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九章 习惯

缘君九月 / 著投票加入书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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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瑛夫人没有什么孺慕之情,她太过肆意自由,几乎还是那个踏云御剑的清冷剑仙。

    瑛夫人在世人口中是“仁慈”“清肃”,对身边人要求却又过于严苛,终究对付不好那个小家伙。

    后来她死了,死得好惨,万马碾踏,百姓、武夫、士兵、文官,但凡知道她事迹,或者受过她恩惠的人都无不为她落泪,尤其是听说她尸骨难觅,未能归乡。

    小家伙没哭。

    遭此一变,英气潇洒的护国侯和眉宇清冷的少年都愈发黯然,变得沉默寡言许多。唯有那个古灵精怪的小丫头,像是什么都没发生似的,反而越发顽劣没规矩。

    众人都道她是个不长心的孩子,虽然聪明伶俐、天赋绝佳,却是个实在叫人心寒。小丫头长成众人口中劣根的顽童,明着叫“小师叔”或“小师妹”,暗里就是玩笑中夹杂着恶毒的“小魔女”。带上“魔”字,可见是何等用心。

    当然诸位长老是可以抖胡子怒骂“小兔崽子”和“臭丫头”的。

    都说小家伙莽撞冲动,神经粗到令人发指的地步。连对自己母亲的离世都没有太激烈的反应。可那么伶俐的小家伙,怎么会是个只知道嬉闹的顽童?恰恰相反,许仙仙从小就是个很敏感的人,对灵息的变化敏感,对旁人情绪的察觉也同样敏感。

    轻蔑也好,无奈也罢,几分嘲讽几分同情,几分骄傲几分失望,那些妒忌的厌烦的,她都看得清楚,感觉得清楚。

    所以她不喜欢。

    掩耳盗铃,自欺欺人地拒绝。

    她大概本来就是个自私的小鬼头,浑身长刺,内心却敏感又坚强。

    一点点的风吹草动都会惊吓她,所以她不喜欢。她不想做被风随意拨弄着摇晃的枝叶,哪怕是装作一块顽石,假装没有看见风呢。

    假装没有看见,假装什么都不知道,她就是个被宠坏的小魔女,是个没长心的顽劣丫头。

    这样不好吗?

    多好啊,幼稚又可笑。

    这样所有她在乎的人,都会围着她转,都会为她操心,都会担忧她挂念她。

    不会再离开了,不会再到其他地方去了,是不是!

    但又是什么时候起,最厌恶的纷扰声音,最不耐的麻烦事情,成了不得不去听、不得不去做。

    大概是从小魔女发现,头上的那把伞不见的时候起吧。

    没有了那道屏障,满天飞雨都洒在她脸上,好凉。

    可她不得不去拥抱这能把她淋得狼狈的大雨,不得不小心翼翼走上那条泥泞小路。

    不得不挺直腰杆,然后给自己、甚至给别人撑起一把伞。

    原来,哥哥那么累啊。

    原来,父亲也很累吧。

    那么……娘亲在罚跪自己的时候,心里是不是还念着她的将士们。

    或者,她那张神情冷漠的脸在北境被马蹄踏得面目全非的时候,是不是也想起过自己。

    就像她现在一样,想着好多人,无论是死了还是活着的——好多人。

    神器本就不是常人能承受的强大法器,不只是灵力的供养,更是对灵宫和灵识的巨大压迫。

    若非天生神体和血脉传承这样的逆天气运,以这样的修为启用神器必受其反噬。

    非常之鉴,溯往事,卜未来,窥心魔,镇妖邪,造世界,辟天地。

    超然,绝伦。

    潮汐神尊的眼睛,巫女姜许的法器。

    那是两个立于神域的人,那是被奉为神明的存在。

    许仙仙,凝气二层。受不住,当不起。

    神明的眼睛可以抓住天地间微小的一切,无论是春风秋雨、夏雷冬雪,还是农夫农妇们在田间的闲言絮语、善男信女们在庙宇神殿中的虔诚祈祷。

    此谓上达天听。

    许仙仙的名字里有两个“仙”,可她只是个凡人,只是神明的仆从。

    什么天选之女,她受尽折磨。

    她不想听,不想看。却被拖入一个个她熟悉或者不熟悉的噩梦中,重演着她经历或未经历过的人间惨案。她用神明无情的眼睛,受尽伤痛。

    共情共景,虚虚实实都在不言中杂糅,将平静的识海掀起狂风巨浪。

    她像极了当时伸出塔外的那只小凤钗,被拿捏着用去试探,然后在令人窒息的高温中熔融变形。

    为什么啊,为什么她要把手放上每一颗长出的刺,然后切身再去重复一次那样的痛苦?为什么要把蜜水涂抹在一个遍体鳞伤的人身上,让她笑得那样虚假?

    可以的话,她什么都不知道好不好?

    像叶星阑一样,像赵簟秋一样,像元中伦一样,像江砚文一样……什么都不知道好不好?

    她嘴角扯出一丝苦涩的笑意。

    赐她传承的神明说:“不好——”

    你该——

    拿着画笔的人该去作画,拿着马鞭的人该去御马,拿着神侍之名的人永为奴仆,拿着神器的人必受其重。

    赵簟秋看着女孩失神地说了“经常”,那脸上既是忍耐又是不易察觉的一丝痛苦。她一时不知说些什么,是站着说话不腰疼的“没关系”,还是伪善无用的同情?

    女孩仿佛沉寂了很久,又仿佛只是在走过去的路上顿了顿脚步。

    然后她看见女孩所有的表情都如同几点水渍,在太阳的照射下被慢慢晒干。面色平静的许仙仙走到那阳光正好的葡萄架下,对着清池中倒映出来的那张脸道:“会习惯的。”

    说这句话的时候,从重叠绿叶缝隙中穿过的阳光恰好打在她的脸上。

    那一瞬间,她的眼里是有光的。

    经常,但是会习惯的。

    她不知道,以前也有这样一个男孩,在同龄男孩都还在玩弹弓的年纪,就被严厉的父亲带上刀剑无眼的疆场。大概是那个不善言辞的男人唯一一点温情,在半年后归家时问了男孩:“痛不痛?”

    男孩捂着结实但依然瘦弱的胳臂,他毕竟身量小,那里是挨得最多的地方。

    那时男孩望着父亲有些复杂的眼神,笑嘻嘻的样子好像被赏了块糖吃:“痛啊,经常,但是……会习惯的。”

    会习惯的,怎么不会呢,因为那是经常啊。