见了慌了,追着她劝。
如果婆婆离开了白府,那她和方潇潇也没多大脸面何理由继续在这儿呆下去了。
老夫人生气,一大批人跟着她跑,但那些丫鬟和小厮脸上丝毫没有难过的意思,有些甚至还高兴挑着眉毛,双双暗地击掌,颇有庆祝之乐。
大家假惺惺跟着她来到祠堂,我也跟了去,我倒想看看婆婆到底是真的要走,还是又在演戏。白延卿走在最后,脸色阴暗地站在门外看婆婆在白家祖宗牌位前哭哭啼啼、喃喃责骂。这应该是婆婆最常用的伎俩了,以一个苦口婆心而不被儿子理解的慈母身份,曾一次次让白延卿动摇。
可是这次,白延卿久久不上前慰抚,甚至背过身去。
一不留神,盛怒中的婆婆便已抱起搁在牌位前的一把长剑,大叫一声:“逆子,你给我过来!”
那把剑……我很眼熟。正是那日方潇潇假流产之后,白延卿直指我的那把锈剑,看来婆婆要对白延卿动那所谓的祖训了。
白延卿转过身,见到那把剑却是看向了我。
我避开他的目光,不去瞧他。我知道,他也一定想起了那日之事。那时。虽非他动手刺我,可我也是伤透了心,可笑的用苦肉计试探我在他心中的地位是否如他在我心一样重要。他有后悔,却已不能像从前那般全心待我了。我曾也心软过,听他后来在我耳边的甜言蜜语,几乎沉沦。这一切回想起来,当真是戏台子上的一本折子。
“你这个不孝子,今日我就要替白家祖宗好好教训你!”
婆婆举着剑,含泪发红的眼睛死死盯着白延卿。
这把剑有些年数,虽然生锈不已,但依稀能够看见剑柄上刻着麒麟神鸟,是把实实在在的男剑。婆婆拿在手中,与剑格格不入,而且剑体沉重,即便婆婆双手拿着,也才半刻功夫,就已经开始手抖不已。
白延卿进到祠堂屋中,站在婆婆面前,眉头也不皱一下。
婆婆情绪激动,迟迟下不去手。嘴里依然喃喃骂着“不孝子”这三个字。
我看着剑身上锈迹斑斑中夹杂着几抹擦不去的暗红,冷笑一下:“既然婆婆要罚夫君却下不了狠心,不如由我为你代劳吧。”
闻此一言,婆婆脸色大变:“你想干什么!”
我向她张开手掌:“履行白家祖训!”
这一句无疑是火上浇油,婆婆怒视着我,几乎要把眼珠子瞪出来:“恶妇……你真是个恶妇!”
我眉梢一挑,故作奇怪:“这是什么话?难道你要在白家祖上牌位前出尔反尔,违背家规吗?”
她从鼻子里冷嗤一声,不住点头:“好……好……好!那我今日就先杀了你这个不孝媳!”说罢,举起长剑往我头顶劈来。
我曾被这剑伤过一次,若非我不是凡身,恐怕早就死了,如今我还怕再受一次吗?况且……这一剑,只怕连我半根发丝都触碰不到!
可是白延卿突然正紧神色,他大臂一张,带着我转至一旁。
长剑落在我身后,我感觉白延卿的身体一僵,护着我的其中一只手也在瞬间松开。
我扭头,看见他的右手腕上被砍出一条长长的血口,鲜红的体液如泉涌般往外喷涌。我心头猛地一震,甩袖将婆婆推开。
白延卿脸色惨白满面冷汗,浑身跟着剧烈发抖,痛苦不已。他的右手伤口露骨,潺潺鲜血流在地上,蔓延成一团逐渐放大的刺眼红汪。我扶住他,慢慢坐在地上。他望着我,已经无法控制眼皮的张合,最后晕死过去。
“延卿……延卿!”锈剑掉在地上,婆婆扑过来,倒在他面前,痛心大哭,“延卿,你怎么这么傻,为了这个恶妇,你……”说着说着,她目光扭转落在我脸上,“都怨你,都怨你!你是不是要把我们都害死了你才甘心!”
我不着她一眼,手掌护着白延卿的伤口,为他止血。
在这些肉眼之前,我不能显露自身的法力。白延卿此时已经痛晕过去不省人事,所以也不会知道我此刻在为他疗伤。他不能白白就这样死了,他还欠我太多太多,一生一世都还不清!就算要死,也只能……死在我的手上!
我为他快速止血之后,手上的伤口还大开着,我叫了青梧把白延卿带回房间,并派人找了大夫过来。
小厮很识趣,知道我与之前那大夫有过节,于是换了个医馆。大夫到后,先为白延卿缝上伤口,然后上药包扎。婆婆坐在外面不停哭泣抹眼泪,方氏和方潇潇左右两边一起安慰,悉悉索索不知道在说些什么,时不时抬头白我一眼。
我站在榻边,目光从白延卿惨白的脸上下移到他包着严严实实的手腕,再从手腕落到他脸上。这一刻,我心里念的记挂的,居然……居然是希望他快一点儿安然无恙的醒来。而方才我在祠堂,却是想着要还他一剑。伤他一次。现在他真的受伤了,就躺在榻上昏迷不醒,我本以为我会开心,没想到心里也像一起被剐了一剑,疼得连我自己都不知道……到底想要些什么?
大夫走前告诉我,白延卿的右手筋,完全断了。
婆婆听到这个结果,自恨不已,捶着胸口嘶声大哭。
方氏和方潇潇的脸色微妙,而我也无心去猜测她们此刻心里在想着什么,我蹲在白延卿榻边,手指轻轻抚上他的手臂,缓缓向下,在手腕包扎处停下来,心竟如……刀割。
婆婆哭着哭着,从我身后冲上来,将我狠狠拽在地上:“怪你,都怪你!受祖训的应该是你,不是延卿!”
我冷冷讥笑一声,从地上爬起来。站直身体居高临下地垂眼望住她:“祖训?呵,要说最该受训的人,应该是你!”
婆婆神情一愣,五官骤紧,从喉间怒吼:“你……你好大的胆子!”
我毫无畏惧逼视着她,眯了眯眼,嘴角冷冷一勾:“第一,你护着方潇潇肚子的那团空气,以此对我欺压侮辱,将我践踏在脚下,这便是你做长辈的风度!”婆婆后脚一顿,退了一步。我紧紧盯着她,锁着她脸上每一个表情,“第二,你炫耀家门,与他人唾弃于我,这是忘恩负义,这是忘本,还有什么资格谈什么列祖列宗?列祖列宗的脸面,都被你丢尽了!第三。?天在上,我所怀确为白家骨肉,而你不仅唆使白延卿休我,还举剑欲将其除之,这是恶断香火,是大逆不道,是有违王法!你差点断送白家血脉,而现真是断了白延卿的筋脉。他这手,往后再持不了笔,画不成画了。你的因果,报应在他身上,你心中无愧吗?”
婆婆被我这席话震住了,婆婆捂着心口跌坐在地上,趴在白延卿的榻子上大哭:“延卿……为娘不是有意的,真的不是有意要伤你的。”
白延卿是婆婆唯一的儿子,虽然婆婆出生农家,但她几乎是将所有能拿出来的好东西都交付给了白延卿。她的疼爱是伟大却又自私的,她注重祖上颜面,注重香火血脉,也因此希望白延卿能够乖乖听她的话。可正是这样的逼迫。让白延卿适得其反,从原本的最为孝顺的儿子,变成妄想挣脱束缚和控制的“逆子”。
我说的那些话,不知道婆婆有没有真的听进心里。她哭得面色灰白,快要换不过气来,最后两眼一闭,倒在白延卿身边。
我让人将她送了回去,好生照看。
方氏和方潇潇还在外面瞅着白延卿,不知道相互在嘀咕什么。我冷颜厉色瞧着她们,方氏继而向我扁了扁嘴,故意以我能听到的声音小声说:“真是孽障,明明是因为她,延卿才废了右手,倒是把自己推得一干二净,现在又气晕了婆婆,什么人啊这是。”
我大步向她走去,右手一挥,掌心的力道狠狠撇过那张的脸皮,方氏的身子撞在后面的案桌上。
方潇潇吓得惊叫,忙将方氏扶起来。
方氏脸上瞬间肿了一块。因为疼痛,她嘴角不断抽动,那双愤怒的眼睛直瞪着我。
我定定望着她们,齿间寒凉而出:“最罪无可恕的,是你们!若非你们为了一己私欲从中作梗,白家又如何沦落至此!一个是被休出白家还在惺惺作态的弃妇,一个是长年不交往走动却在白家拿着鸡毛当令箭的远房,你们到底有何脸面继续呆在这儿?别以为我不知道你们打的是什么主意,是还想要共享荣华吗?休想!我打你那一巴掌,是因为你对我不敬!你别忘了,这个白家,现在我说了算!要是再被我听到你们在背后搅弄是非,就休怪我不客气!”
方氏向来嚣张,举手就想往我脸上还来。我手刀一挡,劈在她腕上,痛得她“哇哇”大叫。瞧着她狼狈之态,我对方潇潇说:“还不赶紧带着你娘滚出去,否则下一次我用的可不是手这么简单了。白延卿受的伤,我将不多不少刻在她手上!”
对于我这次回来的巨大改变,方潇潇彻底慌了,扶着方氏踉踉跄跄地离开。
我关上门,屋里只剩下我和白延卿。
看着他手腕绑带上印出的红色血渍,我心头柔肠百转。我知道,这其中也有我的错,是我挑起今天的口舌之战,否则他万不会受着一剑。可我死不承认,脑子里不断在说服自己,这一剑本来就是白延卿欠我的。
我不知道呆坐了多久,直到白延卿醒来。
他睁眼看到我的那一刻,眼中眸光闪烁,有些惊讶,有些喜悦,可更多的是疲惫和憔悴。他想拉我的袖子,但手却如何也抬不起来。他盯着自己的右手愣了很久,终于渐渐明白过来,恍惚笑了笑,声音沙哑,跟我说:“还好……伤的不是你。”
我勾了勾微笑,毫不领情地告诉他:“我又并非没有被那剑伤过。倘若按照当初你赐我那一剑下去,只怕你便已经死了。白延卿,别以为你这样做我就会心软就会感动,不会!我恨你,你这辈子负我欠我的,永远都还不清!”
他目色凄凉,落进我眼里。从窗外吹入的长风似刃,一刀一刻划在我的心门。我沉沉闭了闭眼,隔去那容易撼动心肠的目光,将暗涌的情绪强行压去,再睁眼时,心情变得异常冷静和理智。
白延卿垂望下眼眸,渐渐沁漫痛楚,答我:“我知道。”
我蓦地站起,我讨厌他知道这一切,讨厌他对我百依百顺,讨厌他为我废了一只手!我转身离去,一路忍住不回头,一头扎进自己的院子。
小容气喘吁吁的跟在我身后,问我:“小姐,你不要伤心难过,少爷一定会好起来的。”
她以为我是因为白延卿受伤才这样。我抹了抹眼角的湿润,弯起嘴角向她微微笑开:“谁说我伤心,谁说我难过。”
小容盯着我的眼角:“可是,我看见小姐哭了啊。”
我擦去两抹湿润,摇摇头:“我是太开心了。”
小容不太明白地望着我:“我知道少爷之前对小姐不好,负了小姐。可是少爷……少爷其实很在意小姐,他常常站在院门外看小姐的屋子,可能是觉得对不住小姐,所以总是没能进来跟你见面。都怪东房那位,每次知道少爷来了这儿,就会让流苏把人硬拉过去!小容虽然也很生少爷的气,但……但他他为你受伤,可见对你依然有情。”
我心里一怔:“你以前怎么没说?”
小容垂下头,小声说:“是少爷……他不让我告诉你。他说怕你知道了,会更加失望。而且,我也不想让小姐听到这些伤心,小姐那时候,心里已经够苦了。小容现在说出来,只是想让小姐和少爷不要再误会下去!”
我听得恍恍然,无奈笑了笑,望向苍白的天空:“小容,我跟他之前有太多说不清的恩恩怨怨,而非一言二语能够过得去,我做不到。就像这茫茫天际,你看到头顶这一片天是白的,而天的那头是?。只有处在?夜里的人,才知道窒息的寂静有多么可怕!”
小容似懂非懂,但也不再硬声劝我了。她是知道我的脾性的,也是最顺着我脾性的人。
白延卿养伤那些日,我一次也没去看他。
我坐在院子里,偶尔闻到从风中飘来的海棠花香。这几日天气转好,阳光明媚,花香也便更浓了。
小容最近对香囊很感兴趣,几乎采遍了白府里所有的花儿。还给我做了两个,一个随身带着,一个放在枕边安神。可是这日,她红着眼睛回来了,见了我之后眼泪更是啪嗒啪嗒往下掉。
我待她哭得平静了,问她到底是怎么回事。她说,她刚刚出去采花的时候,正好碰见方潇潇出来散步。方潇潇说她采了她要看的花儿,就跟流苏一起把她打了。
说着,她卷起袖子,细嫩的手臂上果然乌青一片。她还拿出被扯得破破烂烂的香囊,已经撕成几片不成样子。
我皱起眉,流苏……她怎么又到了方潇潇身边?唯一的可能,便是婆婆偷偷干的好事!
虽然方潇潇已经不是白家媳妇,也做了那些错事,可是婆婆依然对方氏和方潇潇留了亲戚的面子,想必婆婆也是知道这两个不是善茬,担心她们回老家之后出去乱说话。但若非方氏母女开口,婆婆也绝不会这样大方,由此可见,她们母女还是要赖在白家不走。
而这几天,她们不敢惹我了,就把气撒到小容身上!
我带上几个人,浩浩荡荡前往东房。
方潇潇正坐着喝茶,看得出她刚回来,额上还冒着细汗。
我一进门,便闻到那股熟悉的香味。
我觉得熟悉。是因为之前我也在方潇潇身上闻到过。那是上等老山香的味道,在凡间物稀价高,是难得的珍品。从前白延卿在家中作画之时,总爱用香,我便想办法找人买了这种老山香让他备着。
后来,方潇潇进门,这香也便到了她这儿。
从前我固然在意,但也没有多去理会,反正方潇潇夺的东西多了,老山香只是其中一件。但今日她欺了小容,毁了她的香囊,便不能再让她继续贪这便宜了!
见我突然到访,方潇潇立马站在一旁,沉着面色,精锐的目光紧紧盯着我移动。
我在房中站了站,然后踱步到那燃着香烟的炉旁:“这是家主才能用的香,谁让你点的?”
她以为我定是为了小容之事而来,却没想到我忽然问了这一句,她对我的挑衅出乎意料,莫名其妙的说:“自从我到了这儿,用的一直是这款香,这是夫君……”她顿了一下,乖乖改口,“是延卿哥哥之前就让我用的,是经过他允许的。”
我打开香炉,将里面的火苗掐灭:“以前你是平妻,是白家一主,自然配的上这上好的香,可是现在你什么都不是。”
方潇潇僵硬的面上嘴角讽笑:“说到底,我也是他妹妹,住在这儿就是客,难道你就是这样给客人添堵的吗?”
我举步返回,立定在她面前,皮笑肉不笑地酸她:“一直以来,谁给谁添堵你还不知道吗?况且,这香的意境颇高,你只是觉得好闻罢了,其余什么都不懂,用了也是浪费。稍后我给你找些旁的来,熏熏屋子和蚊子都是不错的。听我一劝。这些东西还是撤了的好。他从前对你有多在意,你屋子里的东西便有多宝贝,可如今你瞧在眼里,也该觉得心酸难受了。”
她跟方氏从前得意,要风得风,要雨得雨,可现在就连吃的、用的、一个服侍的人,都必须由我说了算。她们不想求我,便去说服婆婆,却也只能悄悄的不被发现。今非昔比,回想起来,那些都是成了她的痛处,她的酸楚。
应是被我说中了,方潇潇深深透着呼吸,掩不住脸上的怒气,激动道:“谁说我难受,我是恨!我恨!我恨你,花照!”
我干笑几声,神色愠怒地质问她:“恨?如此你便恨了?你和你娘将我如蝼蚁般践踏的时候,你可想过我也会恨!你现在,又算得了什么?!”
方潇潇怒不可及,面目狰狞地叱咤:“你就是延卿哥哥的灾星,自从遇到了你,他就再没有好日子过了!”
胡说!我与白延卿在她出现之前,分明……分明情深意重!
念及此,一直压制在心中的怨气赫然勃发,我胸口怒火中烧,抑制不住内心的激愤,朝她举起手掌。
那个声音再次在耳边突然急声响起:“姑姑,快住手!你近日滥用法术,这样下去很容易被发现!而且你的煞气越来越重,几乎快到了不可控制之势!切记不可伤人性命,否则……”
否则?
我讥笑了下,将掌力收拢大半,打在方潇潇身上。
可是方潇潇还是受不住这股力量,飞出了十步开外,重重摔在地上呛了起来。而她双腿裙下,慢慢晕出一滩红晕。
我头顶轰然一震!
方潇潇倒在地上不断痛苦呻吟,脸色惨白,空气里蔓延着浓烈的血腥味。
流苏吓坏了。赶紧跑出去禀告方氏和婆婆,很快她们两个赶过来,并带来了大夫。
此前,谁也不知道方潇潇是否怀孕。可是听说方潇潇见血,婆婆急坏了。原本的假孕现在成了真孕,又出了这档子事,婆婆把全部怨气都注视在我身上,化作利箭穿刺我的身体。“你到底是怎么回事!你就这么见不惯她们母子吗!”她质问我,手掌气得发抖,怕是想打我,如今却又不敢下这个手。
我闷声不语,但仍以倨傲的姿态站在房中。
这一茬,也是我万万没想到的,满脑子的思绪也跟着混乱交杂,不可开交。我依旧还装作镇定无比的样子,看着帘子里面的人进进出出。当最后一盆血水被抬走之后,大夫也出来了,他说,方潇潇肚子里的孩子,已经没了。
两个月的身孕。跟我一样。
方氏大拍膝盖骂天骂地,我知她是指桑骂槐。
婆婆也气得不轻,叫人把白延卿请过来。
没人将我这个恶妇看在眼里,除了小容,也没人搭理我。直到白延卿到了东房,方氏的眼里才出现了我,指着我的鼻子叫:“延卿,这个女人把你孩子害死了,这次是真的啊!”说着,就要上来打我。
白延卿皱了下眉,青梧及旁的小厮冲上来将她挡住,闹腾了好一会儿才罢休。
白延卿没有说话,直径到了内室。
帘子被掀开,方潇潇脸色虚弱地从帐中半撑起身子,奄奄一息的模样。她精致的妆容已经哭花了一脸,她伸手握住白延卿的左手袖子,呜声哽咽:“延卿哥哥,我们的孩子,没了。”
这个场景很熟悉,上一次她也是这样躺在榻子上。只是那次是装的。
方氏上前,心疼地抚摸方潇潇的沾满汗水的发丝:“我们潇潇真的太命苦了,这是造了什么孽啊。老天,所有的坏事都冲我来吧,不要再为难我的女儿了!”说着,她回头盯着我,嘴中喃喃复语,“不要再为难我的女儿了,不要再为难了!”
白延卿伤势未愈,面容憔然,坐在搬来的椅子上,手腕还缠着绑带。他淡淡瞧着面前红泪雨下的方潇潇,声音泛着一丝冷意:“从前潇潇说她有孕之后,我便未曾碰过,至今如是。”
方潇潇的脸色更白了几分:“延卿哥哥……”
白延卿犹自冷笑,眉目间透出许分无可奈何,缓缓道来:“进白家之前你便是假孕,只怕连那时我都未曾碰你。当初我不过是喝了你一杯酒,就醉的不省人事。后来你告诉我,你有了,我怜你惜你,让你有安身之处,答应你做平妻,尽力做到你一切要求,希望你开心、满足,可你越发蛮横,越发无理,原来这一切全是你骗我的。现在,你还想来骗我一次?”
方潇潇依是摇头,依是辩驳:“延卿哥哥,即便我以前骗你,可现在这个孩子确实是你的!有时候你睡深了,你不知道……”
白延卿决然摇首:“我于你身侧,从未睡深过。”
方潇潇面色死寂,微张的嘴唇不住颤抖,比刚才还有惨然几分。她瘫倒在榻上,两眼无神,接着肩膀剧烈一抖,捂住双眼,开始狠狠抽泣。
我被突如其来的转变给惊愣住了,感觉有些懵。
方氏不住摇头,万不相信白延卿所说的话,不死心地反问白延卿:“潇潇对你一心一意,绝对不会做出那种事!她在这儿住了那么久,现在怀孕了,又因那恶妇故意一推痛失孩子,你怎么一点儿都不怜惜她呢,她原本肚子里的孩子不是你的,还会是谁的!”
小容在后面??道了句:“府上城中这么多男子,谁知道她跟哪一个乱来,原来红杏出墙的另有其人!”
我假惺惺地瞪了小容一眼,嘴角则是笑意微妙。
方氏作势要打小容,被我一记厉色给退了回去。
而此时,婆婆脸色竟然有几分轻松,她语气平缓地道:“还是先让潇潇养好身子要紧!”
我瞧着她那舒缓神色,也能摸到她几分心思。没的不是自家子孙,也便没什么好争讨的了。只怕此时她在心中庆幸,幸好白延卿在之前就休了方潇潇,否则这等丑事传出去,简直丢光白家脸面。给列祖列宗蒙羞。如今事不关己,也当真幸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