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八章 七夕(七)

缘君九月 / 著投票加入书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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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涉川摇了摇头,突然抬起右手,三指并拢按在心口那绣工精致的银白夜寒苏上,颔首道:“涉川没有过去,一切的记忆都是从流丹阁开始,无论何时都是流丹阁的人。先前追随大公子,又在您身边待了五年。大公子让我保护您,可如今……我要失诺了。”

    许仙仙静静地看着他,不自觉地用食指轻扣着木桌,发出笃笃的响声。

    不知道是不是因为跟她哥跟久了,三刀或者说是涉川依然是那化也化不开的冰块脸,严肃中透着一丝不近人的冷清之感。

    就好像一台被下达命令的机器,只有在下达命令的时候才会开始作业。

    涉川没有抬头看她,而是接着说下去:“大公子担心小姐安危,担心有人食言,担心益州和上京的明枪暗箭,所以我留下来,留在小姐身边提防。”

    两面这时候要是还听不出来,她就枉吃了这么多年的白米饭。一双黑不溜秋的眼睛圆瞪,她先是看了一眼不说话的许仙仙,然后跳到涉川的肩膀上,用爪子挠了他两下,怒道:“你说这话是什么意思,大公子和仙仙是兄妹,难道只有大公子担心仙仙,仙仙就一点也不担心大公子的去向?”

    “你既然一副什么都知道的样子,那又为什么什么都不说。这样好玩吗?是我们让你装深沉,让你跟个委屈小媳妇似的,沉默寡言黯然神伤了吗!”大抵是和翠花相处久了,又或者两面本来就是那样泼辣直爽的性格,她平日里一贯嘻嘻哈哈,不像个能照顾人的,但不管是不是签了奴契的原因,对小丫头都是巴心巴肝的好。

    涉川没有理会两面的举动,或者说他根本就没有把这些看似幼稚的话听在耳朵里。

    按在心口的三指忽然一动,半透明的灵体上突然裂开一道白光,青年的身体颤抖起来,面上露出痛苦的神色。

    两面发出尖锐的叫声,仿佛想要去阻止他的动作。却被一道看不见的屏障轻轻弹开,只能着急地看向许仙仙。

    但令她失望的是,这个年纪不大的女孩,脸上没有一丝松动。

    三指探入心口,一枚白色的光珠慢慢被他从灵体中勾出。而那枚光珠每往外挪动一分,便伴随他身体的一阵战栗。心口上裂开的缝隙缓缓闭合,而取出妖丹的涉川变得越来越透明,如蝶翼般脆弱而易碎。

    他仰着长长的脖颈,紧紧闭目,片刻后才滚动了一下喉结,然后带着气声道:“二小姐若是要我的命,就拿去吧,三刀被魔奴撕成了碎片,回不来了。这是涉川的妖丹,随二小姐高兴,想如何处置便如何处置。”

    两面不敢再去触碰他的灵体,看见他如此作践自己的样子,着急得简直要跳起来了。她原本还有一箩筐质问的话要说,要盛气地说。可此刻却像是被什么东西堵在了喉咙里,让她又急又气,“你你你你你……”了半天,才急出一句:“你是疯了吗?”

    世家贵族多有以豢养妖物为乐者,好些的养着当玩物,仙果仙丹供着,华服美饰穿戴着,纵然有些不能化出人形,却往往比人还要金贵得多。但无论主人好坏,奴就是奴,人奴妖奴到底没什么不同,都轻贱。

    主人一句话,轻轻巧巧就能决定奴的生死。上一秒或许还和颜悦色,下一刻却能让你坠入深渊。

    但大概是从小便和这小丫头耍浑的缘故,两面的记忆从她开始,也只有她。万叶山上半边山头都是妖兽灵禽的,和修士们井水不犯河水,相处得融融洽洽,互不侵犯。哪怕是小丫头那些不成规矩的打打闹闹,也没有那只大妖会真正放在眼里,当作过节。

    所以无论是许仙仙还是两面,他们对待彼此,都没有那道名为“主仆”的鸿沟。两面是两面,三刀是三刀,然后才是其他妖。

    两面的所有记忆,都只与这个人有关,所以她可以毫不犹豫地用自己的灵体来抵挡那只恶蛟的攻击,心甘情愿。

    但显然涉川不是。

    青年紧紧抿着没有一丝血色的嘴唇,颤抖着右手把那枚妖丹递到许仙仙面前。

    “你是疯了吗,你说话呀!你说话!一枚妖丹有什么好稀罕的,是你嫌仙仙的妖杀得还不够多?非要来你一个凑数!你别以为你能化人形就了不起,你有本事——你有本事穿内门弟子的衣服去,穿什么……穿什么小白脸似的虾壳青……”说到最后,两面都有些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了,有些语无伦次。

    她紧张地把目光在涉川和许仙仙之间来回移动,内心只有一个声音:“不要接,不要接。”

    两面突然沮丧起来,若非是灵体,四只爪子简直能在地板上挠出洞。

    她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觉得害怕,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觉得这两个她朝夕相处,甚至从来没有离开过的人——陌生。

    陌生得可怕。

    涉川出神须臾,倏而笑了。那笑容当真苍白极了,又讽刺极了。即使他的身体已经接近透明,笑起来依然是轻松的。就好像终于完成夙愿,自然流露出来的满足。

    他就这样肃穆地站着,高大的身躯给人一种很沉稳的感觉,透明的身形却又让人感到脆弱,仿佛下一秒就会消失。

    “许仙仙啊——”

    这是涉川第一次直呼其名,他笑得那样明快,像是春日里雪白绚烂的梨花,风前微动,溢香四方。

    但说出来的话,却是谁也没有想到的。

    “你不需要我,也不需要任何人,因为所有人都想要你活下去。但大公子不是你,他会死,真的会死。”涉川的目光直直地看向那个半垂眼眸的少女,摇了摇头道,“为什么……他是那样一个人,而你,又是那样一个人呢。”

    没有人知道他在说什么,静默得可怕的空气中,没有谁再开口。

    许仙仙的脑中忽然浮现出一个人的身影。

    那是在亭中与自己对弈的白衣美人,一手执白,一手执黑,脸上永远都是那副冷清淡定的模样。好像只要你不开口,她就会一直被框在那副山河画卷之中。

    这样性子清冷的人,却偏偏在那天,被“胭脂醉”三个字点着了。

    说不清是愤怒还是可怜,谢宛少有的失态,她的嘴角上扬起一个嘲讽的弧度,然后凑到那个幼稚得可笑的小丫头耳边:“你说……被夺去的,和被献来的,到底又有什么区别呢?你知不知道,你的身后有多少只手,多少双眼睛,想要让你走到那个位置。而我的母亲……她只是一个人,只是一个普普通通的上京人罢了。天壤之别的身份,结果却是一样的手段,你说这到底荒谬不荒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